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一忽是玉雪山上于冰天雪地之间簇亮的双眸……
风卷过长草,缠绕在他的靴上,仿似要留住他。
他的脚步也愈发缓慢,那只搭在臂上的手依然是轻轻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在那一瞬,心底蓦地迟疑起来,对这个女子,他果真无一点感觉吗?
而在那一瞬,长治可汗已迎了上来。
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浓长的眉,漆黑的眸,举止从容,英气尽显。
这是个不错的男人,他想。
近了,更近了……
臂上忽然一紧,却是听到她的声音穿过草原粗犷的风悠悠落在耳畔:“记得每年花朝节,帮我系一条彩幡在那棵樱花树上……”
这是她自离开玉雪山跟他说的唯一一句。话音未落,那搭在臂上的手忽的一松……
仿佛在那一瞬,他方意识到心里积压着一团沉重,而随着那只手的离开,沉重忽的烟消云散,继而吹进了风。
他看到她向英武不凡的长治可汗走去,将方才还搭在他臂上的手轻轻放在那人宽厚的掌心,而他的臂依然空悬在原处。
“谢苏将军送依薇公主驾临肃剌……”
浑厚的嗓音震碎了他的怔忪,他方收回了臂,看向宇文依薇……她依然在注视他,只是曾经的期待与黯然已尽数掩在得体端庄的笑容之后。
只此一别,从今以后,再不相见。
咫尺天涯,从今以后,水远山遥。
草原的风呼啸而过,卷起了鬓边的散发,迷了眼前的笑脸……
笑脸化作指间的彩幡。
他摩挲着那薄薄的一层绢布,寻了根樱花开得最灿烂的枝条,系了上去……
“苏将军……”
若不是那脸上的笑意略带挑衅,他真要以为宇文依薇……回来了。
“怎么,苏将军也有赏红的心情?”
多么相似的脸,多么迥异的笑容和语气,然而也正因为这份相似,今日竟也不觉得这位公主刁钻任性了。
“末将见过依蕾公主。”
宇文依蕾的目光淡淡的瞟过他,移向那在风中飘摆的彩幡,似是自言自语道:“不知肃剌那边可有花朝节?”
他一怔。
是啊,肃剌那边可有花朝节?他怎么……从未想过?
“姐姐日前来了封信……”
他的目光立即转向她,却见她唇角一勾,不无嘲讽:“姐姐说她在那边很好,长治可汗对她很是体贴,而且……姐姐已经有孕了……”
眉心一紧,转而释然:“依薇公主真是有福呢……”
“苏将军可不是会这般说话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他眉目未抬:“末将还有事,先告辞……”
“哎……”
宇文依蕾似是要追上来,却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当即呼痛出声。
他急忙上前,略略一看,拱手一礼:“公主,得罪了。”
手握住她的踝骨,只一用力,只听一声轻响,关节已复位。
宇文依蕾紧咬嘴唇,额上尽是冷汗。
“公主稍等片刻,末将去……”
“你要将我丢在这?”
“末将是去找人来……”
“找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此处极为僻静,万一本宫……”
“末将快去快回……”
“苏将军,若是此刻受伤的是姐姐,你会对她置之不理吗?”
“公主,末将只是……”他眉心紧锁:“公主到底想末将怎样?”
“送我回去!”
“末将身份低微,万一……”
“你当年送姐姐回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什么‘万一’?”
眉心紧了又紧,终于拱手为礼:“公主,得罪了!”
小心翼翼的扶住宇文依蕾,她却好像的确伤得很重,将全身力气都压在他的臂上。
“苏将军,你喜欢姐姐吗?”
走了不多远,宇文依蕾忽然问道。
苏穆风神色一凛:“公主何出此言?”
宇文依蕾唇角一勾:“那苏将军喜欢清宁王妃吗?”
“公主!”苏穆风已然停住脚步,冷眸以对。
“看来苏将军还是对清宁王妃念念不忘啊……”
“公主,请你……”
“请我什么?我一直在想襄王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为什么不早点杀了她,结果要连累这么多人为她受苦……”
“公主……”
“若不是她,姐姐就不会去肃剌和亲……”
“公主,你好像忘了,依薇公主是替公主前去和亲……”
“是,是替我,可还不是因为你?”
“依薇公主已为肃剌可敦,万望公主不要伤了她的清誉……”
“清誉?你死了就全了她的清誉了!”
