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软蛋,也敢拿自己与铁骨铮铮的关夫人相比,没得辱没了人家!”不知谁唾了一句,惹来许多嘲笑。
周天猜测人群中必有薛贼派来的探子,于是命属下换了便服,悄悄混入其中观察。
大门外风言风语已经传遍,围墙内,赵府上下将这些话听了满耳,心里莫不感到在劫难逃,有几个年龄小的丫鬟已经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又怕被官差注意,不得不用拳头堵嘴。不过片刻,宅邸上空就被愁云惨雾笼罩,绝望的气氛令人窒息。
周天得意洋洋地瞥了关夫人一眼,随即坐回软榻,冷道,“如今本将军就接了这府邸,烦请夫人回房安生待着,莫要随意乱走。倘若夫人不听劝告,就别怪本将军刀剑无眼。”
众侍卫应景地抽出佩刀,“噌噌噌”的金鸣声剐人耳膜。
若换个胆小的女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吓晕,哪怕胆子再大,也必会被浓浓杀气所摄,变得畏首畏尾。然关素衣偏偏就有这么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别人欲将她击垮,即使折了双腿,她跪着也要前行,绝不妥协退让。
上一世,若非为了族中女子的前途,为了少连累家人一点,她断不会自绝生路。如果自己的死亡能让关家干净一些,好过一分,她又有何惧?连死都不怕,她还会怕这些刀枪剑戟?
思及此,她冷冷笑开,冲金子略一扬手,“把前日里刚做好的匾额请出来,今儿是个好日子,咱们这便开府。”
金子把手里的婴儿还给那脸色惨白的奶母,又狠狠刺了周天一眼,这才下去拿东西。
关素衣慢慢挽起广袖,淡道,“忘了告诉将军,我赵家前日刚决定分府,这东边你尽可以占去用做排兵布阵,然我这西边你若是踏前一步,且还无故伤人,就不要怪本夫人告你一个以下犯上、滥用职权之罪。”
“分府?分什么府?”周天大感不妙,正欲追问就见金子搬来一块黑底蓝边的空白匾额,摆放在长桌上,后又毕恭毕敬献上一支狼毫与一碗金漆。
关素衣一手执笔,一手挽袖,沾了浓浓一抹金漆快速写就“征北将军府”五个大字儿,略微晾干,勒令道,“来两名家丁,把这块匾额悬至西门。周大将军,府上的人我这便带走,东府交给您处置,您请随意。”话落已广袖翻飞,裙摆绽绽,已去到老远。
东府里的人很知机,明白夫人这是在保他们,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不过片刻就聚集了浩浩荡荡一群,往后边儿看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场面蔚为壮观。等周天回神时,东府的各个院落早已走空,唯余叶府家眷、下仆还扣押在地,满目绝望。
“娘的!竟把赵瑾瑜那厮给忘了!”周天恨得咬牙切齿,却拿关夫人无法。倘若这赵府还挂着镇北侯的名头,赵陆离被夺爵之后,论理来说他便是把此处砸个稀巴烂,旁人也抓不住一丝错漏。等赵瑾瑜得了信派人来救,前后几月的时间足够他把赵家上下踩死。
然关夫人竟心念快到这等地步,连“征北将军府”的牌匾都造好了,把它往门上一挂,谁敢动赵家分毫?赵瑾瑜乃宿边大将,功勋卓著,虽被兄长连累,不得不低调行事,却也并非好相与之人。他在军中颇有几分底蕴,想打压一个中郎将简直轻而易举。
周天捏碎茶杯,狼狈道,“把这些小崽子和奶母留下,其余人等关入天牢!”
一名副将小声提点,“将军,若是东府无人,您怎么做戏给那些逆贼看?此事还需关夫人全力配合才好。”
周天用血红的眼珠子睇他,继而慢慢笑开了。好,好一个运筹帷幄的关夫人!她分明知道自己的打算,也知道这场戏若是无她配合便演不下去,她却走得那般干脆,还把所有仆役带走,只留一个空壳给他。她口里什么都不说,下手却半点儿也不含糊,这是逼着他去赔罪呢!
