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霍夫曼在办公室暴躁的怒吼咆哮,昌德拉也平静的安慰这位德国人:“殖民地上的英国人都是这副德性,你们要习惯。”
人人都默认徐少谦与梁璋是知情人,并自然而然的将楚望排除在知情者范围外。虽然看起来她的日子比徐少谦与梁璋好受多了,事实上,所有事情还没开始,实验室内部便分崩离析,楚望心里也一直暗暗捏了把汗。
幸而达安特号很快抵达了香港。
来之前,先来了两队英国下级兵将研究院层层把守起来。整个研究院的人在办公室里静候着,大家都不免有些躁动。
霍夫曼将徐少谦拦住,指着楼下那群耀武扬威的英国人,无比暴躁的问:“手头工作停止这么多天,禁止我们往回寄信,如今还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我们是科学工作者,不是囚犯!”
徐少谦笑而不答,随后转身下楼。
霍夫曼一拳捶到棉花上,扭头怒不可遏的狂吼:“我要辞职!”
总督亲自带人去码头将人接过来。徐少谦下楼去迎接时,楚望根本坐不住,也急不可耐跑到阳台上去观望着。
两辆轿车缓缓驶了进来。
楚望目不转睛盯着停稳的车——总督笑着去将车门打开,后座上缓缓又下来一双长靴马裤、小眼镜、高个子、严肃脸的大胡子。此人穿着一件长风衣。
长风衣大胡子的卢瑟福下车的那一瞬间,楚望作为一个脑残粉,激动地几乎要跪倒在地。
周围同她一同观望着的嘈嘈杂杂的研究员们,在他下车那一瞬间,也安静下来。隔了片刻,她只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各语种混杂着的惊叹与尖叫——
“卢瑟福?欧内斯特卢瑟福!我的天!”
还没来得及承受来自卢瑟福的刺激,紧接着,卢瑟福身后,一个秃顶小胡子与一位犹太年轻人也走下车来。
楚望耳边立马又响起一声尖叫——
“那是不是卢瑟福的助手威尔逊?”
另一人抓着脸疯狂叫喊:“是的!就是他!去年跟康普顿一起拿了诺贝尔奖的雾室发明者汤姆生·威尔逊!”
……
所有人里面,只有楚望抽空认真辨认了两人身后那位犹太年轻人两眼。
——这是不是奥本海默?
是刚离开波恩,初出茅庐的二十四岁奥本海默么?
徐少谦与卢瑟福走在最前面亲密的交谈着,犹太年轻人冷冷的盯着这两人,眼里满是嫉妒。
楚望心想:哦,没错了,就是他——四年前他被卢瑟福拒之门外,三年后卢瑟福走哪他跟哪,除了奥本海默,没有别人了。
卢瑟福与徐少谦拥抱过后,简略寒暄几句,两人直奔要事并肩上楼来。在楼上观望的众人迅速作鸟兽散,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前,并坐得安静乖巧。楚望沉浸在青年奥本海默的美色里,回过神来,正撒腿要跑,被徐少谦逮了个正着。
“过来。”徐少谦笑着冲她招招手。
楚望小跑过去。一行人转身进入一间密闭的办公室,将门关上。
徐少谦便同卢瑟福介绍她,“卢瑟福教授,我的老师;林致,我的学生。”
楚望乖巧的拍着马屁:“卢瑟福教授,我非常非常的崇拜您。”
可不是非常崇拜么!您的卢瑟福模型贯穿了我整个学生时代啊!
卢瑟福用欣赏有为后生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楚望几乎昏倒在地:卢瑟福看我了,此生足矣!
紧接着,他对徐少谦说:“不错。当初我不愿让你离开剑桥,现在看来,你的选择兴许是正确的。四年而已,你手下也人才辈出。”
楚望心想:桃李满天下的那位是您老啊。不止您,您的许多桃李也将要桃李满天下——比如现在您旁边站着的这位名叫威尔逊的助手,还有您背后那位脾气很坏,素来不甚欣赏,还将别人拒之门外的学生——他可是曼哈顿的主导者,未来的原|子|弹之父啊!
