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乐禅院门前,仅余龙树和悟空一人,龙树看了看悟空,却不说话,步下石阶,远离禅院,向东行去了。
悟空禁不住问道:“哪里去!”
龙树也不回头,道:“传法,学道。”
悟空追上龙树,道:“你我同行如何?”
龙树看看悟空,反而呵呵笑道:“同行?你要做什么去?”
悟空道:“我要寻此天地至理。”
龙树道:“那也没什么的,天地至理,无非两个字而已。”
“哪两个字?”悟空不解道。
“这两个字,你再熟悉不过了——造化!”
“什么?造化?造化是天地至理,这又从何说起?”
龙树道:“盖天地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至理,物之自然者,惜可甚哀。”
悟空问道:“这又与造化何干?”
龙树道:“万物有生有死,便是天地至理。须知,有生为造,有死为化,这岂不就是——造化?”
悟空还是第一次听说,“造化”二字还能如此解读,不由得抚掌笑道:“妙,妙哉!”
龙树道:“你看了我许久了,你知道我是谁?”
悟空点点头,道:“你是龙树。”
龙树道:“都知我是龙树,这有什么稀奇。”
悟空道:“你非龙树和尚,而是要寻天地至理的龙树菩萨,上溯至前世,你曾为灵明神猿。哈哈,你当你能瞒得过我么?”
龙树菩萨一脸迷茫神色,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看悟空,道:“你说些什么,什么菩萨神猿,我从没听说过。”
这下轮到悟空茫然了,他以为自己猜的绝对没错,龙树和尚若不是龙树菩萨,那他怎会知道这许多辛秘?
旁的不说,单就他对盘古的论调,和自己当年在三界中和大禹的对话何其相似?
“世间原本无神,愚人多了,也便有了神。”在悟空眼中,天地间诸多佛祖仙圣,其实不过是法力高些而已,就算是盘古,在世人眼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但谁知道他在天外又是什么角色?
龙树刚才反问那瘦小和尚“你怎知盘古无所不能”,若非有前世记忆的缘故,他怎会有如此石破天惊的想法?
但龙树若真是前世的龙树菩萨,便和自己有极大渊源,没有理由骗自己呢。
悟空问道:“好吧,你只当我得了魔障胡说八道,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龙树道:“你倒也并非全都说错,我便是要寻天地至理的龙树,只是我不是菩萨,而是一个凡人。”
“凡人?你不是和尚了?”悟空问道。
龙树道:“什么和尚道士,不过浮华外表而已。人之存世,皆为内心道义未泯,若为其他缘故,那便落了下乘了。”
悟空道:“这话倒有滋味,只是说来容易,对升斗小民而言,每日衣食尚且照顾不周,哪里还有闲心悟道?”
龙树道:“引车买浆之流,未尝无道。”
第四卷 天机尽 第四九五章 知逆旅
悟空不禁好奇,问道:“你生年几何?”
龙树道:“一十有八。”
悟空道:“年纪虽轻,却知许多道理,难得。”
龙树道:“说了怕你不信,我初生落地,便知道许多事了。”
龙树不知道,他面对的这个白衣书生,乃是当今天地间数一数二的人物,龙树眼中无法解释的玄妙事,在悟空看来,都必定有着背后的原因。
悟空一听,立刻犯了寻思,龙树初生便知世事,显而易见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使龙树重生,相貌、性情、行事目的和前世均无差别,谁人会这么做呢?