能叫皇上放在心尖子上惦念,却又求而不得的人,果然不同凡响。罢了,既连皇上都奈何不了她,自己又算个甚?这样想着,周天总算是心平气和,扬声勒令道,“方才打了人的,剥了衣裳的,都有哪些?随本将军去给夫人磕头赔罪,夫人若是不饶你们,回去自领五十军棍!”
他驭下极严,众人不敢忤逆,纷纷站出来告罪,继而灰溜溜地前往西府磕头认错。
府外大街上围了很多人看热闹,虽被侍卫用剑戟顶出老远,却都不舍离去,指着碎掉的牌匾叹道,“这已经是燕京被踩碎的第二块匾额。偌大一个官宦人家,顷刻间就地崩山摧,世事当真无常。”
“听说叶家和赵家盛产美人,若是二府女眷也落了罪,被拉去集市上发卖,我定要买两个回去当妾!你想想,她们原是伺候达官贵人的,滋味儿必然妙趣无穷!”不知谁淫笑连连地道,随即就是一片拍掌附和之声。
就在这档口,西府门开了,几名家丁小心翼翼地抬出一块匾额,架了梯子,慢慢悬挂在门梁上。众人定睛一看,不禁胆寒,只见上面用金漆写了五个大字儿——征北将军府,那铁画银钩的笔触,浩瀚磅礴的气势,叫人叹为观止。
“征北将军?赵府二爷?娘哎,差点把这位杀神给忘了。走走走,赶紧走!赵家就是再落魄也不是咱们能惹的!”不过须臾,府门处已空空荡荡,连那围困镇守的侍卫也露出敬畏的表情,不知不觉垂下剑戟,熄了气焰。
第66章 悔改
关素衣领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回到西府。
那院墙只砌了一小截,许多砖块堆放在地,乱糟糟的,匠人用白石灰洒出一条线,以区分东西二府。东府的仆役原先还觉得夫人绝情,现在才知道她如何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倘若没分府,今日赵家上下所有人的命都保不住。
周将军与侯爷有仇,他若是硬说赵、叶两家合谋侵夺前朝财宝,他们找谁说理去?皇上度量再大,胸襟再广,还能放过一群逆贼不成?经历了一番生死劫难,众人皆汗湿后背,两股战战,对夫人既拜服又感激,跨过白线后均敛容肃目,不敢造次。
赵望舒颠颠儿地跟在继母身后,见她走快,自己便走快,见她走慢,自己也走慢,一只手偷偷拽了拽赵纯熙衣袖,小声问道,“姐姐,刚才咱们家是不是差点家破人亡?”
赵纯熙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垂眸去看弟弟,见他虽然满脸恐惧,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并不像是被吓丢魂的样子,不禁大松口气,“不会的,有母亲在,咱家不会出事的。”
此前,她曾痛恨关家手段毒辣,害了外祖父,得知爹爹竟被叶家拖累到那等地步,又亲眼见证了大舅母拿整个赵府陪葬的事,思想一下就颠覆了。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又言患难见真情,这些话果然没错。
平日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对他们多亲热?有好吃好喝的总忘不了他们那一份,逢年过节还捎带厚厚的礼物,仿佛对他们极为看重,竟连嫡亲的孙子、孙女儿都越过了。然而大难甫一临头,便毫不犹豫地把他们舍出去,比对待草芥还不如。
这是亲人亦或仇人?
反观继母,自从嫁过来,虽没得她一句好听话,亦无贵重礼物可收,似乎无情无义的很,但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她却能扛起整个赵府,救下百十条人命,保他们不受欺辱,免遭践踏。
直至此时,她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别人对你好,不一定是真好;别人对你坏,不一定是真坏。要真正看清一个人,还得用心去体会。
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光,哽咽道,“望舒,之前我总对你说母亲这不好那不好,其实都是些瞎话。你别看她为人严厉,但心底不坏。外祖父的事怪不到她,是他自个儿作孽,爹爹的事也怪不到她,是被叶家连累了。你日后好好孝敬母亲,乖乖听她的话,别再淘气了知道吗?”