她正想着,脾气很坏、不受人欣赏的青年奥本海默不屑的哼了一声。
卢瑟福这才又同徐少谦介绍他:“罗伯特。你离开剑桥那年是见过他的。”
奥本海默自动同徐少谦握手,并冷着脸说:“徐,我也见过你。你离校那一年,我试图想要成为他的学生,被他无数次拒之门外。人们常说我对此怀恨在心,因而不论他去哪,一旦我打听到,一定要阴魂不散的跟着他来。欧洲著名实验室有个传闻:奥本海默这辈子无缘做卢瑟福的学生,所以对卢瑟福的所有学生都怀恨在心。徐,你要小心了。”
卢瑟福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来。但是动身出发前,仍旧没忍住给他发了个电报,请他同乘一艘船前来。发了电报后第三天,他就出现了——从荷兰到英国的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了?”
众人都大笑的时候,楚望心里又咆哮着:大佬!您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是正确的。您没有看错这个人——他可了不得啊!
笑了一阵,卢瑟福又收敛起神情,说,“再晚几周,等英使的船抵达香港,同你们的政府将一切合约商定妥当之后,我会致信去罗马大学、莱顿实验室与巴黎理化专科学校请几位更为重要的人士——以你那一篇《致密星》的发表为名义。”
“请恩利克,与约里奥夫妇?”徐少谦问。
卢瑟福点点头。
过了会儿,语重心长的说道,“我一直想着:这里会给你什么前途?恐怕只会埋没你。但是没想到的是,你做到了。”
徐少谦笑了笑,“可我仍旧遇到了麻烦——重大的,全人类的。”
卢瑟福又说,“我恐怕,你处理起事情会十分棘手——因此,一收到你的信,我仍旧以最快的速度请示女王给予我一个非正式的官方的身份,维持起物理学家与英国行政部门的联系,并监督已经从英国出发的英使。除此之外,我时常听说听说,在殖民地上,英国官员与士兵的脾气向来非常糟糕。因此,我担心你处理起来,会相当棘手。——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徐少谦点头,“这里所有人,现在都在隔壁实验室里——他们等了许多天了。”
卢瑟福点点头。徐少谦将门推开,一行人走到走廊上去。
卢瑟福往实验室里看了一眼,徐少谦作了个“请”的姿势。
卢瑟福三两句步入实验室。所有人都坐在位置上看着他走进来,非常安静的等待他讲话。
楚望也快步跑到自己的位置上,乖巧的坐好。
顿了顿,他直入主题:
“你们也许十分好奇,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来到这里,是以一个非官方的身份,恳请你们,与我一同在这里守护一个伟大的秘密。但是很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权利告诉你们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我们又将为什么而斗争。
但是我相信,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很快将会猜到这个秘密是什么。也因此,我们所有人,都将为它付出相应程度代价;
当官方的协议商谈妥当以后,这个计划,便将要正式启动。而从那一刻起,我们都将失去一部分自由、部分通讯与隐私权利:每一封往外拨出的电话,寄出的信件,都可能面临监听、监视、层层盘查甚至收缴;甚至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将受到跟踪与监视;我们当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交由国际法庭审判。
科学无国界。科学应当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但我认为,当它危及全人类生命安危时,科学家理应首当其冲的为其鞠躬尽瘁。
如果你们为此感到不舒服,或者害怕,那么请现在,立刻离开,回到你应有的地方去。那么,你也与这个秘密无关。”
他一讲完,便环视着这个拥有六十人的实验室。
实验室仍旧非常安静。不少人互相打量着彼此,而让所有人都倍感讶异的是:
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
他再问了一次:“现在选择离开,仍旧还来得及。”
一秒,两秒……时间慢慢过去。
所有人都坐在原位上,没有人离开。
这时,昌德拉突然扭头问:“霍夫曼!早晨你不是还是说要辞职吗!”
“什么!我竟然说过这种话?”
卢瑟福问:“那么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霍夫曼红着脸抓了抓头发,站了起来,有些害羞的问道,“卢瑟福教授,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问。”
“我给我在德国的妻子写信,也必需通过层层审核吗?”
