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你又忽悠我。好吧,照你这么说,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缘故不成?”
先前说话的那人似乎是个养锦鲤的行家,只听他压低了声音道,“虽然正史说是死因不明,但据坊间流传,应该是死于暴力人工取卵,这楼兰身价不菲,又几百年才出一条,估计是有人利欲熏心,在它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就想利用人工取卵加速繁殖,以期更快获得更多继承了它优秀血统的锦鲤幼鱼,结果生生把这楼兰给折腾死了。”
另一人闻言唏嘘不已,“……这么残忍……”
苏于溪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一阵接一阵抽搐,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关于楼兰的介绍里,那上面字字分明地写着——
楼兰的培育者:栖凤国御用锦鲤大师苏元昌,生卒年不详。
苏于溪看到这里,忽然很想放声大笑,可是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自己的思绪仓皇逃离,避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
“苏七!苏七!”
有人在叫他,用这个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名字,这个刻意想要遗忘,却宛如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他脊梁上,甩也甩不脱的名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只是苏家最卑微的庶子,是苏家老爷一夜风流的产物,是连名字也不配拥有的苏家第七子,苏七。
而叫他的这个声音,这个人,就是他的大哥,集苏家全部荣宠为一身的嫡长子,苏元昌。
彼时,苏元昌已经年满十五岁,而他才六岁。苏于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他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幕幕上演,也看着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童,听见大哥叫他,怯生生满含期待地跑过去,却被突然冲出来的几个哥哥推进了池塘里。
“元让,元恒,你们怎么这样对待老七?”
苏于溪看着苏元昌说这话的样子,曾经他还觉得大哥不嫌弃他身份低微,总是格外关怀他,却等他终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才发现,从那个时候起,大哥口中说着貌似亲切的话,眼里的温度却是冷漠暗含着嘲讽的,就像在看一个唱独角戏的跳梁小丑。
而他之所以假装对他亲切,只是为了用苏七的低微卑贱,来衬托出嫡长子的高贵大度,品德出众。
画面一转,苏七十六岁,在苏家隐居十六年,苏家的其他几个儿子都相继入宫,却都因为技艺不精相继被贬斥,只剩下大哥苏元昌。皇帝毕竟顾忌着苏家多年辛劳,不至于将这个长子也遣走,否则真就是打苏家的脸面了。虽然苏家说到底没什么实权,但多年培育锦鲤的历史,也使得苏家与许多豪门贵族结成裙带关系,再加上苏家确实富甲一方,财力不可小觑。
只是苏家老爷不可能坐视苏家的儿子们坐吃山空,一事无成。养不出好锦鲤,等待整个家族的命运就只有覆灭一途。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一直为他所忽视所排斥的苏七,虽然这个儿子代表了他完美人生中最为严重的一个污点,但他到底还是苏家的骨血。
更重要的是,苏家老爷以一个优秀锦鲤师的眼力,看出这个儿子在饲养锦鲤方面所具备的特殊天赋。兴许是被忽略得太久,苏七自小就喜欢偷偷藏在锦鲤池子边,看那些美丽的鱼儿自在地游来游去,与它们说些听不懂的悄悄话。
苏老爷发现,自己养的鱼反倒和这个老七更加亲近,于是他尝试着让他亲手操作。养鱼,尤其是锦鲤饲育在栖凤国是一项高雅的艺术,所以苏老爷这个举动遭到苏家其他人的一致反对,苏七出身卑贱,在苏家几乎与下人等同,怎么可以学习这种贵族圈子里的技艺呢?
但为了苏家的前程,苏老爷还是决定赌一把,他坚持给了苏七一尾不错的鱼苗,代表专属于他的第一条锦鲤,也就是后来的“夜蝶”。
苏七喜欢看它在夜月之下游动的样子,那红白的花纹就像摇曳的蝴蝶羽翼,美好得宛如梦境一般,所以苏七为它取名夜蝶。
他亲手养大的,第一尾绝品锦鲤,差一点就被送进宫去的夜蝶,因为被苏七的哥哥们用石头砸伤,而不得不放弃了入宫成为御品的资格。
其时已经十八岁成年的苏七,默默承受兄长的奚落与笑骂,默默为夜蝶治愈伤残的身体,默默看着父亲将他所养的另一条锦鲤以大哥苏元昌的名义进贡到御前……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心疼他的夜蝶,所以他悄悄将它托付给了孟青云,孟家是苏家的邻居,孟青云生性不喜拘束,经常偷偷钻墙洞过来找苏七,陪苏七说话,两个孩子从小便结下了深情厚谊。
苏于溪在影像中看见孟青云的影子,不由感慨万千,恐怕在整个栖凤国,真正对他好的人,除了花燃就只有孟青云了罢!
