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记得自己跟他们在一起时总是吃得很少,因为一上桌他通常就要开始考虑该用什么借口离开。那样冰凉的氛围里,什么山珍海味鲍参翅肚都叫人食不知味。但很罕见的,今天看到这桌子外卖来的潦草家常菜,他居然生出了些许饥饿的意识。
乔远山落座前笑眯眯朝乔瑞道:“今天工作有点忙,整理了一上午的文件,爸实在没什么多余的时间做菜了,就叫你罗阿姨喊了旁边X记的外卖。你也别挑剔味道,随便吃一点垫垫肚子。”
乔南见大哥刚才莫名其妙变臭的脸色忽然和缓下来,虽然表情还是淡淡的,语气却轻松许多:“没事儿,公司最近工作忙,您多注意身体,不用每天挤时间做晚饭,我明天联系X记定时送餐就好。”
罗美生赶忙帮腔:“对对对!”
乔远山眉头一皱:“那怎么行,我记得你有次说过自己不喜欢X记的口味……”
乔南有点意外,听这个意思,感情家里最近还是老爹亲自下厨做饭?
厉害了啊,他上次借着沐想想身份来时喝到的那碗粥味道还很一言难尽呢,记忆里那是他头一次吃到自家父亲手艺,发挥不好也情有可原。想不到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对方的厨艺就突飞猛进到了可以负责一家人晚餐的程度。
他不由想到了另一个拥有一身高超厨艺的父亲,在沐家,也同样也是父亲操持晚餐。那种诞生在家人手中的味道真的是不一样的,沐爸简单的食材搭配里总是能让乔南尝到浓浓的心意。
现在的乔家和沐家何其相似,曾几何时,他也羡慕过沐想想有个会做菜且愿意照顾家人的父亲啊——
而现在,大哥也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就软化了态度,乔南心中慢慢涌出一股温暖。一段时间不见而已,向来忙于工作的父亲开始了抽时间去学习如何做菜,平常眼睛里一点沙子也揉不下的大哥居然也为了让父亲能有时间休息,不惜提出吃自己不喜欢的餐厅……
他正感慨着,就听父亲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地打断了大哥的僵持:“行了行了,你不用劝了,爸身体好着呢,也就这几天拿X记的东西委屈你一下。不过今天南南身体不舒服,我虽然没时间,还是给他炖了个汤——”
父亲一边说一边探身去抓圆桌正中那枚砂锅的盖子,乔南听到那句“南南身体不舒服”,一时有些动容,曾经那些对沐想想所拥有的家人的羡慕,在这一刻忽然间就消散了。
父亲专程为自己炖的汤……乔南想到换回来之前沐爸也说过最近湿气重要给他炖点汤来着,下午在家外徘徊时回忆起对方为了庆祝搬新家而炖的那锅浓香胶稠的甲鱼小公鸡,他还可惜了一下。
没想到上天居然待他不薄,补偿来得那么快。
乔南视线随着父亲的动作转动,结果余光一闪,他意外发现大哥方才脸上松动的神色居然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感动还没褪下去呢,他微微一愣,转头就见罗美生的脸色也青了,正摸不着头脑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伴随砂锅揭开的盖子,陡然间轰散开,盖过了满桌四散的菜香。
乔南眯眼盯着砂锅口露出的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的颜色:“……”
乔瑞:“……”
罗美生:“……”
乔远山麻利地取来一个汤勺:“来来来,西洋菜牛奶藤鱼腥草炖老母鸡,去热除湿,增强免疫,大家都分一点。”
乔南:“……”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拿走了自己面前的空碗,然后汤勺嘎巴一下,卡了个硕大的鸡腿下来,颤颤巍巍盛进去。
鸡肉已经被里头神奇的配料熬成了棕色?灰色?总之是一种很不正常的颜色,鱼腥草混合牛奶藤的药味剧烈地钻进鼻腔里,西洋菜被炖到枯黄,无精打采地挂在鸡骨上。
乔南张了张嘴,怔怔地盯着父亲手上的碗,心脏里浮动着的惊喜还没褪去,另一股情绪已经迅速钻入进来,两相交织,妙不可言。
身体打了个寒噤,后背缓缓爬上仿佛生命在受到胁迫的危机感,他在心中给了自己一巴掌,你他妈想什么呢!还上天待你不薄!
