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边缘的边缘,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脚尖前的那片空荡。
他张张嘴,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掌紧紧钳住,最后只有两个细不可闻的音节从嘴唇间溢出。
***
一日。
一小童在白水河畔洗衣,忽看见河上飘来一个什么东西。
小童好奇,走近一瞧,发现这竟然是一女人。
小童慌忙冲回屋里,跟师父汇报道“师父,河上飘来一具女尸。”
师父面前摆着六枚铜板,他抬头看向小童,两只无神的眼珠,没有焦点地落在小童的身后。他开口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死了?”
小童答道:“我将她拖上岸来一看,伤成这样,是不可能活下来。”
算命先生摇摇头,用树皮似的手摩擦着铜板的纹路,幽幽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命不该绝。”
…卷二完…
☆、第58章 投宿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一转眼便已是五年光景。
庆丰二十七年,荧惑守心,天下大乱。
但一深山村落里,却是一派和美安稳之景象。
算命先生摩擦着桌上的一铜板;向坐在对面的女子问道:“伍茴,说说看这是什么卦象?”
女子凝神细思,半晌答道:“雷地豫卦象。上震下坤;豫卦,平地一声雷,或春雷一声,震惊百里,惊天动地。”
“很好,”算命先生颔首道:“这个卦是异卦相叠,坤为地;为顺;震为雷,为动。雷依时出;预示大地回春。因顺而动;和乐之源。这些天你跟着我也算学着了些。”女子轻笑;又拾来一枚铜板。
“是师父教得好。”
算命先生一笑,道:“嘴甜。”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
五年前的悬崖峭壁,此时遥远得像一场梦。
但梦境是栩栩如生的,无数次,她好像又站在了那面悬崖壁上,看着一根长箭,划开静止的空气,笔直扎进她的心窝。
五年里,她胸口的洞愈合了,心脏重新长合,又变成一个整体。脸颊上的伤口结了痂,肿胀的淤血消了,断裂的骨骼变得更硬,让她的面部的结构变得冷峻而深邃。
那白色绷带解开的时候,就连她自己,都没有从镜子里认出来。
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换了一个名字,也换了一个人。
“凭啥师父只教她,偏偏不教我?”小童不悦地撅嘴道,他鼓着腮帮子。这句话后面还有半句没说。这小丫头片子还是他从水里救起来的,没想到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师父招来了一个关门弟子,让自己在师父心中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算命先生伸出手,他眼睛看不见,那手便悬在半空里,小童自个将头脑袋凑了过去,让这只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顶。
“怎么没教你了?你年纪还小了点。”算命先生说。
小童道:“那她呢?她也没比我大到哪儿去,难道她就懂了?”
算命先生道:“人的年纪可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
有愧的心猛然一怔,以为师父算出她的过去,但又马上定下神来,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师父知过去,知未来,她那点小秘密,哪里逃得过师父这双瞎了的眼睛?于是开口道:“师父,伍茴还有一事想请师父点拨。”
算命先生:“请说。”
有愧:“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在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定了下来,可他若是有幸窥得未来,能否改变他的命运呢?”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捋了捋胡须,道:“命运是两个字,命乃命格,命论终生;运乃运势,穷通变化。人能改运,但不能改命,命运命运,说到底就四个字——顺势而为。”
说到这里,寂静的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惊呼。
算命先生从桌边起身,由小童搀扶着出门,有愧也跟在他们身后从屋里出去。
一出门,便听见刚从外面回来的王阿虎正高声说着:“完了完了,全完了,那大军已经到村门口了!”
众人不由大惊,一人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这里地势隐蔽,又是黄大仙人用仙术形隐过的,别说是大军了,就算是山里不小心迷路的游人,都不可能找到这个地方。”
这人说的黄大仙人便是算命先生,而那所谓仙术,则是算命先生用的一些障眼法,利用阳光和植物的反射,将置于山谷中的村口掩藏起来,并非真是仙术仙法。
“这么大的事儿我骗你做什么?”王阿虎解释道:“今早我出谷给家里置办一点布匹,给家里俩老的过寿做两身新衣裳,结果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支几千人的军队正在往山谷里走,我也吓了一大跳,但又想着,他们就算进了山谷也不可能找到这里来,于是偷偷跟在他们后面,准备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回来,结果真是万万没想到,那军队在山谷口停下,也不知道是怎么的,那一向人眼不可见的谷口就露了出来,所有人都看见了!”