脑中恍惚浮现出那个明黄的身影,苏于溪却只有苦笑。
几乎就在他想到那个人的同时,眼前的画面一转,金碧辉煌的皇宫整个朝他压迫而来,苏于溪心头蓦地一紧,就见金銮大殿正中端正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眉目间的英俊,耀眼得令人不可逼视。
他是栖凤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帝王,程方远。
无论苏于溪多么不愿意想起他,这画面还是一帧接着一帧,像是要将他心中的一切都映射出来,逼迫他面对现实。
苏家鱼池边,彼时还是皇子的程方远,因为怀疑苏元昌进贡锦鲤一事,微服潜入苏府暗中查探,初次见到苏七。
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苏七想了想,答道,“我叫苏于溪,得一锦鲤,放之于溪的‘于溪’。”
苏于溪永远记得,那时他说出自己名字时的心情,紧张中带着一丝难言的激动,头一次被人问到名字,他问,他就答。就连孟青云也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因为孟青云第一次见到他,是跟随父母来苏家拜访,当时苏家的几个儿子远远指着他,告诉孟青云他叫苏七,所以孟青云也只叫他小七。
这是苏于溪第一次,对人说出一直深藏心底的名字。
之后,程方远就走了。
虽然他甚至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但是苏于溪记住了那张脸,时隔一年,当他莫名其妙被召入宫,金銮殿上,他再次见到那张脸。
他才知道,原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苏于溪心头苦笑,他羡慕孟青云,可以随性寄情山水,他以为自己默默无闻地在苏家,等父亲将他利用够了,他便可以换取一个自由之身,学着孟青云的样子潇洒于世,再无忧愁。
只可惜世事难料,他避无可避,还是被置身于皇宫高墙之内,牵扯进御花园偌大锦鲤池里的那些勾心斗角。
苏元昌嫉妒他,他其实知道。张宗宪想拉拢他,他也明白。但他只想安分守己地养自己的鱼,挣自己的俸禄,有朝一日他老了,最多留下一页青史,一个名字,他虽然不想过这种生活,但他始终最懂随遇而安。
只是万万没想到,那皇座之上坐拥一切的帝王,偏偏要来搅乱他这一池春水。
栖凤国的锦鲤不是凡俗之物,它们被赋予太多神秘的含义,有太多双眼睛流连觊觎。张宗宪想要楼兰的血脉,借以换取更多财富和荣耀,可惜楼兰的年龄还不够,所以苏于溪果断拒绝了他的要求。但是张宗宪不死心,他与苏元昌沆瀣一气勾结在一起。
本来花燃提醒苏于溪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他以为苏元昌顶多嫉妒自己,却还是当自己是弟弟的。所以当苏元昌过来,提出想在他的住处呆几日,兄弟俩共同交流一下养鱼技巧的时候,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一点也没有怀疑。
至少,他觉得苏元昌只是看他不顺眼,但他毕竟是父亲亲手带大的养鱼师,对锦鲤必定也是惜之如命的。却直到楼兰濒死,苏于溪才意识到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原来苏元昌竟然利用这几日时机,暗中对楼兰进行了人工取卵,或许他本意是想盗取楼兰的卵子,自己回去培育更优质的锦鲤,却没想到操作不当,引发了楼兰伤口感染。
由于楼兰是御品神鱼,每月只在苏于溪的小池边停留一天,以供养护,再加上苏元昌对伤口进行了特殊处理,所以还没等苏于溪发现异样,它就已经被顺水推入了御花园的大池塘。
七日之后,楼兰浮出水面,回天乏术。
苏于溪毫无悬念地背上这个黑锅,他一眼看见楼兰的尸体,其实就已经明白过来。张宗宪想要楼兰的卵子,他没有答允,后来张宗宪和苏元昌走得很近,苏元昌前不久又突然来找他,这些事情现在串起来想,才知不过如此。
不是没有试图抗争过的,但苏于溪并没有选择去御前禀明一切,只因为太过清楚明白,明白他无法自圆其说,一则没有切实的证据,楼兰一直是他亲自照顾,在旁人眼中除了他再没有人有机会亲近楼兰;二则整个苏氏家族都不会允许苏家长子背负害死神鱼这样严重的罪名,所以只会是无足轻重的苏七去当那个替罪羊。
而且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他对这皇宫的愚昧无知,对那些阴谋阳谋的刻意忽视,害死了楼兰。