话音未落,忽然自滚连续葡萄花边纹的袖口蹿出一条红黑相间的蛇,直袭苏穆风。
380花开堪折
苏穆风的臂被她死死把住,一时抽离不脱。千钧一发之际,他一脚踢中宇文依蕾的伤腿。
她吃痛失力,他乘机抽出手臂。
手起剑落,那蛇瞬间断作两截,尾部落在粉嫩的落英上,上半截却于空中转了两圈,不偏不倚的飞向宇文依蕾。
宇文依蕾躲闪不及,恰被断蛇咬住颈子。
苏穆风还剑入鞘,看也不看宇文依蕾一眼,便要离开。
“这蛇……有毒……”
他本以为她又在使诈,不予理睬,却仍回了头,惊见她脸色已变,捂住颈子的指缝间已有深色蔓延……
他急忙上前扯下她的手……
伤口发红,周围紫斑点点浮现。
咬牙:“公主,得罪了!”
当即俯身下去……
连吐出几口污血,宇文依蕾的脸色才渐渐转为苍白。
她一把推开苏穆风,摇摇晃晃的站起。
苏穆风要去扶她,依然被她拒绝。可是临去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泪光点点中仿佛含着什么说不出的东西……
三个月后,皇上下旨,招烈王世子苏穆风为驸马,赐公主宇文依蕾为妻……
这是帝京里一幢并不华贵的茶楼,但胜在清雅。
一袭男装的苏锦翎坐在临窗的位子上,看着对面的苏穆风,半晌不语。
苏穆风倒笑了,指摩挲着桌上的青瓷茶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确是皇命难违,而我,也不想违抗。我娶她……只不过不想再多亏欠一个人……”
亏欠?这么说苏穆风对依薇公主……
“有些事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当年我看她费力的要将那彩幡挂在樱花树上,就想起了你。在我心里,她像妹妹,更是公主,需要照顾,也需要保护,而若论及其他……”他苦想了一会,摇摇头,又笑了:“不过长治可汗的确是个英雄人物,依薇公主嫁了个好夫君!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相信她会得到她真正需要的一切……”
或许吧,苏锦翎暗叹。
世间的事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有遗憾,面对永远不肯开口的苏穆风,宇文依薇若不和亲,又无宇文依蕾那样敢同皇上主动请旨的勇气,在这深宫内院又要蹉跎到几时?将来怕是也要由皇上选了什么人嫁出去,而那些纨绔子弟,如何配得起清高的她?那些只知舞文弄墨的士子,又如何能解她的心思?而长治可汗,胸怀宽广,粗中有细,侠骨柔情,堪称良配。宇文依薇亦非无情无才之人,如何不能对这等英雄人物欣赏有加进而倾心以对?况那辽阔无际自由无边的草原,是不是要好过规矩繁多的高门大院?
然而她不是宇文依薇,无法定义她的得失。
可是得失与否,何为得失,自在人心。
“依蕾公主的脾气有些倔强,哥哥日后可要多用心了……”
“依蕾……”
苏锦翎明显的发觉称呼有变,立即掀睫对他,眸中含了几许难以掩藏的好奇与兴奋。
“许多时候,她更像个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发脾气的小孩子……”连语气都有几分宠溺了。
这三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有什么是方才那个故事里所没有提到的?可是看苏穆风的样子,怕是不肯再说了,她只得将目光投向隔了一道细竹帘的冰色人影。
宫中说话不便,苏锦翎又不愿回烈王府,而苏穆风也不好出入清宁王府。因为太子一位悬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清宁王府,随时准备捕风捉影,且他又即将成为驸马,难不保会有人以为是宇文玄逸从中牵线搭桥有所图谋,所以二人只在宇文玄逸的安排下,来到这清漪楼。宇文玄逸也未离去,就在帘外的桌旁浅酌慢饮。
冰蓝的身影朦胧在轻薄的竹帘后,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出的清逸俊雅。
“清宁王待你很好……”
苏穆风淡淡的一句勾回了苏锦翎的神思。她急忙掉转目光,脸颊微烫。
“只是连溪夫人都有了身孕,你怎么……”
“哥……”
苏穆风唇角微翘,拈了茶盏,端详上面斜逸的梅花:“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锦儿,虽然春天每年都会来,可是属于一朵花的春天只有一季,即便在那曾经的枝头还会开满灿烂,但那毕竟不是从前的那朵了……”
苏锦翎听得似懂非懂,却见苏穆风微倾了身子,唇附在她耳边……
她脸色遽变,当即霍地站起。
而竹帘那边的人正收回似是观望街景的目光望过来。
“锦儿,”他叫住转身离去的她,轻声道:“好好待他……”
她抿住唇,什么也没说,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竹帘那边,那个冰蓝长袍的人已然起身……
苏穆风看着那双背影一前一后的离去,唇角微弯。
有句话他一直没来得及说……其实依蕾的脾气偶尔很像小时候的你。
叹了口气,或许他永远没有机会说给她听了……
平安泉,暖水淙淙,雾气蒙蒙。
宇文玄逸靠着汉白玉的池沿,双目微闭,似已入睡。
“王妃,你不能进去,王妃……”福禄寿喜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宇文玄逸陡的睁开眼,却见一袭滚雪细纱衣裙的苏锦翎走了进来。
水雾氤氲,衬得衣袂翩跹的她恍若仙子。
然而他无暇欣赏,身子一沉,滑入池中,只露出脸来,笑意微微:“你怎么来了?”
