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墨九想到他长达三年的昏迷,深以为然,甚至觉得如今他可以坐在面前,与她秉烛夜谈,已是上天的眷顾,确实不可急功近利。
想到这里,她将袖子里的药方掏出来,“这次回来,萧六郎又换了药方,本来是准备明儿让灶上煎了再给你端来的,你既然来了,就自个儿拿去瞅瞅。久病成良医,萧六郎人在远方,从钟大夫的医案来判断到底隔了一层,你自个儿得多感受感受,并适时的反馈。”
中医调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得不停根本当时体质调整药方。
为了墨妄的病,墨九也真没少操心,三年来长期让弟子来往……
墨妄知道她的心意,默默收下药方,抬目道:“前方战事要紧,你们都多照顾自己,我这里其实不打紧的了。那样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下生活这么好,还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话是这么说。可谁让我挂心你啊?”
墨九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在他面前还像当年的小丫头。
野性,率真,纯粹,不留半分城府。
墨妄看着她的神色,唇角扯了扯,却没有展露完整的笑容,迟疑一下,突然问:“临安那边的情况,不知如何了?想来用不了几日,就可攻陷皇都了。只不知,大汗会怎样处置那些人。”
那些人?哪些人?
“你是指?”墨九想一下,不待他回答,又笑了,“你还是关心着她的吧?”
方姬然。
墨九知道他心眼里,也是对方姬然念着旧情的。
要不然,也不会有千连洞那件爆炸事故了。
不仅墨妄,还有一个织娘,嘴上不说,心里也始终念叨着。
这三年来,每次墨九回来,她都会支支吾吾扯东扯西说半天不着点儿,其实就是想打听方姬然的情况。
可墨九能说什么呢?
从兴隆山盗去四个侍女玉雕的方姬然,对宋熹来说,俨然是一个大功臣。她如今已经是宋熹后宫里的女官,在谢青嬗死后,宋熹没有立后,又对后宫嫔妃不太眷顾的情况下,方姬然不是东寂的女人,却成了南荣后宫最有权势的一个女人。
这些事,平常墨九也不爱提。
但这次回来,可能萧军离临安近了,她总能从墨妄和织娘的眼睛里,看到某种奇异的目光。
他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青梅竹马,又过了长达三年的时光淡忘,伤疤好了,总会忘了痛。
可墨九沉浮两世,该心狠的时候,绝对不会含糊。
“师兄,很遗憾。你们能原谅。我不能。新仇旧恨,都得和她清算的。”
灯火摇曳中,墨九的脸,美而妖冶,似乎还带了一点狠戾的光芒。
墨妄凝视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过了好久,才听他重重一叹。
“让她从千连洞拿走仕女玉雕,原就是我的罪过,我本不该问你这句话。”
“师兄不必自责了。当时事发突然,谁能料得到?而且,你在我这里,永远不会有罪过一说。”墨九宽慰着他,等气氛稍稍缓和,眸子亮了亮,又意气风发地道:“再说,任她拿走,又有什么干系?就当让他们帮保管两年吧,反正还得开乾坤二墓,等到现在,咱们一窝端了也好。省事!”
“是,也就差乾坤二墓两个仕女玉雕了。”墨妄突然叹口气,“但愿你们顺利,若不然。我难辞其咎。”
“你这人就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放心吧,丢不了。我不仅要把仕女玉雕全都拿回来,还要你养好身体陪我一起去开神龙山的祭天台。”
她说得一本正经,没半分玩笑的戏谑。墨妄知道,如今的墨九,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的羽翼来呵护的小寡女了,她有了坚硬的翅膀,有了高飞的力量,她的背后还有这个天下最强大的男人——北勐大汗萧乾。
“师兄,你怎么又在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告诉你啊,不许为她担心,知道没有?”
“我没有。我只是——”墨妄闭了闭眼,声音幽幽一沉:“只是想到一事。”
“何事?”