苏于溪看着影像中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自己”,所有画面都好似定格在这一瞬间,连时间也同时静止下来。苏于溪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明明是亲身经历过的故事,现在却仿佛隔着镜花水月,在看一个过分遥远的、遗落在光阴流年里的传说。
传说里的花燃、孟青云、程方远,传说里的苏元昌、张宗宪、周喜,甚至于富庶强大沃野千里的栖凤国,都已经消散为历史长空的浩淼星辰,无迹可寻。
苏于溪想不通一件事,但他也没有再多的心力思索这件事,苏于溪觉得自己仿佛在时间的长廊里走过整整一辈子,浑身疲累不堪,令他只想倒地一睡不起。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牵引他,苏于溪不得不勉强往前走,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水蓝色异常刺目的亮光。
下意识抬手遮住双眼,胸口却蓦地袭过剧痛,还未等他看清前方的发光物,大脑里的影像就突然化作一片空白。失去意识前,苏于溪突然又想起他所不明白的那件事。
为什么,整个栖凤国都不在了,却偏偏是他苏于溪,仍旧活着呢?
☆、第6章 坦白
“程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程奕下意识看一眼被苏母紧紧抓住的右手臂,冷漠的神色略微有些松动,他能感觉到这个中年妇女心头正在承受的紧张,因为她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就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本来到嘴边的话没有说出来,程奕只是淡道,“请放心,病人生命体征正常,手术也很顺利,麻醉药效过后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好!太好了!谢谢程医生!”苏母连声道谢,转而坐到病床边,小心拉起苏于溪的手,轻轻握住。
程奕转身,在走过苏父身边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点了点头,苏父会过意来,先是瞥见苏母并没有注意他们,这才轻声跟在程奕后面走出了病房。苏爷爷和苏乐看见这情形,心里不约而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等苏父再回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虽然刻意掩饰着,但苏乐还是看出了父亲看向苏于溪眼神里浓浓的心疼。“小乐,你先跟爷爷回去吧,你明天还得上学,我和你妈在这儿看着就行了。”
苏乐强忍住想哭的冲动,挨近苏爷爷挽住他的胳膊,苏爷爷抬手拍拍孙女的手背,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你们俩轮换着照顾小溪儿,医院里还有护士呢,别都累垮了!”
等到苏爷爷和苏乐都走了,苏父打开病床旁的大衣柜,里面有一张陪护用的折叠床,苏父将床打开,好在这是间单人病房,病床旁的空间比较宽敞,苏父将床和床铺简单整理好,转而对苏母道,“你休息吧,我看会儿。”
苏母呆呆瞅着苏于溪发愣,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苏父又走近些拍了拍她肩膀。苏母身子轻轻一颤,突然抬头看向他,“医生跟你说了什么?”
苏父一愣,就看见苏母双眼眼眶微微泛红,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告诉她,知子莫如母,他不必试图隐瞒她任何事。
“秀琴……”苏父为难地看一眼病床上的苏于溪,少年正沉静地熟睡着,白净的面庞神态安然,苏父不忍地别过头,对苏母低声道,“过来说吧。”
苏父将苏母领到病房门口的角落。
病房的窗户外,冬夜的寒风还在凛冽地吹着,高大漆黑的树影剧烈摇晃,倒映在窗玻璃上,宛如魑魅妖魔,张牙舞爪意图扑向房间里孤零零的病床。
病床上,少年双眼仍旧紧闭着,只有隐藏在被子里的左手紧紧攥起,悄无声息泄露了一切。
苏于溪几乎是在难以言喻的煎熬里度过这一整夜,第二天天才微微亮苏父就走了,他还需要上班,可是苏于溪仍旧不敢睁开眼,因为苏母请了假,几乎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