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于溪犹豫一会儿,眼看孟沅就要拿起门边墙上的服务电话,他赶紧制止他,顺手却是一指屋里,“我能进去么?”
孟沅手还放在电话上,没反应过来。
苏于溪眼神飘移着,没敢与他对视,只局促地落在地上一点,略有些慌忙地解释,“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这神情落在孟沅眼里,的确是欲盖弥彰,再加上不久前才发生的那些事,孟沅直觉他要说的话就与程奕有关。
“……进来吧。”
经历了这么多,某些事的确有必要说清楚了,若是以前还可以装一装都蒙混过去,但是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苏于溪既然知道程奕就是程方远,过去那些往事到底不可避免,还是跟现在错综交织在一起,要是不理清楚,在彼此心里恐怕永远是个疙瘩。
孟沅做好了准备,但他没料到的是,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他只是烧了一壶开水,转身再看的时候,苏于溪已经抱着他的被子躺在单人床靠里的一侧,半张脸都藏在后面,只露出亮晶晶的眉眼,那神态竟好像是在笑。
“孟沅,你的床比我的舒服多了!”
这是酒店的单人间,床头灯顶着橘黄的灯罩,灯光是融融的暖色调,洒在白底淡蓝花的枕套上,让人直响抱住被子好好睡一觉。
孟沅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短叹口气,他伸出一手,“门卡给我。”
苏于溪探出脑袋,“什么门卡?”
孟沅一挑眉,“你房间的门卡。怎么样,我够爽快吧?你看上了我的床,我就大方让给你,咱俩换地方睡。”
苏于溪皱起脸,“不行。”
孟沅纳罕,“怎么就不行了?”
苏于溪睨他一眼,“都说了有话要说,你要是去了那边,还怎么说话?”
孟沅一想倒也是,转而从衣柜里又拿出一套备用被褥,展开铺在地上,“大少爷,小的就睡在这儿了,正好方便陪您说话,这服务总算够周到了吧?”
他边说边笑嘻嘻故作狗腿样,苏于溪忍不住噗嗤乐了,坐起身来抱住被子看他,孟沅手脚麻利地打好地铺,刚要钻进去,就听苏于溪忽然叫住他,淡淡的语气道出四个字——
“上来睡吧。”
孟沅脑子里有点儿嗡嗡响,像是有一群蜜蜂在飞。
他愣愣瞧着苏于溪出神,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只觉对面那人面容含笑,清澈的黑眼珠倒映橘红的灯光,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而大概也是因为灯光的关系,孟沅竟恍惚觉得,那人脸上怎么好像有点儿发红?
苏于溪勾着头,四顾一下左右,“地上太冷了。”
他的声音比起刚才,更小声了一些,语气还有点儿不稳。
可孟沅仍旧是听见了,他抓了抓头发,傻傻回答,“哎?不冷啊……这屋里挺热乎的……”
苏于溪懊恼地一皱眉,埋头扎进被子里,“随便你。”
“哦……”孟沅呆滞了好一会儿,想起屋里的灯还没关,又站起来去关床头灯。
苏于溪就睡在床上,背对着他,简直蜷成了个大蚕茧,整个人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唯独露出后颈处一小截皮肤。
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在白色被子的映衬下,明显得让人想忽视都不行。
孟沅正觉得奇怪,刚想走近看看,突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像是猛地抓住什么关键点,浑身一颤,差点惊跳起来,扑到床上掀开被子,一把抓住苏于溪。
“你……”苏于溪诧异地转过脸来。
这一次清清楚楚,孟沅没有看错,他的确是脸红了,双颊绯红一片,却更衬得那双眼睛灿若星子。
“小酥鱼,这可是你自己让我上来睡的。”
“我……我现在嫌热了,你还是下去睡吧。”
