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好戏?”
“今晚那位叶公子也陪着某个朋友来了,真真在楼上等你,恰好看到了。年轻人们么,姑妈向来不搭对子的。年轻女孩里面有个卢小姐,一手古琴弹得极好,所以今晚风头都让她占了去了。那位叶公子的朋友也给她迷得七晕八素,一行人都在那里围着她听琴。我便推了推真真,怂恿她道:‘姑妈前些天才教了什么,不去试一试手?’她说:‘那天打完网球后,我算是彻底看清叶文屿的呆傻性子,对他再提不起兴致了。’我便说:‘他再呆傻,反正你这辈子曾有一次在他身上失败了,日后见了他永远低他一等,再找不回来自信了,永世不得翻身。’她有些动摇。于是我再接再厉,说,‘偶尔去玩一次,你父亲不会知道的;再说了,在座除了叶文屿,谁知道你姓甚名谁啊?’于是她便去了,就是刚刚的事。嗳,来了来了——”
《浮生六记》琴音响起,那群围着弹琴女孩的男孩子们突然自发让了个位置出来——正是给真真的。她穿了件活泼的明黄色长旗袍,旗袍下摆没过脚踝,上面绣了一片一片银白色的银杏叶子;头发挽了个小小的髻,显得脸蛋越发小而精致。她随着琴音渐入佳境,愁肠百转唱着:“……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薛真真兀自唱着,却冷清清的谁也不看。走步时,高跟鞋小小来回踏上两步,旗袍下摆却若有若无的在叶文屿皮鞋面上扫了过去。美人旗袍到底是软绸还是织缎,他的脚并不能隔着皮鞋感受道;但是脚的主人的神思却有了波澜。即使远观者如楚望与谢弥雅,也能觉察到:此刻叶文屿眼神清亮亮的跟着真真转,带着一点动容,一点发现全新美好事物的新鲜感,一点远远的不忍打扰的崇拜,还有一点期待她能回头来看自己一眼的乞求。
谢弥雅笑着吃了一口哈密瓜,也往楚望嘴里塞了一瓣儿。
楚望眯着眼睛,笑叹道:“小姑妈教的东西果真挺好用的嘛。”
——
葛太太并不允许楚望参加她公馆里的大部分交际活动。同理,葛太太也拒绝允许真真来她的公馆里过周末。但自从薛真真受了葛太太言传身教,成功“引|诱”叶文屿上钩之后,自打那一天起,叶文屿便从四处探访一切可能来葛公馆的办法。葛太太对此略有耳闻,寻思许久,找来楚望与弥雅,问道:“你说他是看上我这里的谁了?”
楚望大笑。但是出于替隐瞒真真偷偷参与了葛公馆的宴会这件事,她决定对葛太太三缄其口。
真真后来再没出现在葛公馆的任何场合,故而叶文屿也次次都扑了空,满怀期待而来,却败兴而归。谢弥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一次不落的如实禀明真真。末了,又补充一句:“我猜再有一次找不找你,他必定会按捺不住,在你放学回家的路上堵住你表明心迹了。”
真真认真想了想,说:“若他真来,那我便答应他。”
弥雅与楚望都有些吃惊。弥雅含着笑问道:“你不介意他被我们最讨厌的林二小姐抛弃过?”
真真笑了笑,正色说道:“虽然葛太太说‘让他以为这是个美好的误会’,但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就是赤|裸|裸的勾|引。上等的勾|引,也是勾|引。我勾|引他在先,那也是因为我依旧对他存有好感,我无法否认这一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昨天你让我去抛头露脸时,我便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我到底还喜不喜欢他?’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再告诉自己:若是成功了,那便与他好好在一处处着。若是失败了,大不了再丢一次人罢了。我目的达到了,却将他一脚踹开,只为了满足自己高贵的虚荣心——那么我与林允焉有什么分别?”
尔后,真真又说:“倒是你。你这么年轻,你真心愿意与那蒋先生恋爱?你条件好过我,想要挑一个怎样出色的男孩子不成问题?”
