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眉目上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一种霜刃似的锋利和冰寒,浸着血似的,凝了一股深深的煞气。
一身青袍,一身孑然。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婉转曲折的昆山腔,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乱臣贼子!
也敢称功臣宰臣?!
顾觉非竟没忍住,冷笑出声!
声音里,是荒谬,嘲讽,轻蔑,甚至……
不屑一顾!
“啪!”
回生堂那锦盒,竟被他一手抄起,砸在了墙角!
哗啦一声,瓶瓶罐罐伴着字迹潦草的药方一起飞出,全砸了个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马儿顿时受惊,便要避开。
可盛怒之下的顾觉非,动也没动一下,五根如玉竹修长的手指,依旧抓得紧紧的。
缰绳立刻在他掌心之中,拉出半条深深的血痕!
顾觉非回头大声骂它:“你也想瞎眼不成?!”
平静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怒意。
只有一片寒冷的森然。
这声音,似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慑之力。
方才还挣扎的烈马,一时竟不敢再动,朝着顾觉非俯首。
“滴答。”
鲜血染上缰绳,缓缓坠落。
顾觉非的面前,是沾了脏污的药方,摔破了的锦盒,还有碎裂四溅的瓶瓶罐罐……
满地的狼藉。
却狼藉不过他此刻的心绪。
他看着那终于乖顺了的马,眼底一片冷寂,心头却已沸腾着一股盛怒……
一如昔日,六年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法场》这一出的昆曲,我有在微博上Po过链接,微博ID是“窗下时镜”,大家可以稍微搜来听一下,计镇华先生的版本,挺震撼。
剧情展开中,小红包照旧。
☆、第033章 顾觉非归来
眨眼已是申时。
天上已经添了几分暮色,暖日隐在层云间;吹着的风里;又夹了几丝凉意。
太师府的大管家万保常,在府门外来回地踱着步;只觉得一颗心都已经等焦了。
大昭寺上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满京城都知道顾觉非已经下山;可如今他们在府门外;死活没等到人。
他到底是回;还是不回呢?
万保常想起来;忍不住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又一次地抬了眼起来,去看门口这一条街道;几乎已经能在脑海里重叠出自己即将看见的场景——
午后空荡荡的街道;行人很稀少。
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园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婉转昆山腔。
近处的建筑;都层层叠叠在天边上,变成一片呆板的影子……
这一次,似乎也一样。
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街边上,多了一匹马;一个人。
万保常失望了太多次了;所以已经习惯了接受“大公子还没回来”这个事实;也习惯性地就要收回目光。
然而……
一人,一马?!
脑海里,瞬间电光石火!
在失望了太久之后,突如其来的希望,险些没把万保常给炸晕过去!
他止住了自己收回目光转过脑袋的趋势,急急忙忙地重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差点闪了自己的脖子!
还是刚才的那个场景。
长街铺平,人影稀少。
午后的天光,照得路面发白,长道上车马经行留下的车辙印子,也就越发显眼起来,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森白。
那一道深青的身影,正正好就踩着那一条贴街边的车辙印,牵着马走来。
这一次,比先前那惊鸿一瞥,又近了许多。
万保常已经看清了来人的五官容貌,一时瞪大眼睛,张开嘴巴来,可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一向稳稳的两只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大、大公子!”
终于还是叫了一声!
嗓音都嘶哑了起来。
万保常在愣了半天之后,一双老眼里,竟忍不住闪现出几分泪光,连忙吩咐已经傻在了门口的几个仆役:“赶紧进去禀太师啊!”
说完了,才忙忙地跑下了门口的台阶。
这时候,顾觉非牵着马,正好也到了台阶前。
他脸上一派的温润,已经看不出半点怒意,见了万保常下来,他嘴角便含了三分笑意:“您走慢点,当心摔了。”
就是这熟悉的声音!
