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新房里,一片喜气洋洋,萧珏手持金漆秤杆挑起缨络低垂的大红盖头,新娘子羞怯地抬头,两人刚对视,还未曾笑出,就听门砰一声被推开,半大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信:“不好了,大同卫败了,瓦剌军下令屠城。”
☆、67|66。5。23
原本风雨飘摇中尚存一息的温馨喜乐在这一刻彻底戛然而止,犹如曲到妙处琴弦毫无预兆地崩断,所有的美好在高处停摆,随之而来是无穷尽的恐惧,仿佛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萧家院子有七进,新房设在第六进,章静琴被众人裹在当中,一路小跑,游廊悠长深远,好像永远也去不到尽头。
萧珏一直握着她的手,男人的手掌宽厚而且温暖,无形中传递来些许力量,成功令她克制住颤抖。
章静琴不由自主地向他看去,萧珏回望,轻声道一句:“别怕,有我。”
这是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到了前院堂屋里,萧家众人皆已等在此,身上全是不合时宜的喜庆衣饰。章静琴和萧珏也是,都穿着喜服,逃命的当口儿,慢一步就踏不过生与死的界限,谁还顾得上换衣换装。
行礼当然来不及备妥,马车却是一直停在前院的,本也没请客观礼,只一家人所以不觉混乱。
两辆马车,萧老太太带着三个孙媳妇一辆车,后头一辆是众人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男人们都骑马。
萧老爷与夫人早已仙游多年,萧家老大又早夭,没娶媳妇,老二在军中,和女眷们一起的只有萧珏和他三哥萧玠。
家丁小厮统共十余人也都是骑马。
车马随人。流狂奔。
瓦剌人从北面来,人们便往南边逃。
百姓怎么快得过精兵良将,眼看着南城门已在眼前,突然听到马儿一声悲鸣,车身跟着一倾。
章静琴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都给颠倒过来,头下脚上的。
还好她年轻,很快缓过劲儿来,两个嫂嫂已手脚并用地往车外爬去,一旁萧老太太紧闭双眼,脸色白得渗人。
“祖母……”章静琴摇了摇她身体,没有反应。
三嫂嫂回过头来,冲章静琴道:“快点走吧,顾不得别人了。”
说着人已经爬出车帘去。
章静琴狠不下心,但老太太个子比她高,身材比她壮,单凭她一人怎么可能带得走昏迷不醒的祖母。
她又叫喊数声,萧老太太依然不应,不祥之感突然在心中升起,她伸出手指,伸向老太太鼻下,整个人都在发抖,以至于好几次都手指都歪倒一旁。
最后用另一手扶住,才勉强对准。
鼻间并无气息吐出,萧老太太已然断气。
章静琴不敢再耽搁,敏捷地爬出车厢。
外面的世界彷如炼狱,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远远近近的只要是房屋都着了火。
她走几步,看见三嫂嫂歪倒在地,一枝长箭穿脑而过,箭尾沾着红白二物。
章静琴干呕几声,她克制不住身体的反应,却不能因此停在原地。
站直了腰再往前走,脚下迈过一具又一具尸体,章静琴不敢细看,她怕在其中看到熟悉的面孔,宁肯新婚丈夫消失不见是因撇下她独自逃命,也不希望那个容貌英俊、手掌温暖的年轻人命丧于此。
不多远便走出了城门。
章静琴盲目地前行,脚下不敢稍停。
或许应该去找舅父一家?
她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是出城了,还是……
她决不能往回走,多少人没等到出城先送了命,她运气好逃了出来,断不能往回走送死。
可往前走也不见得安全,瓦剌人既然能占领大同,再往南推进自也不是难事。
何况,就算没有敌军,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孤身一人,天大地大,她又能去哪儿?
身后响起狂乱的马蹄声,四下一片敞阔,连棵大树都没有,章静琴无处可躲,只能把手伸在袖袋里握紧。
那里有萧老太太在马车上分给她们的药丸,三个孙媳妇一人一颗。
“女人的贞洁比命重要,若在路上遇到什么不测,服下这丸药,倾刻毙命,无需受辱。”
当时章静琴并不觉得什么,这番话不过是她从小所受礼教的延续,听来理所当然。
但,现在真到了紧要关头,她竟然发自内心的不想遵从。
家人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那时候老天爷不收她的命,难道是为了让她此时自己结束自己性命么?