谢弥雅笑了笑,不作答,便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了。
后来某天真真不在的时候,谢弥雅终于肯向楚望剖心掏肺的谈论这个问题。
“不肯同她讨论这个问题,只因我嫉妒她。”她笑着说。
“我嫉妒她,嫉妒得发狂,只因与她比起来,我更觉得自己卑劣。我大好年华,何尝不想像她一样,和一个年轻美好的男孩子,有一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呢?横冲直撞,头破血流——可我没有这个资本与底气。我父亲有钱,也敌不过家中姐妹众多。父亲疼爱我,将来也必定会为我置备一份丰厚嫁妆——也许旁人看起来丰厚,但是对于我来说,远远不够。我甚至可以预料到,若我不去争取,我婚姻以后的生活,必然会比出嫁以前低上许多许多个档次。我是个拜金主义者,所以即便有许多好的男孩子追求我,但是除了看他们英俊年轻的面孔与绅士得体的举止,我还得去细细探寻一番——他们是否娶得起我。家世背景差一些的,我直接排除。家世背景雄厚的,家中恐怕未必肯给他置一房杂种正房太太。所以我的选择范围小了许多许多……我喜爱金钱带给我的优渥生活,我也清楚的明白为此我要付出的代价。”
“何况蒋先生有什么不好?有钱有势,成熟稳重,知情知趣,还懂得容忍我的许多脾气。葛太太再了解我不过,于她看来,蒋先生于我而言,是个相当不错的归宿,可不是比那幼稚的叶文屿好太多了?”她拨弄着葛太太摆在茶几上的一盆秋海棠,兀自笑了,又笑得有一些不大确定。过了阵,她又问楚望:“那么你呢?听真真说,那男孩子为了讨你开心,带了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漂洋过海来找你,似乎是一门不错的婚约?那么你爱他么?”
“兴许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婚配对象,但是……爱情么,我不是很确定,因为我不大懂。”楚望仔细想了想,笑说道。这实乃大实话:上一世宅得太厉害了,闲暇时间都是跟比利小说作伴,故而她从没有得到过什么机会谈恋爱,也更没什么资格跟她讨论这个词。
“我觉得你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少言寡语,做事却极有目的性,”弥雅说道,“可是太过理性,则往往与爱情无关。婚——使一个女人昏了头的事,可不是一件一时兴起的、不计后果的的事?因而我也明白,对于蒋先生,我的目的太过明确,所以那也绝不是爱。那么你呢?”
对于这个问题,楚望其实是无暇考虑的。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有别的太多的事情要做,根本没有办法分心来恋爱。太忙——而无暇恋爱。
她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常常喜欢躲在众人背后,以上帝视角看尽百态,偶尔心底会有一番喟叹或者嘲讽。对于大部分的事情,她都十分缺乏参与感,只除了一件事——她的专业知识。她认真投入课业,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往往需要一个极致的、非常简单的环境,让她全身心的,百分之百的投入——结果才能使她百分之一百的满意。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有爱情?
从大学时代开始,看尽周围女孩子们为爱人全身心贡献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最终撞得头破血流时,她无数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男女不能各司其职,在各自领域做到极致,直接步入婚姻殿堂?
爱情不过是进化的主导力量,是一种激素作用。激素导致的好的后果——是为了将基因传递给后代。激素的负面影响——便是使人疯狂而不计后果。
那么为什么不能直接略过激素的负面作用,直接达到前一种效果?
她当然没法将这一番思考传达给谢弥雅。她的许多思想都没法使人理解,所以在大多数场合下,她都选择缄默。
——
拥有烦恼的,除了葛公馆的女孩们外,也包括徐家的男孩子们。
真真来葛公馆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楚望要带莱昂去徐家学拉丁文的时候。某天,真真将莱昂留在楼下会客厅,悄悄上楼来同楚望说:“莱昂最近状态有些……古怪。他谁也不肯倾诉,我怕他憋出问题来,你知道么?”
一开始楚望并没有觉察出莱昂的问题,却率先发现了徐文钧的古怪。某一天,她在徐宅教拉丁文时,课余时间,她突然听到徐文钧对文妈说了句:“Du Hexe!”(你这悍妇。)
这是一句典型的德语脏话。楚望拉过徐文钧来,义正言辞的问道:“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文妈就算是个下人,但是好歹也是个长辈,而尊重则是一个有教养家庭长大的孩子应懂得的基本做人道理。少年们第一次接触到脏话,往往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困顿了一阵,说,“莱昂教我的。”
楚望则十分困惑不解:乔公馆里只有葡萄牙文、英文与日文的学习环境,他上哪里学来的德文?