说好的突飞猛进呢?
这跟N久之前那锅粥有什么区别!你说!有什么区别!
乔南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之前愿意喝那碗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这次于是就迟疑着没有伸手:“我……那个,要不我还是……”
碗有些烫,乔远山一会儿就拿不住了,口中嘶了一声,乔南下意识接了一把。
他有点焦躁地不知道该怎么推拒这份“好意”,换成以前,直接撂下碗转身就走对他来说也不会有什么负担,可眼下偏偏就是做不出来。
要不还是直接告诉父亲这个鸡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他不想吃好了。
乔南正要开口,目光忽然捕捉到了一抹红色,他当即忘了鸡的事情,盯着对方的虎口:“爸,你手怎么了?”
乔远山“唉?”了一声,松开碗抬手看了眼,哈哈一乐:“这个啊,没事儿,刚才清理淋巴的时候被刀划了一下而已。那个主持人说鸡淋巴吃了对身体不好,一定要去掉才行。哎!年纪大了就是笨手笨脚,人家电视上处理得可简单了,到了我这就哪哪儿都不顺手,一把鱼腥草我蹲那捡了快半个小时,头都昏了。臭小子,你说炖个汤麻不麻烦,赶紧的,趁着热多喝点。”
然后他抽了张纸巾不在意地擦了擦虎口处渗出的鲜血:“真是,刚才还止住了的……”
乔南愣愣地看着他将擦过手的纸巾随手丢进垃圾桶,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乔远山被小儿子忽然放下碗离开餐桌的举动吓了一跳,抬头问:“你去哪?”
乔南没理他,蹲到客厅茶几那边打开一个熟悉的抽屉,那里是他平常放药的地方,偶尔打架负伤,都是回家自己解决的。
乔远山紧接着就见儿子神情冷漠地翻出一堆东西抱着走了过来,哗的一下摊开在餐桌上,皱着眉头冷声道:“手。”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把手心朝衣服上蹭了蹭,“不,不用了吧……”
小儿子神情忽然变得很暴躁,拔高了声音,低头落下来的目光戾气十足:“废话什么!赶紧的!”
乔远山恍惚了一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儿子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了。
近段时间的小儿子总是非常安静,安静到他险些遗忘对方和自己吵架时暴跳如雷的模样。儿子凶恶的,不耐的,充斥着火药味的黑脸,曾经是乔远山最担心看到的东西,因为它一旦出现,通常就代表了大战即将来临。
他呆愣下没有动作,乔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索性自己伸手把他的胳膊拽起来,露出手掌上那道划得很深的,足有两厘米长的,皮开肉绽的刀口。
乔南更烦闷了,这个老头子到底怎么回事!手脚苯成这样还去学人家做菜,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烦死了!受了伤还憋着不肯说!
把双氧水一股脑倒上伤口,刀口位置瞬间滚起的泡沫扎得乔南简直眼睛疼,他骂了句脏话,抓着父亲的手指,将沾了碘伏的药棉按了上去,可能是力气有些大,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忍着!”乔南没好气地朝着伤口吹了口气,手上放轻了一些,“谁他妈让你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家里缺那一口鸡吃啊?想吃鸡我不知道叫外卖?用得着你做?”
乔远山看着儿子那副久违的恨不得打人的神态,忽然就有些哽咽,明明此前就连吃到儿子亲手做的面条,心中都没有那么大的触动的。
他安静片刻后忍不住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我就是看你身体不舒服,家里做的,肯定比外头干净点。”
乔南咬了咬牙,没再看他,火气却消散许多:“……切。”
消毒完后将大号的创可贴小心地糊在伤口处,乔南松开父亲粗糙的手掌,自顾自转身收拾桌面上乱摊的各种消毒用具:“给小楼打电话,一会儿吃完饭让他带你去打消炎针。”
乔远山用另一只手摸摸掌心那块大大的创口贴,视线盯在上头根本拔不开,闻言失笑:“用不着那么麻烦吧,被刀划一下而已——”
“少废话!”乔南将碘伏瓶朝桌面一磕,“你打不打?你不打手机拿来我给他打!”