算命先生一听,多少明白了过来。这事儿其实也没有王阿虎说得那么玄乎,应该是军队在村口驻扎的时候,不小心将他设下的机关给碰到了,于是障眼法一失效,便让所有人看见村口所在。便道:“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现在我们就要做好他们进来的打算。阿虎,你可瞧见他们的旗子了?上面又写了什么?”
王阿虎摇头,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压根没注意旗子上的鬼画符。
算命先生便问:“可是黄底黑字?”黄底黑字是京都帝军,听皇帝的命令。
王阿虎摇头,“不是。”
算民先生便又问:“那可是,红底青字?”红底青字是赤赫城的赤军,听赤赫城城主的命令。
王阿虎还是摇头,道:“也不是……是黑底赭色。”
“褐底赭色?”众人不由愣了。
他们常年躲藏在深山里,对山外事物知之甚少。
只知道现在外面最大的两股势力便是京都帝军和以南部赤赫城为首的赤军,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残存在夹缝里的小王们,至于这个褐底赭色的军队,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没见过,也没听过,应该不是什么狠角色。”一人道。
“是啊,”另一人附和道,“没什么好怕的,就算他们真进来了,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他已经扛起了锄头,那锄头是刚刚犁地的时候用的,上面还粘着新泥,他这么一挥,新泥扑扑地落下。
而那算命先生却不这么想,黑五行属水,赭色为深红,五行属火,水火相克为大忌,除非此人命中火多,却金方能化解。火多缺金,又逢火星临日,可谓如日中天……
王阿虎便道:“若有你们说的这么好对付,我也不会这么慌乱了!你们可见过,几千人的军队,行军之时除马蹄声外,便悄无声息好似死军?”
众人摇头,喃喃道:“这……倒是真没见过。”
王阿虎便道:“现在外头的那支便是这样啊!你们想想,这军纪有多严谨,几千人都如此,可想而知,这只军队的势力有多强大?”他不由叹了口气,说:“从前总听说这样的事儿,说军队如蝗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有的到一处便屠一城,有的倒是不屠城,但强尽粮食,让人活活饿死。真没想到,这事就要真正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众人听罢不由都唉声叹气起来,直感慨命途多舛。
算命先生道:“莫慌,若他们真如同王阿虎所说,是这般丧心病狂之人,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冲将进来打家劫舍了,哪里还让我们有口气在这里长吁短叹?”
大伙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黄大仙算过了?我们可是逃得了这一劫?”
算命先生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开口说道:“现在先进屋,”
王阿虎人便问:“为何?难道他们不会闯上锁了的门?”
“不是,”算命先生摇了摇头,指了指乌云压阵的天色,道:“要下雨了。”
豆大的雨滴开始从高空坠下,像一颗颗玻璃珠一般敲打在瓦片和窗沿上。
房屋里,小童点了一根蜡烛,黄豆大小的火苗,在晚风间猛地跳动着。
点好蜡,小童又将烛盏推得离有愧近了些,身子缩成一团,躲在有愧身后,斜眼瞧着有愧缝补脱了线的衣袖,突然开口问道:“伍茴姐,你说阿虎哥说得是真的吗?”
有愧握着针线的手一顿,揉了揉小童的发髻,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若是要来,早就来了,哪里还等到这会儿?”
小童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说:“师父已经睡了,不然可以让他算算。”
有愧道:“无事不起卦,哪有这么随便算的道理?困了?困了就去睡。”
小童摇头,“不行,我睡了谁保护你们?”