玄女自称杀了龙树,自然不会虚言,而她已将龙树造化取出,留待灵明再生,又岂会再造龙树?从玄女的角度说,龙树对她并无甚意义,再说,就算是玄女所为,此事也无必要瞒着悟空。
除了玄女,唯一还有可能的便是如来了,但悟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如来这么做的理由何在,悟空不由得一阵苦笑,自己初入尘世,便遇到了一个难题。这个难题,似乎和自己有着莫大关系,但又偏偏寻不到半点端倪。
悟空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现,龙女!龙女会不会知道这件事?她叫自己下界来,莫非是为了让自己遇见龙树?想了又想,悟空也觉得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莫说龙女修为不高,未必知道龙树的存在。就算知道,此龙树也非彼龙树,对前世的记忆,除了那些经道,其余的竟一点也记不起,对自己也无甚帮助。
再说,凭龙女对龙树的情深款款,她若知道天地间还有这么一个龙树存在,只怕自己早就来寻了。
悟空想了想,问道:“你为何要叫龙树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龙树和尚道:“是我自己取的。”
“自己取的?那总要有个来历才行。”悟空道。
龙树道:“哪有什么来历,我生下来便知,自己就叫龙树的。”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出甚远,悟空眼见灵山脚下灯火渐渐远去,对龙树道:“你便这么走了,也不和禅院中师兄弟打个招呼。”
龙树道:“来去无碍,有什么可说呢?”
悟空手指前路,道:“今夜虽皓月当空,明日只怕前路黑漫漫一片,你怕不怕?”
龙树诧异道:“怕什么?”
“看不见,怕不怕?”悟空道。
龙树道:“我要去的,便是未知之地,这才是求之不得呢。”
悟空仿佛有无数话要问龙树菩萨,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心里憋得实在难受。他见龙树大步流星向东行去,两眼目光坚定,似乎前方便是真理之路,不由得凭空生起了敬佩之意。
如所料不错,前世的龙树菩萨,也是这般在世间行走,龙树菩萨虽被如来那篇经文所困,但心中仍存对大道的向往,这是何等不易之事!
龙树,在这一刻,俨然成了追寻天地至理的象征,而他知道天地至理乃是造化,还在找什么呢?
造化神猿,便是混沌造化孕育而出,神猿若死,仍将重生,即便天地兴亡,亦对神猿无碍。而眼前的龙树和尚,俨然便是前世的龙树菩萨,难道除了造化神猿,旁人亦如此?生生死死,无穷尽也。
想到此处,悟空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来:“我相信,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我存在,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
罢了罢了,权且将这个龙树和尚,当作另一个龙树菩萨吧,寻不到的,也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该来的总会来。
悟空对龙树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你多保重。”
龙树仔细看了看悟空,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要走了?”
悟空道:“要走了。”他暗暗施了个法术在龙树身上,这法术既可护身,又可示警,龙树但遇着危险,他便可随时来救。
龙树忽然道:“施主绝非常人。”
悟空微诧道:“从何说起?”
龙树道:“我在大乐禅院前与众僧激辩,每每口出狂言,施主便有称许之意,我自然看得出来。”
悟空笑道:“岂有此理?”非是悟空自夸,他修为已然通天,变化之术炉火纯青,就算龙树所言动了自己心弦,但做到面不改色还是绝无问题的,龙树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看得出自己心思。
龙树凝重道:“你莫要不信,我观的是心。”
悟空一怔,观心术?这是哪门子学问?
悟空问道:“你善观人之心?”
龙树道:“旁人之心,我也不甚在意。”言下之意,寻常角色,却入不了龙树之眼。
悟空道:“好吧,此时暂且不论,我倒要问你,你说盘古并非无所不能,可有依据?”
龙树道:“自然有的。世人皆道盘古开天辟地无所不能,但依我看来,盘古开天,乃因为此天地所困也,以他之能,恐怕仅可开天,否则,还不脱出樊笼,在此作甚?”
“啊?”悟空心中大惊,龙树这话,可真是惊世之论,若非自己知道他是凡人,还不以为是哪个大神降临,特来点拨自己的呢。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盘古也是想出此天地的呢?如来所作所为,让自己好大误会。如来要盗取盘古造化之精,借以出天,自己只道盘古一人拥天下造化之精九分之三,自然具备出天之能,龙树这么一说,倒点醒了自己。
盘古不惜造化,他以身为大地,孕育万物,又舍出造化之精化作蟠桃母树,供七神猿享用,更拿出五脏化作的五行之极,给五行神猿修炼,还造就了玄女、地藏和谛听造化一脉。盘古之所作所为,看起来真是不可诟病,他身为造化一脉中最重要的一个,按理来说,不应有异心才对,但存了私心和想不想出天,实在是两回事。
如果盘古也想出天,他这些举动,都为造就七神猿,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灵明神猿,他是要借自己之力出天吗?