清泠泠地好似山间的泉水,又好似用玉笛吹出的雅韵,就这么淡淡地流淌出来,从容不迫,沉稳如初。
万保常一听这声音,险些就没忍住哭了出来。
在府里这许多年,他虽是大管家,可论实在的,当初也不过就是个跟着老爷跑腿的下人。
可大公子平日待他,无不客气。
有时候便是不经意间咳嗽两声,隔日都能收到他备下的药。
一日两日的关心,那可能是装出来的。
可一二十年如此,谁又能装得出来?
即便是假的那也成真了。
况且他是看着顾觉非长大的,大公子是什么样个人,他再清楚不过。
原本瞧着他还有些陌生,毕竟六年没见。
可待他一开口,那真真是所有的熟悉,齐齐涌上了心头!
万保常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眼底有些湿润,半哭半笑的:“不妨事,不妨事。您这马,还是老奴来牵着吧。”
说着,便要伸手,从顾觉非手中把缰绳接过来。
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那染在缰绳上已经有些暗红的血迹,一下就跟刀子一样戳进了万保常的眼底。
“您这是怎么了?!”
顾觉非顺着放了缰绳。
手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半点没有消散,只是伤口上的血已经不再淌了。
他随意笑笑:“没事。借来的马,半道上发疯,略费了些力气罢了。这会儿父亲人在何处?”
“在花园里面,影竹楼听戏呢。今日太师大人可就盼着您回来呢!”
一说起这个来,真是满心都是辛酸。
只是万保常也不敢多说,眼见顾觉非迈步上了台阶,便连忙跟了上去。
同时吩咐左右:“还愣着干什么?没见大公子伤了手吗?快去知会人,寻些创药来!”
几个仆役立时一颤,连忙往府内跑,去准备药。
之前被万保常派回去传消息的仆役,这会儿更已经不知跑出去多远,道中逢了人便喊:“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声音过处,一片沸腾。
他人在府里跑着,好像是一道移动的狂风,带来的消息,将整个太师府都席卷,一时便热闹振奋了起来。
仆役一路跑着,往西过了花园那圆圆的拱门,便瞧见了园子中间的影竹楼,于是一路扯开嗓子喊着,跑了过去。
这时候,影竹楼戏台上,戏班子刚演上一出《景阳冈》。
扮武松的武生,使得一手硬功夫,唱腔更是中气十足。
人才一登台,便耍了好几个把式,一时引得台下众人喝彩。
方才那一出《云阳法场》,早没几个人记得了。
一则大部分人不知道是谁点的,二则知道是顾太师点的人,自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觉得顾太师兴致来了,要听点不一样的。
根本没几个人,会由这一出戏联想到别的。
因为,六年前那件事,朝野上下知道个清楚明白的,统共也数不出一只手。
只不过,永宁长公主,恰恰在这一只手不到的数里。
她人坐在顾太师的身边,一手搭在太师椅精雕的扶手上,随着戏台上的锣鼓笙箫的韵律,慢慢地敲打着。
那长长的、宽大的袖袍,逶迤地垂了下去。
鹤衔云白玉酒盏,被她手指松松地挂着,两只眼睛已经微眯了起来,乃是微醺的醉意。
整个人看着,慵懒又华贵。
台上的“武松”,刚遇着了大虫。
台下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永宁长公主于是转过了头,乜斜了眼,看向旁边的顾太师。
人人都在推杯换盏,之前也有几个人上来敬他。
顾太师喝了两杯,酒意微有上头,这会儿坐在座中便不动了,只保持着一点笑意,看着前方。
可是永宁长公主何等熟悉顾承谦?
几乎一眼就看出,这一位老太师,其实在走神。
周围几个人,都是心腹。
永宁长公主于是叹了一声,终于还是对顾承谦道:“老太师,这又是何苦呢?”