章静琴不怕死,可是她不想死,不管经受什么,她都想活下去。
马蹄声更近了。
她手心攥着那丸药,握紧,又松开……
*
顾婵每日皆能收到韩拓来信,所以她清楚战事的每一次进展,大同失守,再收复,瓦剌反扑突袭,战事多番吃紧……
两个月转眼即过,顾婵担忧的事情一直没发生,琴弦绷紧了会断,人则有自我调节能力,她渐渐松懈心安下来。
自韩拓走后,她与傅依兰来往得更加频繁。
对于顾婵来说,坐在房内提心吊胆等消息的日子实在太难过,势必得有些事情忙碌才好让时间过得快些。
她不但悉心教导傅依兰女红,还将之前两人商量过的学骑马这件事认真执行起来。
虽然韩拓不在,她一个人不能去庄子,但好在靖王府地方大,足够她们折腾。
经过连日磨合练习,顾婵已能骑马小跑。
“跑马是第一步,为了让你放开胆量。接下来便要学着与马互相配合,渐渐懂得掌控它,你之前不是说觉得颠簸,现在试着跟随马的节奏摆动身体,看看是不是觉得好些……”
傅依兰教得认真,顾婵学得更认真。
“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娇滴滴的,学骑马肯定不行,没想到居然进步这么快。”
日落黄昏,两人牵马而回时,傅依兰诚心夸奖道。
顾婵却凑在她耳边,小声问:“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娇滴滴,但是大。腿内侧一片青紫红肿,疼得不行,每日用温水敷过再上药,能好些,可是再骑马又这样。你也会吗?是我姿势不对,还是什么原因?”
傅依兰微微红了脸,不过嘴上答得顺当,“这是正常的,骑马大腿内侧用力,你肌肤娇嫩,与马鞍摩擦难免受伤,等骑得熟练自然会好些。”
因为等骑得熟练时,皮肤也磨得厚实了,自然不那么容易红肿发疼。
顾婵回到房里,洗去一身汗腻,歪倒在床,碧苓碧落立刻跟过来给她敷腿上药。
“今日可有信?”
她正问着,白桦已进屋,手里拿着个牛皮信封。
顾婵接过,挑开火漆,抽出信纸,读着读着变了脸色。
韩拓信中提及军中伤病之事,顾婵这才知道从一开战萧鹤年便离开京城前往战地。
她心中惊惧又起,萧鹤年在军中,那京城里的元和帝怎么办?
☆、68|67。66。5。23
凤仪宫。
供桌上燃着长寿香,小佛堂内弥漫着淡淡檀香味道。
宁皇后跪在观音像前低声诵经。
郝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跪坐于宁皇后身后,待她诵经告一段落,立刻跪行上前,附在宁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宁皇后原本平静祥和的表情转瞬染上怒意,蹙眉问道:“当真?”
“严得喜干表舅家的三儿子在金吾卫当差,前个儿夜里亲眼所见,错不了。”郝嬷嬷答道,“不过所为何事还待查。”
宁皇后搭着郝嬷嬷手臂,借力起身,冷笑道:“皇上身体抱恙,他不在跟前伺候,带一队禁卫出京,还能是做什么?没皇上的意思,他敢这时候走么?亏得我每晚在这里念经祈福,他却暗地里算计我。走走走,咱们去龙栖殿看看他去,看他到底想要怎么样,三十年夫妻他就这样对我?”
前一个他是大内总管,皇帝心腹梁晨光,后一个他则直指元和帝本人。
皇后摆驾龙栖殿,没想到吃了闭门羹。
“皇上已安睡,娘娘请回。”值夜的内侍曹德行弓着腰,脑袋低得都快碰上金砖地,姿态极谦恭,嘴上却一点不放松。
若在往常,宁皇后哪里会把曹德行放在眼里,此时因别有目的,勉强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又不失威严地询问道:“这才什么时候,灯还没掌呢,皇上怎么就睡下了?是身体又不适了,宣没宣太医来诊治?”