悟空回道:“果然高论,佩服!”
龙树又道:“神人之论,你可有别种议法?”
悟空道:“你所说的,便是我心中所想。”
龙树点点头,道:“不想今日竟遇见一个知己,真是难得。”
悟空暗笑道,岂止知己,你不知,曾经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呢。悟空道:“天下物种,最可憎的,便是存了高低之分,以致恃强凌弱,不分是非。但有弱肉强食之事存在,那便失却了理,恶之源头,自此而生。”
龙树道:“强弱无妨,恶由心生。”
悟空道:“心中但存正道,恶念便无所遁形。”
龙树道:“世人并非你我,又岂能强求?”
悟空叹了口气,造化一脉还算公正,但这天下绝大多数却都是平常人,除了造化一脉,又有几人不存私心的,就算是老君,还总想着多占些蟠桃炼丹呢,何况数以亿万计的凡人。但凡人却也无错,自己虽“恨私心有所不尽”,但人性使然,又能奈何?
龙树接着道:“人生在世,万般苦楚,当先积苦,方能离苦。又有生老病死,又有求不得,又有怨憎会,又有爱别离,凡人未待参透,却先归于尘土了。”
龙树抬头看了悟空一眼道:“你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可知其内中含义?”
悟空道:“有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有云: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无论神仙凡人,迟早不都归于尘土,有那个能恒久不灭的呢?”
龙树点点头,道:“不错,人皆有向生之意,却又那个不归于尘土?结局却偏偏事与愿违,此为人生之大逆也!”
“造化弄人,天地煎熬众生,便是如此吧?”悟空问道。
龙树哈哈大笑:“说得好,我便要看看,天地为何要如此呢,竟被你一语道出了。”
悟空不由得肃然起敬,龙树要寻的东西,自己又何尝不在找寻,而自己是造化神猿,是踏过圣人之境,登上阴阳境界的大能,龙树仅以凡人之身,却有此大志向,岂能不叫人敬佩?
悟空见龙树意气风发神态,再想起那些和他争辩的俗世僧人,两相比较之下,他心有所感,情不自禁背起了《逍遥游》中的一段文字:“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
第四卷 天机尽 第四九六章 遇故人
在悟空的吟诵声中,龙树抖擞精神,义无反顾向东行去,悟空待他走远,心中不由得一阵怅惘,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还会遇到这个神秘莫测、而又简单质朴的龙树和尚。
悟空自然不会像龙树一样一步步量去,他展开身形,瞬间出了灵山范围,挥手招来一朵白云,随风飘荡,不觉间见地上一片灯火通明,便按落云头,悄无声息落了下去。
下方倒不是寻常城镇,看所占地界,至少也是一大州府。只见夜色中一片好景观:家家高张灯火,院院彻夜笙箫,珍楼壮丽,宝座峥嵘。炉中香火长明,台上灯花不灭。便如家家办喜事一般。
悟空混到人群中,寻了个闲人问道:“老哥,我初来乍到,这是过节还是娶亲呢?”那人笑道:“听你开口,便知你是外地人,连日子都不记得了?明儿,便是元宵佳节了。”
“元宵佳节?”悟空听得一阵感伤,自己来到这世界,哪里还记得什么节日,这人一说元宵佳节,自己莫名感伤起来。天大地大,他都触手可及,只是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却仿佛离自己分外遥远了。
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仍笑道:“此处是何地界,真是人民富足,百姓之乐。”那人道:“这里是天竺国金平府,这里有个习俗,每到元宵佳节,便要点起金灯来,瞧——”那人往人最多的地方一指,“哪里有座金灯桥,最热闹的,我也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