孟沅坏笑着说,“我不管,你这会儿才来赶我,我可没那么傻。”
苏于溪瞪他一眼,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现在床头灯暖烘烘地发亮,孟沅又一个劲儿盯着他瞧,苏于溪不知怎么真觉得热了,热得有点儿冒汗,忍不住伸手将孟沅推开一些,不自在地小声说,“把灯关了吧。”
孟沅强忍着笑,果断关灯。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但是外面的街道还是有少量灯光,透过窗帘以后变成朦胧的深紫色,刚好能够看清屋内东西的大致轮廓。
趁孟沅腾出手关灯的时候,苏于溪往床里面缩了缩,稍微拉开一些距离,两个人面对面侧躺着,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孟沅摸索着找到苏于溪的手,轻轻握住,若有似无贴近自己嘴唇边。
“好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苏于溪稍微迟疑一下,他来之前打了许多腹稿,现在却好像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孟沅呼出的气息洒在他指尖,有些痒痒的,却很舒服,仿佛这种无比微妙的触感能透过指尖的每一根末梢神经和毛细血管,游走传遍全身,一如春花秋雨,丝毫不具有任何侵略性,随风潜入,润物无声。
苏于溪忽然就想到了。
黑暗中,孟沅看不见苏于溪此时的神情,他只感觉有两根手指在自己掌中很轻微地动了动,他于是松开手,那两根手指便顺着他小臂一路往上,到他胸口附近才停了下来。
孟沅的心跳不由自主有些加速。
一笔连着一划,伴随不紧不慢的节奏,几个字逐渐在他胸口成形,似小簇的火焰隔着衣服烙在他皮肤上。
陌头杨柳,不胜月明。
是曾经离别之际,孟青云留给小七的那八个字。
“上次打赌,你说要让我背书……”
苏于溪的声音悠悠的,“我不确定你想让我背的是哪本书,但是昨天夜里,我偶然读到一本很好的诗集,那诗集里的诗我全部都学过,倒背如流,却只唯独有一首诗,当初教我的人似乎特意留了一手,以至于都隔了两辈子,我到现在才发现。”
他的话戛然而止,之后便是沉默。
“你……”直到孟沅干涩的嗓音打破这片沉默,“你都猜到了吧?”
“嗯,原先只是隐约感觉有些相似,直到程奕……我才意识到,你很有可能也是一样的。”
孟沅说不出话来,这黑暗给了他最好的掩饰,可却也正是因为视觉受限,苏于溪的声音也格外听得清楚。
“青云,是你对吧?”
“……”孟沅轻吸了一口气,“是我。”
话音刚落,胸口突然随着一松,方才写字的那只手马上就要收回了,孟沅心头一紧,下意识想捕捉到它。
“小酥……”
两指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温暖细腻。
苏于溪似乎朝他的方向再靠近了一些,孟沅隐约能感觉到,他微微蜷起的膝盖轻抵上他的腿,甚至,他的头发也已经触及他的下巴,柔软清新,是这家酒店沐浴乳的味道。
“青云,那句诗,完整地再教我一遍吧。”
☆、第77章
77…1
“陌头柳苍苍,行行重行行。不胜清如月,长兮远相思。玲珑攀红豆,入骨君知否?留待百岁时,缓缓灯如旧。”
唇上的两根手指已经离开,孟沅一字字念出这首诗,说不上心头突然涌上是什么滋味,他抬起一手,顺着苏于溪脸庞的轮廓,轻抚上他额前的头发。
“小七。”
以孟青云的身份,他这样称呼他才最为确切。
“留待百岁时,缓缓灯如旧……”
苏于溪重复着,只觉这诗起初落于纸上,现在让孟沅读出来,再由他自己默念一遍,却分明是三种不同的感受。
“那时你突然离开,就留下没头没尾的两句诗,可真是平白让我琢磨了许多年,若不是我今天问起来,你还打算隐瞒多久?”
孟沅沉默,苏于溪感觉到,他放在他额头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半晌,他才反问,“若我早早就告诉你了,结果会有什么不同?”
苏于溪一怔。
孟沅苦笑两声,“青云对小七而言,究竟是什么?以前你给过我一个回答,如今那回答还是一样的吗?”