“打打打——”乔远山真是没了办法。他总说乔南脾气坏,其实很清楚自己也不好不到哪儿去,在商场上被人捧惯了,他回到生活中也不擅长低头,他们父子以前明明没少吵架,不少争端就是从乔南这个态度和语气上发展起来的。
可今天,听着儿子照旧凶巴巴的嗓门,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嘴角忍不住拼命朝上翘,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只是掏出手机给助理打电话的时候,嘴里一点也不认真地抱怨了两句:“——小祖宗哦,让你打电话,非把他吓死不可。”
乔南回头冷冷地扫过来。
又对上乔远山带着浓浓笑意的,似乎闪烁了水光的浑浊双眼。
他啧了一声,没好气地转开视线,将药放好后径直回到桌边,落座后盯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色泽诡异的鸡,咬了咬牙,抓起筷子。
一口下去,难言的滋味扩散到舌尖。
乔南心中再度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好的甲鱼小公鸡呢?
说好的对沐想想不羡慕呢?
你他妈那么早消散,消散个屁啊你就消散!捡回来!
然后抱着这样暴躁的情绪,他一口一口将那个硕大的鸡腿啃干净了,沐爸打完电话后看他这副样子,立马又笑,赶忙探身取来大儿子的空碗:“你看看你弟,我就记得他从小爱吃鸡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没变。”
乔瑞绷着脸接下自己的汤碗,就听到父亲话锋一转:“你嘛,最爱吃鸡翅,我记得你从断奶开始就嘴叼得要死,其他位置碰都不要碰的,家里只要有鸡,翅膀肯定全都给你,不留给你你就要发脾气。”
他抬眼看了下父亲的表情,目光收回后划过对方被弟弟贴上创可贴的手,他想说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我,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吃鸡,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发脾气了。
但对上碗里静静躺着的那双鸡翅,他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乔远山目光转向罗美生:“给你也盛一碗?”
罗美生:“……我谢谢你。”
看着家人们吃得那么香,乔远山心中十分满足,他给自己也盛了碗汤慢吞吞喝着,只可惜因为从小味觉不太灵光的缘故,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他有点可惜,忍不住问:“味道怎么样?”
乔南:“……”
乔瑞:“……”
罗美生:“……”
罗美生心中疯狂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乔南沉默了一下,他觉得其实这个鸡吃习惯了也没那么难吃,至少汤喝起来比中药口感要好一点。
但他又实在不忍心坦白自己的评价,想到父亲的伤口,又不想冷场,只能伸碗过去:“再来一碗。”
乔远山喜笑颜开,一边帮小儿子盛汤一边看向大儿子,乔瑞视线从弟弟身上收回,又睨了他一眼,吃相慢吞吞的,十分端庄:“嗯。”
罗美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认真的吗?你们兄弟俩是认真的吗?!所以其实这是我口味出了问题吗!?
然而最终乔远山的目光仍是转了过来,还满含期待。
罗美生嘴唇哆嗦了一下,半晌后颤颤开口:“……还,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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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口鸡吃完之后桌上的人也没什么胃口碰其他菜了,于是乔远山最后就在那一边美滋滋一边略有心疼地收拾桌上几乎没被碰几口的剩菜:“看来我的手艺进步很快,比X记要好得多啊。”
罗美生心说老板你真的想太多了。
乔南没理他,待到他跟助理小楼离开去打消炎针后才回房洗漱,洗漱完睡不着,又起身把放在床头柜里的照片翻出来。
他站在窗边,借着散碎的星光端详那张照片上的几张面孔,不期然想起了沐想想说的那句——“家里的东西都是你爸你哥你后妈他们亲自搬回来的。”
亲自搬回来啊……
他打开房间门,走到楼梯口,入目就是蔓延而下的蓬松的绒毛地毯。
乔南没穿鞋,赤着脚踩了上去,蓬松柔软的羊毛将他双脚紧密又松散地包围住。
颜色真的很难看,跟黑金色的楼梯扶手和深红色的地板一点也不搭。
然而也真的很温暖,踩在上面,一点地板的冷硬都感受不到。
乔南索性踩着它们直接坐在了楼梯上,借着客厅窗外的微光,打量身边的照片墙。
以前挂在上面的那些名画不知道被收去了哪里,换上大大小小的相框之后,整个家的逼格一下从高端大气上档次直奔往土老板乡村风。
这倒还真的挺符合他爹的定位的。
前方母亲的照片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