没多久,这个幕后罪魁祸首,便被她在葛公馆里捉了个正着。
真真照常在没课的周三下午带莱昂来到葛公馆,随后便与弥雅上楼喝茶去了。楚望刚到家,上楼去换衣服,故而莱昂有约莫半小时时间是独自带在楼下会客厅的。
那日她中途突然想起背包落在了会客室。折返回来时,便见比常人都要苍白一些的谢择益与莱昂,两人一大一小的坐在高脚凳上用英文聊天。
谢择益正说道:“……今天学这一句:Das geht sie gar nicht an! Du Kleiner sheisser!”(轻蔑语气:你这坨小狗屎。)
莱昂重复了一遍。
谢择益说:“若是他们问:‘这他妈又是什么意思。’你便说:‘回家问你妈妈去吧!’”
莱昂乖巧的说道:“回家问你们的妈妈去吧!小屎蛋儿们!哈哈哈哈哈……”
楚望:“……”
好哇,可让我逮着你了。
她三两步走进会客厅,吓得莱昂趔趄着从脚凳上站了起来,颇为不安的看向谢择益。谢择益也慢悠悠站直了,拍拍莱昂,让他先离开犯罪现场。
谢择益抬眉笑道,“糟糕!被发现了。”
楚望笑道:“这样的游戏,谢先生觉得很有意思吗?”
“还好还好。”继续厚着脸皮打马虎眼。
“我还当谢先生正经不少,原来耍流氓的本事不减当年。如今还开起教学班来,打算培养下一代,再接再厉的误人子弟了?”
“生气了么?”谢择益看了会儿她的表情,柔声且正色道:“我玩笑开过头,十分抱歉。
“谢先生自己本事大,会用一些旁门左道的、别人听不懂的语言,来戏谑女孩子,或者戏谑什么旁的人玩。闹得别人不得安宁,这是谢先生的本事,是旁人没有的,我十分佩服。Schatz, ich liebe dich这一类的话,听不懂的语言,往往更显得你本人更有学问气势,是不是?”楚望依旧冷静微笑的说。
谢择益侧着头听了一会儿,笑笑,“窗户外面的话都给你听到了。”顿了顿,他非常诚恳的低声说道:“我道歉——这件事以后一定不会发生了,请放心。”
说完,他快步走到公馆门口,披上外套出去了。
——
也是在一周以后,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都彭先生从南洋回来之后,本是打算直接回法国,却专诚委托索米尔先生找来楚望。都彭先生这次回法国去,是想建一所小规模打火机公司,附带一家私人打火机定制业务。他十分看好楚望的设计,本着想要看到她更多精致绝伦的设计,故而特意来请问她是否愿意给予他一些技术支持。
对于这一点楚望真的非常惭愧——因为这份图纸,本就是来自未来都彭先生的订制公司。她再三谢过都彭先生,表示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未来也未必能能设计出让他满意的作品。
都彭先生失望离去后,索米尔先生却婉转建议:“我认为你是极富有天赋的。即便上一份图纸是出于偶然,但是你想想你的几何图形切割作图——打火机定制业务,是如今非常新兴的男士时尚,未来前景相当可观。几何图形切割某种程度来说并不符合女士时装审美,但是,却非常男士机械火机的设计。对于未来大批量生产,这种构图方式,也相当适合。”
楚望仔细思索一阵,想到:打火机市场还没发展起来,不论她怎么瞎折腾,都是个祖师爷似的存在。万事开头难,钱不赚白不赚。于是当下便改变主意,索米尔先生也十分乐意在都彭先生离开香港之前,告知他这个喜讯。
由于楚望年纪尚小,一切合同签字与银行账户,她都决定全权交给葛太太。和都彭先生商量妥当后,她只提了一个要求:之前那份打火机图纸请不要开始批量生产业务。她希望这一支,是世上独一份。
都彭先生当然欣然接受这个提议。
当天从油麻地乘车回去的路上,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