“……”
夜在突然间更加宁谧了,仿佛在很久很以前,就曾有过这样的相顾无言,其时天地默然,苏于溪身上雪白的色调铺展开孟青云整个视野,衣袂拂过眼前,便如昆山玉碎,心字成灰。
“青云,曾救小七于水火,教小七读书习字,引他走上完全崭新的人生,青云对小七而言,是恩人,伙伴,兄长,知己,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比任何人都更重要的,唯一的亲人。”
这段话,犹如镌刻在心上的一块无字碑,是当初孟青云辞官卸甲、离开皇城之前,苏于溪对他说过的话,直到现在,孟沅也仍旧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楚明白。
所以,当几百年以后,苏于溪又一次说出这段话时,他才恍然发现,这答案竟一点儿都没有改变,连一个形容的字眼都没有改变。
恩人,伙伴,兄长,知己……以及,亲人。
最后这两个字初初听来是多么如鲠在喉,终是令那时的他下定全部决心,一骑红尘远赴山野,栖凤朝中于是少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而民间却自此多了一则惊才绝艳的画师传奇。
相较于彼时的心如死灰,孟沅发觉自己现在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静,他只是笑了笑,坦然说道,“既然不管怎样都是固定的身份了,那就算早早说出来,又能有什么不同?倒不如,什么都不用改变的好。”
不改变,最起码会让小七少了许多烦恼。
“或许吧。”
苏于溪答,时机使然。
若是在他被迫入宫之前,孟青云就能回来,那或许这句话就是锦上添花;而若照事实演绎,等他已经入了宫,他们才再度重逢,若那时候他贸然表露心迹,或许就不仅仅是平白辜负,只怕还会令这层“亲人”般的关系也最终走上殊途陌路。
不得不说,孟青云的确是理智冷静的,但就是这份理智冷静,让他与曾经的挚爱失之交臂。
而大概正因为渊源如此,这辈子的孟沅才会从一开始就暗示自己必须主动争取,在苏于溪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再是沉稳的兄长,也不是可靠的知己,更加不是重要的亲人。
原本以为,他已经差不多快要做到了,那些日子两个人相处,孟沅隐约觉得,苏于溪对他是不一样的了。
有时候坐在沙发里看书,他偶尔突然抬头,会发现苏于溪好像在偷看他,被问的时候他还会不好意思,会脸红。而在他出差的那几天,苏于溪会很晚都不睡觉,等着他打来电话,就为说一句晚安。还有,最后在那海底,苏于溪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他当时的口型好像说的是……
难道,是他自作多情?
孟沅不确定,也不敢确定。他怕一旦再深入追究下去,像现在这样两个人能窝在一个被子里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小酥鱼,睡吧。”
被打击的次数太多,孟沅到底还是有些泄气,他恋恋不舍收回手,故作轻松地笑道,“熬夜会长黑眼圈的,我都已经快成熊猫眼了。”
苏于溪一听也笑起来,“熊猫眼?我看看,是什么样儿的?”
他说着就突然凑近,可是现在一片漆黑哪里能看得清,孟沅只感觉他半个人都靠上来,温暖的呼吸突然无比接近,让他顿时身子一僵。
“熊猫眼有什么好看的?本大爷这么帅的光辉形象,让你看熊猫眼岂不是太丢脸了,不给看!打死也不给看!”
孟沅拼命拿枕头做掩护,苏于溪跟他抢得不可开交,而这单人床实在有点嫌窄,孟沅一不留神差点从床上跌下去,若不是苏于溪正拉着他,这黑灯瞎火的,他非得摔个倒栽葱不可。
实在忍不住,苏于溪边把孟沅扯回来边笑话他,“瞧你别扭的,大男人讲究那么多干嘛?连我都不给看?再说了,孟沅就算是熊猫眼也一样很帅,我不会嫌弃你的,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熊猫眼……”
孟沅好不容易稳住平衡,一心只想着丢人了要反驳回去,却是刚要说话,脑子里竟难得灵光一闪。
“什么叫不会嫌弃我?”
孟沅下意识想,如果是朋友、兄长、知己、亲人,会用“嫌弃”这个字眼么?不过貌似,也不是全无可能?
苏于溪没注意他语气有异,理所当然地回答,“谁叫你是孟沅呢,所以就算嫌弃也只能这样了。”
孟沅闻言先是愣住,下一刻头顶似有数道闷雷齐齐轰然炸响,他一个激灵翻身抱住苏于溪,像是生怕他趁机溜掉一般。
“小、小酥鱼!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因为是我所有就只能这样了?你说的只能这样是哪样?是我想的那样吗?不对不对……我想的那样也不是这样……嗷!怎么感觉越来越乱……”
呆子!
无奈地叹口气,苏于溪挣扎着好不容易才把一只胳膊抢救出来,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