她不答,只顺了台阶一步步走下。
“小心!”见她脚步一滞,他笑道:“池底很滑。若有事,你在暖玉生香阁等我,我一会就过去……”
一边说,一边朝福禄寿喜使个眼色。
福禄寿喜急忙溜了出去。
出了门,嘴巴一咧……想让我去搬救兵?王爷,恕小的这回不能从命了。对了,还有几点小麻烦,小的得去解决一下。
“锦翎,这水中药气太重,小心伤着身子……”宇文玄逸的笑意已经有些牵强了。
苏锦翎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脚踩着磨砂的池底,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遇事一直沉着冷静笑颜以对的清宁王有些慌了,他依然笑着,却不动声色的退到池边……浴巾就搭在池旁的琉璃屏风上。
加了药物的池水浮力颇大,浸湿了的裙摆要么在身边飘摆,要么裹住腿脚,终于一个羁绊,整个人扑倒水中……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清萧园,她为了更清楚的看到池对岸的苏穆风,结果被暗器偷袭滑至水里,几欲窒息之际,好像有一脉水流环向自己向上飞升,她便乘着这股力直向水面冲去……
“锦翎,锦翎……”宇文玄逸拖着她来到池边:“告诉你不要下水……”
她咳了几声,缓过气来,方要开口,却忽的抓住他的臂,瞪大眼睛,又陡然看向他的胸前,唇瓣发抖……
“吓到你了?”他急忙抱住她,又放开,伸臂去取屏风上的浴巾。
她却抱住他,死死抱住,咬住嘴唇,然而哭声却遏制不住的涌出来。
“没事的,现在是有点余毒未尽,不适用冰雪优昙,再过几日,待余毒清了,涂上几回便好了……”
她却恍若未闻。
目力所及,全是伤疤。横的竖的,深的浅的,长长短短,重重叠叠,扭曲错乱,已非狰狞可以尽述……
许久之前,她听之画似是无意的提起他在宫中的日子。那时他还小,经常被宇文玄缇欺负,经常满身是伤,那伤久不得医治,几番溃烂后,便凝成了疤。他从不对人提起,只拿最灿烂的一面示人,然而有谁知道以往那轻掩的衣襟里面竟是交错的狰狞?而现在,厚重的疤痕又被无数道崭新的伤疤歪曲,斩断,又将残留的光洁毁灭……皆是为了她。
怪不得,怪不得不让她查看他胸前的伤,这般的密麻扭曲,她已是找不到那原本应是淡粉的小如“丁”字的伤口了。
若不是苏穆风的提醒,她真的忽略了以往一向意态闲散衣襟虚掩的清宁王怎么在暖热的初夏装束严谨庄重起来?
然而她怎么可以忽略?霍隐大师说他筋骨尽断,重续时将会痛苦非常。可大师在房内医治了一日一夜,她在外面守了一日一夜,却没有听里面哼过一声。
大师离开时,孩童般顽皮的目光少有的露出了深邃:“王爷是有感觉的,只强忍着不肯发作罢了……”
他还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了口气……
“快别哭了,你再这样,我……”
以往虽有亲昵,皆隔着衣物,头回这般坦诚相对。
她衣衫浸湿,勾勒出玲珑曲线,又偎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足令一个正常男子血脉贲张。
“锦翎……”他艰难开口。
周遭水汽盈盈,然而嗓子已是干涩。
“这里药气重,你先……”
话音未落,她的唇瓣忽的点在了他的唇上。
381一帐春光
仿佛是“轰”的一声,炸碎了所有的神智,待重新聚拢之际,他已是紧紧搂住怀中的娇柔,攫取她唇舌间的甘甜,手亦移至她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