“娘娘放心。”曹德行答得爽利,“太医来号过脉,说陛下无碍,只是批阅奏折耗神,所以喝了药后小歇一阵。不过皇上临睡前吩咐过,不准打扰,所以小的也不敢违逆皇上的意思。”
宁皇后并不打算硬闯,闻言也没露出不悦神色,只道:“既是如此,本宫就先回去,你们且小心伺候着。”
她前脚离开,曹德行后脚就进了殿。
元和帝正团着被子坐在榻上看奏折,曹德行上前将皇后来过又离开的事情回禀。
“嗯,下次再放她进来。”元和帝吩咐道,“老躲着不见也不是事儿。”
他确实不想见宁皇后。
自从太子去世,储君之位空悬待定,宁皇后便没少在他耳边吹风。
可是元和帝自有主张,当然不愿听她啰嗦,更不可能由她摆布。
至于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
之前萧鹤年替他诊治时曾说过,只能调理,适当延年益寿,并不能彻底根治,再发作起来便无力回天了。
所以,前日晕倒在御书房后,元和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梁晨光带圣旨出宫,将韩拓召回京师。
不过,元和帝还是高估了自己。
翌日早朝退朝时,他起身时未能支持住,当着一众大臣的面晕厥在龙椅上。
帝王有疾复发,再也不能隐瞒住,一时间人心浮动,都在引颈盼望关于储君人选的结果公布。
龙栖殿里,宁皇后押着韩启亲自为元和帝侍疾。
“父皇,小心烫。”韩启手端金碗,吹凉匙更中舀起的汤药,送至元和帝嘴边。
宁皇后看着父慈子孝的画面十分满意,微笑着对侍立一旁的曹德行发问:“怎么不见梁晨光呢,这会子皇上生病,他跑到哪儿躲懒去了?”
曹德行连忙道:“回娘娘话,干爹腿疾发作,好几日疼得都起不来床,昨个儿听小的说皇上病情加重,干爹恨不得爬到宫里来伺候呢,多亏皇上体恤干爹,命令他养好腿疾再进宫。”
“既然梁公公身体不能支撑,就此歇下养老岂不甚好,本宫为陛下另选贤能伺候可好?”宁皇后顺着曹德行的话,不咸不淡地建议道。
曹德行面上有些不好看,身为内侍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说“老”,那是不能胜任职责的代名词,所谓养老也不过是说得好听,实质上就是革职打发出宫。
元和帝却像没听见一样,不动声色地喝完药,不急不缓道:“梁晨光从小伺候朕,这都几十年了,再贤能也没他用得顺手合意,还是让太医好好给他瞧瞧病更好。”
宁皇后道:“陛下说的是,梁公公劳苦功高,在这宫里是谁也不能比的,臣妾逾越了,还望陛下见谅。”
“母后也是担心父皇这边没人照料,才有此一说,父皇千万别责怪。”韩启也帮腔道。
元和帝摆手道:“你们的好意朕都明白,不必惶恐。朕累了,想休息,都退下吧。”
韩启依言告退,宁皇后却不愿走。
“陛下,不如让臣妾留下陪您,不然臣妾实在不能放心,就算回去凤仪宫也坐立不安。”她难得软语央求道。
静默几息,才听元和帝淡淡道:“也好。朕白天睡得有些多,这会儿睡不着,你且留下陪朕说说话。”
“好,”宁皇后答应着,起身坐到床畔,扶元和帝躺下,“陛下想说些什么?”
“朕下昼睡梦里,梦见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他笑道,“朕坐在轿子里,经过永巷,看到你叉腰教训小太监,伶牙俐齿,气势逼人。”
宁皇后跟着笑道:“有这么一回事儿?臣妾怎么不知道。难道陛下不是大婚那天第一次见我么?”
“你可别想赖,”元和帝越说语气越轻松,“朕记得清清楚楚呢,你穿着艾绿对襟褙子,那是秀女专用的服饰,朕当时就想,这秀女怎么这么傻,别人上赶着巴结内侍宫人还来不及,她居然敢冒头得罪人。”
宁皇后嗔道:“陛下这是笑话我么?”
元和帝答:“不是,不是笑话,朕就是从来没见过那么凶的女人,所以印象深刻。”
“还说不是笑话。”宁皇后感叹道,“臣妾也不想那么凶啊,可是臣妾没办法,臣妾的娘去世得早,爹爹在外头挣前程顾不上家里,弟妹都还小,我这个大姐要是性子软,不能出头不够凶恶,哪里护得住他们,届时别说外头居心不良的人,光家里的刁奴就够我们姐仨儿喝一壶呢。”
“朕就是喜欢你这点,护着亲人。潜邸那些年,要不是你这个贤内助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朕也不可能安心在外面做事。”
元和帝手掌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