“远在神龙山的墨家总坛。”墨妄道:“其实,自打你登上钜子之位,墨家总坛实际上已算迁至兴隆山了,可神龙山虽然荒废了,到底是祖宗留下的基业……申长老前些日子去了一趟神龙山,特地来函说,好多建筑都有残破,需要修补,尤其是老祖宗的墓地,受到山洪袭击,发生了大面积坍塌。我拔了些经费下去,准备重新修缮一下。”
“应该的。”墨九沉默一下,突然又抬眼,“祭天台尘封已久,也需要重新打扫干净了。”
墨妄一怔。
尘封已久,那是因为无人可以打开。
这一次,真的可以集齐八个仕女玉雕,顺利打开期待已久的祭天台,拿到千字引吗?
没有答案!
……
……
景昌八年,有一个极寒的冬天。
大抵为呼应时事,凛冽的北风夹着鹅毛大雪锐不可当地刮向了临安大地。
正月初一,过新年。
这一天,对南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新年头日,适逢皇太子宋昱八岁生辰。
登基以来,这是景昌帝为太子第一次大肆贺生。
从宫中到城中,整个临安一片喜气弥漫。
精美的花灯,将繁华的夜下城池,照得如同白昼。
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走上街市,在满城花灯照耀中,感受这座曾经富饶得令天下人心向往之的都城最后的风光。
就在一个时辰前,斥候快马从早已关闭的崇新门而入,挥舞着小旗,高喊着急报,为南荣带来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
萧乾亲率大军,已逼近临安,与左相苏逸率领的南荣禁军在运河岸边展开了激战。
一旦苏逸兵败,萧乾等于一只脚已踏入了临安城。
只等他另外一只脚迈入,届时——
临安不保,南荣将亡!
坑深354米,大结局(四)重画江山
亡国前的最后风景有很多。看小说到
因人不同,景况有异,每个人也都揣着不同的心思。
这一夜的临安城,狂欢而热闹。很多文人雅士,为它提上了许多大气磅礴的诗词,悲莫悲兮,留下了无数的千古绝唱——
老百姓们也有自己庆祝新年的方式,长街短巷里,有年轻漂亮的小姐,有老态龙钟的老叟,有算不了国运算不了自己却举着算命薄走来走去的算命先生国。舞龙的、舞狮的,卖牛皮糖的,卖糖葫芦的,该看热闹的看热闹,该卖小吃的卖小吃,这场面……竟然有一种大悲之中淡然的凄凉。
是的,再多的笑声也抵销不了即将亡国的担忧。
但身为无力小民,他们也许只是想让南荣亡国亡得更加从容,更加有风骨一点吧?
毕竟,南荣一直是那样风雅的一个富饶之地。
当然,在这场狂欢的背后,也有忧国忧民的义士,于茶楼酒肆间,挑灯看夜市,跳出世俗之外,为国而叹。
“不知苏丞相可否将萧乾挡在临安城外——”
“王公在痴人说梦矣!唉!”
“也并非不曾赢过。这三年来,不都各有胜负吗?苏丞相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非苏丞相无能,怪只怪萧乾太强!”
这句话算是一个较为悦己的总结。
不管是宋熹还是苏逸,都是当世有才之人,假以时日,他们这样的搭配,自当为南荣再创一个太平世界。然而,强中自有强中手,他们偏偏遇到了萧乾这样的对手,亦神、亦魔,将排兵布阵演练得出神入化的人,也是一场业障了。
“老汉我只愿,苏丞相能让南荣……再多撑几日!哪怕几日,也好。”
“当初恨朝廷,现南荣要亡了,我竟与王公一样,不舍。”
家国的意义,对人一生都是极为重要的。
平常时,我们只顾及小家,可一旦国将不国,那时才知,有国才有家……
亡国之奴,又哪里好做?