“如果是一些令人脸红害臊的内容,我会诚恳的建议你,在这一周内多写一点寄出去……再晚一些时候,兴许我们会替你将妻子接到中国来。
在众人的轰笑声里,楚望却莫名的被震撼到了。
当科学进步危及全人类生命安危,科学家理应首当其冲,为其鞠躬尽瘁。
所以没有人选择离开。
太好了。
——
在人身自由受到更为全面的限制前,弥雅如期到来的订婚典礼给她提供了一个外出放风的好机会。
一周过后,元朗镇。
那天是个相当好的天气,蒙蒙冬日里,难得能有个这样的艳阳天。
花园别墅虽说在元朗镇,但也在元朗边界的山上。诸多主要人物,不想走路的,从后山直接开车上山顶去;第一次来的,大多愿意从前山上山看看风景,但车只能开到半山腰上。
元朗镇尚要落后一些,从这一处上山,可以乘竹轿,也能步行。原本人烟稀少的山,从半山下了车来,突然一群轿夫便吆喝往这群姑娘少奶奶们附近着簇拥来,吓了众人好大一跳。一些国外回来,或是白人的姑娘,觉得十分新奇,都去找轿子乘。楚望远远看见薛真真跟在乔太太后头,穿着一件浅黄中装,眼睛亮亮的盯着轿子瞧,似乎也蠢蠢欲动的样子。
乔太太看出她的心思,大约觉得在这位便宜亲家的订婚宴上,自己家养出来的女孩子兴高采烈去乘轿子,不免显得有失体面。便瞪了她一眼,好让她打消这门心思。
葛太太跟楚望待在一处,见她眼神往乔太太那边飘,便也随她看去。看了一阵,心里头觉得好笑,三两步走上前去搭着真真的肩膀将她拐走,嘴里冲乔太太笑说着,“乔太,弥雅惦记这丫头得紧,咱们行客也别让坐客等久;乘轿子上去比两条腿走路快些,好让谢爵士心里头也爽快,怎样?”
“葛太都亲自来请了,哪有不去的理?真真,好好同葛太学学为人之道,啊。”乔太太脸上笑得满面春光,心里指不定恨得咬牙启齿。楚望笑着同乔太太打了个照面,乔太太睃她一眼,又补充道,“瞧楚望,大方利落的,越发人才出众了。”
楚望自然不想在她跟前讨没趣。礼貌的打过招呼,慢悠悠同穗细和蜜秋一道走在最后头。因人烟稀少,高的矮的森森树丛里头藏着凤尾,太阳底下,空气尘埃都香喷喷寂寥寥的。往山谷底下看去,偶尔一阵窸窸窣窣的,也不知是什么动物鸟儿过去了,还是山里砍材的人走过。
再往上走一阵,一座黑黑的木头房子,门牌摘落了,外头铁丝网上却晾晒着红黄相间的印度人头巾。楚望正瞧着好奇,突然身旁多了个人,同步播报似的解说,“这是警察局分所。”
楚望侧身抬头一瞧,旋即笑了,“啊,是谢先生的同行啊?”
“嗯,同行。不过这里头的巡捕是印度人。”
楚望点点头,心里想着:反正都是令人敬佩的警察叔叔。慢悠悠朝前头走着,楚望又问道,“怎么不同家里人从后山上去?”
谢择益面不改色的说道,“因为知道三小姐要上前山来。”
楚望按捺住想要翻白眼的心情,继续笑着打趣他,“难不成是谢爵士还在同你置气?”
谢择益却笑了,“嗯。自家请客,竟没一个人通知我,要我不请自来。”旋即他停下脚步,给她看那件灰色西装领口,“礼服竟也要我自己去求人做,够不够凄凉?”
楚望乐得不行,又凑过头去瞧那身西装做功,见那领口下面一行刺绣觉得面熟,突然咦了一声,“你认识索米尔先生?”
“索米尔?”谢择益盯着她想了想,“不过我倒是听说过弗兰克·卢卡。”
听到这个名字,楚望略略睁大眼睛。顿了顿,她问,“这位卢卡先生……”
“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英国陆军少校,十年前不幸去世了。”
“死于一战?”
“并不。他甚至从凡尔登战役活了下来。”
从凡尔登绞肉机活了下来?!
“那后来呢?”
“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更没有因战功赫赫而收获任何功勋与封赏。在陆军医院接受治疗时,因一项罪名指控,带着满身炸|弹碎片,死在被放逐的路上。”
听完谢择益无比平静的讲述,楚望沉默了。
谢择益也默默跟在她身旁走,并不多话。
隔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