顾承谦听见这话,略回了些神。
他眼神里因为恍惚,有些散的神光,重新聚拢来,回头看了永宁长公主一眼,沉默了半晌,才觉嘴里有些发苦的味道。
“我也就是忽然看见了,想点这么一出,看看罢了……”
刚才戏单递上来的时候,他本也没想点。
只是这十日以来,顾觉非要回来的消息,传了个满城风雨,以至于他这几夜都没睡好。
午夜梦回时候,好像能听见战场上铁骑突出,刀枪鸣响。
薛况那年轻的、沾血的面容,好似就在他面前,一双诘问的、失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仿佛要问他要一个答案,一个公道!
顾承谦如何能忘?
别说是六年过去,就是十六年、二十六年,他也无法忘记!
无法忘记顾觉非那沾满鲜血的一双手,无法忘记那一张画皮撕下后的怪物,更无法忘记,父子决裂、一切分崩离析的雨夜……
所以今日,在翻到《邯郸梦》那一页的时候,他才会不由自主地,把《云阳法场》圈了出来。
台上演的是戏。
台下的看客,走的却是人生路。
同样是功勋卓著、位极人臣,同样是打了胜仗,同样是被政敌诟诬,责指里通外敌。
台上戏里的卢生,被皇帝赦免,发配鬼门关,保住了项上人头;可台下戏外的薛况,却被他们合谋害死,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他身为朝中重臣,在整个事件里,竟无能为力!
什么跺跺脚,朝纲震?
他可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大的能耐。
皇帝大了。
心也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先生们辅佐的弱冠少年。
他需要的是全新的、与他相同政见的大臣,所以他选择了顾觉非,而旧日那些束缚他的人,都被他一并抛开。
顾承谦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借此,平复自己的心境。
面前的酒盏里,香醇的琼浆晃动着,可他却没再喝了,只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身是刀剑,第二种心怀利刃,第三种什么刀枪剑戟都没有,就是血肉之躯。我原以为,他是第三种,后来才知道错了。到现在,我竟不知道,前几天往山上跑的那一趟,到底是对,还是错……”
永宁长公主心内复杂。
只是她在皇宫里长大,本身便在风云中心,从无什么忧国忧民的念头。虽没顾承谦的本事,可在利益的争斗里,她从来不落下风。
当下,她只收敛了心思,饮了酒,笑一声:“老太师的决定,当然都是对的。”
对的?
顾承谦摇头笑起来,也不知是觉得她说得好,还是不好。
满楼都是喧嚣,昆山腔激昂。
一声夹着狂喜的呼喊,终于由远而近,传了过来:“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这声音,夹在锣鼓声里,并不很明显。
听着,只觉得隐隐约约,甚至很像是一种错觉。
可这一刻,整个刚才觥筹交错的影竹楼,除了台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戏子们,竟全都安静了下来!
顾承谦一下有些恍惚。
永宁长公主则是眼前一亮,一下就站了起来,朝着戏台子上一摆手:“都停下!”
一瞬间,响板停了,鼓声歇了,笙箫断了……
于是,那一道声音,就变得真切了起来,眨眼便已经到了影竹楼门外。
“大公子回来了!”
“启禀老爷,大公子回来了!”
传话的仆役,早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是一片的红光,双目也炯炯有神,一路直接跑到了顾承谦跟前儿来。
顾承谦没说话。
永宁长公主却是大袖一挥,忙问道:“回来了?见着人了?在哪里?”
“回、回来了,刚才在门外。万管家着小的先来,给老爷报信儿。估摸着大公子一会儿就来!”
仆役差点就没喘过气来,不过还是尽量清楚地,把事情给说了一遍。
永宁长公主一时便笑了起来。
周围无数人,在听清楚之后,竟都忍不住开了怀,有人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公子可算是回来了!”
“哈哈,昔年治理水患,还是大公子帮的忙!”
“六年不见,拜帖也不回,我还担心他要出家了。哈哈,总算是回来了,真是要吓煞我了!”
“恭喜老太师啊。”
“恭喜老太师!”
“恭喜太师了……”
一群人连忙向着顾承谦道贺。
顾承谦却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明明分不清对错,甚至觉得他顾觉非合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