但事情到此,临安百姓心里也早就放弃了赢的期盼。
而且,连年征战,国疲惫,民亦不安,他们其实更愿意等到最终结果的到来。
长痛不如短痛,一刀结果总比刀刀凌迟要好受得多。
故而,这个大年里,临安街上,大家都在尽情的庆贺着新一年的到来。吃、喝、玩、乐,将一场盛世下的风流,将人性在绝望压抑下的疯狂展现得淋漓尽致。
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日。
今天这里还叫南荣临安,明天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儿。
破罐子破摔,是人类最治愈的正常心理。
为了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临安,民间锣鼓喧天,舞龙的大汉矫若游龙,围欢的百姓尖声叫好……
而那一条通往皇宫,通往南荣权势最巅峰的大门,一直紧锁着。
皇城里的慈德殿里,为皇太子宋昱庆生的大宴上,君臣把酒,纷纷唏嘘。
朝廷也一改前几年为了战争的节俭,极尽辅张之能事,似乎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南荣的国库存余都花费殆尽。
“陛下……”
一个女子的声音,打破了宴上的悲情。
她永远戴着一顶有着白色纱帷的帽子,走向皇帝,风吹着她的纱帷,幽幽有些晃荡,显得那纱帷下的脸尖尖巧巧的,令人有些莫名的觉醒和神往。神秘的东西,总让人有探索欲。这些人,并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心里也认为她并非陛下的女官,而是陛下的女人……只不过,因为陛下太过喜爱过世的皇后,不愿,也不肯再轻易宠幸一个女人罢了。
对臣工的猜测,以前方姬然与宋熹都不在意。
现在,自然更加不会在意了。
她走近宋熹的案桌前,福了福身,轻声软语了几句。
声音很小,除了宋熹,席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听清。
宋熹的面孔微微一变,眸底似有阴霾划过。可只隔一瞬,又转瞬消散,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先下去。”
方姬然没有回应,再次福身,在众人的视线中,离开了大宴……
她是从来不参加这些宴请的,不管是官方的还是私人的。
活在南荣皇宫的她,在众人心里,就像一朵冰山上的雪莲。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以纱遮脸,不是因为美貌,而是见不得人。
不愿见人的根本原因,也并非她高冷,同样是因为不想被人发现她有一张那般瘦骨伶仃形若鬼魅的脸。
所以,她是恨的。
不明白,为什么长得那么相似的两姐妹,墨九什么都有,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也恨自己这张脸,几乎从来不照镜子,甚至有时候睡觉,她也要将帽子放在枕边,稍稍有一点动静就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赶紧把帽子戴上,戴帽的顺序也永远都排在穿衣之前。
以往有天气晴好的时候,也有胆子大的宫女,会过来约她去看太阳。她们私底下,当然也会好奇她的长相,可每每这个时候,方姬然就会转身离开,不愤怒,也不生气,冷漠得一句话都没有。慢慢的,也就没有人随便接近她了。
只不过,阖宫之人都觉她冷漠不近人情,却无人看见她转身之后,对着赤烈阳光时,滑落在纱帷里的两行清泪。
曾经妖娆绝艳的大美人,一旦失颜,痛不欲生。
这天地间,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她,更不曾有人爱她。
可又有什么关系?
很快,这天下都会是她的。
她要拿到千字引,做墨家钜子,甚至要更多更多……
……
……
人们对苏逸的期待,终究不得不沦为失望。
或者说——绝望!
就在这天晚上,鏖战数个时辰的南荣大军面前气势汹汹的北勐骑军,越来越吃力,终不敌。苏逸被萧乾三路大军拖得顾了东头顾不到西头,哪怕累成一条狗,也堵不住这一座早已疲软无力的临安城,守不住这个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南荣江山。
风雨飘摇初一日,北勐大军破临安。
子时一刻,由北勐大将军古璃阳率先攻破了临安崇新门。
一城得破,哪怕苏逸还在和萧乾周旋,但临安城已然失去了最后的防守。
古璃阳大军从崇新门长驱直入,如履平地般破南荣防守阵列,从御街策马而过,直逼宫城。
时隔数年,再一次踏上临安的土地,竟然是这般情形。
面无表情的古璃阳,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他是临安人士。临安生,临安长,临安是家。
可他离家数年却是领兵打回来的,这种感受很是怪异。
说不上对,或是错。战争也从无对错,只论胜负。
当年的他,还是一员禁军小将,如今的他,已是北勐的大将军。
而他的家园临安,这一座饱经鲜血与战火洗礼的帝都,只能无力的任由他的马蹄踩上身上,连呻吟都不曾有。
宫城就在他的面前,高高耸立。
曾经,这里是盛世之巅,是百姓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