有愧笑了一声,拧了把小童的脸颊,道:“小大人了,上床睡觉去。”
小童扭了扭屁股,翻了个身,侧躺在床榻上,合眼睡了。
有愧从床边起身吹熄烛台,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她举起烛台,缓步走到门边。
就在这时,大门被一掌震开,只见三个莽汉站在门边,一人手里握一钢刀,他们身上的衣物被淋得湿透,浸了水的发辫搭在前额之上,浓眉压眼,凶神恶煞。
“外面雨大,能否留宿一宿?”三人中一人朗声道。
已睡下的算命先生闻声醒来,问道:“伍茴,外面有人吗?你在跟谁说话?”
有愧默默看了一眼那三人手里的钢刀,那钢刀在月色里银光闪闪,于是答道:“是前来借宿的客人。”
“哦,”算命先生道:“让他们进来罢,外面雨大。”
有愧听令,欠身让三人进来。
三人点头致谢,身形一晃,让出身后一名男子。
有愧抬眼,正撞进那人一双深邃凤眼之中。
只见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形修长,神色俊逸,一如往昔。
☆、第59章 夜宿
何愈与有愧对视一眼,凤眸间闪过一丝愕然,但这愕然之色在他脸上不过持续一瞬;马上便消失不见;好像他的愕然不过存在于她的错觉。
何愈往前一步,步履有些踉跄;眉头紧蹙;额间也是一层冷汗,眼眸微合;满脸痛楚。
有愧一愣;却见何愈那身月白色长袍的肩部有一团深褐色水迹。
起初她以为水迹是因为外面的雨滴,现在她才发现,那团血迹越来越深,从肩头开始蔓延,最后一直扩散到他的前胸。血珠一滴一滴地从浸透了的衣角滴落;渐染在地板上;形成一朵瑰丽的花纹。
他受伤了。
这个念头马上像一直秃鹰一样;在她胸口那块明明好好却了的腐肉上盘旋。
他伤得重吗;要紧吗?会痛吗?
这些想法让她挪不动步,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何愈肩头的血痕。
三名大汉两人忙上千搀扶,一手托住何愈后背,另一手则支撑起他的手臂。
又一人开口对有愧说道:“这位姑娘,屋里可有热水毛巾?”
那人的声音并不大,但却中气十足,在寂静的房间里好似平地一声雷,马上将有愧惊醒,慌忙答道:“有的,有的。”
她从后门出去,烧好一炉热水,又取了毛巾和和铜盆,拿进房来。
进屋时那三人已经将何愈安置在桌边。
何愈那身月白色长袍的上身已经解开,脱去了一只手的长袖。
半身衣物浸染了雨水和血水,皱巴巴又*地随意搭在他的腿上,露出背部。
他的背很宽,背脊上的两根肩胛骨拱出,一条两寸来长的刀口横在肩骨之上,狰狞可怖。
这条伤口下面的,则是大大小小的血痂,小的是细线般的划痕,大的则有大拇指指甲大小的圆疤。
她的手曾紧抱过这厚实的背脊,对这面背脊,她曾是无比的熟悉。
原来的他背上是没有这些东西,她想知道这五年他是怎么过的,可她又不敢知道,因为他过得一定也不怎么好罢。
有愧将铜盆搁在铜架上,又将毛巾浸湿。
一位大汉推进了烛台,取了一把匕首,在烛火上烤,烤得一面通红,便翻过来,烤另一面,直到匕首两面都通红得好铁板,这才罢手,然后地对有愧喊道:“毛巾。”
有愧将毛巾递了过去,大汉马上用毛巾将伤口周围的血污擦去,然后对何愈低声说道:“大哥,我动手了。”
何愈微闭着眼,只是点了点头。
匕首立刻旋进伤口里,向左一拧,将伤口上发黄的腐肉割去,发黄的腐肉湿乎乎地黏在匕首上,大汉将匕首麻利地往毛巾上一抹,继续重复方才的动作。
这样重复了几次,伤口中的腐肉和脓水终于除尽了,大汉便将匕首搁在桌上,不知从哪儿摸来一根钢针,往脏兮兮地袖口一蹭,然后用线穿好,举起烛台一烧,朝另两人喊了一句:“酒呢?”
一人递上一壶酒,大汉将酒尽数淋在伤口上,马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