赵望舒这次竟十分乖顺,低头想了想,说道,“姐姐,其实我不笨,只是不肯动脑子罢了。刚才我也看明白了,如果母亲没把真的藏宝图找出来,那个周将军就会拿我们赵家开刀是吗?届时就算我们说那奶母偷偷带着小外甥跑了,他也不会信,皇上更不会信,咱们家便与外祖家一样,落了个谋逆的罪名,要满门抄斩的。反倒是跑掉的小外甥独自得了安稳,长大了还能把叶家重新立起来。”
赵纯熙默默听着,骨头里一阵又一阵发寒,涩声道,“对,你能看明白就好。咱家在叶家危难之时拉了一把,他们家却欲借咱家做踏脚石,送那浩哥儿逃出升天。所以说咱家不欠叶家什么,一点儿也不欠。以后你别再琢磨这事,等爹爹回来,咱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
“嗯。”赵望舒心底的阴霾一点一点散去,用热切而又崇拜的目光看着继母,低声道,“母亲好生厉害,我以后一定乖乖听她的话。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再也不淘气了!”
“好,望舒长大了。”赵纯熙非常欣慰,想想之前自己受娘亲蛊惑,干了很多不着调的事,又暗生悔意。
说话间,众人抵达正房,老夫人和阮氏忙从屋里跑出来,脸色十分焦急。
“没事吧?快让我看看。”老夫人把儿媳妇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拉过孙子里外摸索,生怕他们被那些不长眼的官差冲撞了。这次带队的人是周天,那厮与赵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焉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祖母,我没事。”赵望舒钻进老夫人怀里,红着脸偷偷看了继母一眼,小声道,“是娘救了我们。”
娘?关素衣觉得自己头顶被雷劈了一下,有些眩晕。赵望舒竟然喊她娘?上辈子她那般待他都没得到此等殊荣,这辈子究竟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竟能捂热这块顽石?
老夫人却没觉得意外。关氏既能干又心诚,从未错待过赵家上下,莫说一双毫无血缘的儿女,便是府里的一草一木,她能护一分是一分,绝不让外人践踏。这般厚重的人品,如此高尚的德行,即便初时有什么摩擦与误解,日子长了也能渐渐打动人心,得到孩子们的真心敬服。
你瞧瞧,先是儿子醒悟了,随即又是孙子,老夫人再去看赵纯熙,发现她也一脸愧悔,不免感到万分高兴。好,这样便好,正所谓家和万事兴,爵位没了人还在,只要大家同心同德,守望相助,往后自然会有数不尽的好日子。
阮氏亦上前慰问,直说自己帮不上忙,非常抱歉云云。
“弟妹在这里便是对咱们最大的帮助,毕竟你可是西府主母。”关素衣摆手让大伙儿进屋说话,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孕的孕,倘若她撒手不管,没准儿真会被周天折磨死。前世宿怨暂且不提,如今关家既是魏国有名的仁德之家,她还是赵家妇,就得做出表率来,免得别人借她作筏去污蔑祖父和父亲。他们如今混迹朝堂,自是丝毫不能出错。
当然她也没忘了一群饱受惊吓的仆役,命管事将他们带去安置,又着人请大夫前来诊脉疗伤,正四处调配着,就见周天领着一群侍卫悻悻而来,解了佩刀,脱了官帽,毕恭毕敬地赔罪。
众人原以为他们是来找茬的,脸色皆惨白一瞬,躲入屋里细细一听才知是着了夫人的道儿,不得不低头妥协。夫人这手段真是绝了!
老夫人长舒口气,叹息道,“叶家千错万错,有一件事却做对了,那就是逼着你们爹爹将你们母亲娶过门。看见没有,她虽无官职,亦无权力,然她只用这里,”老夫人点点自己太阳穴,爽气一笑,“就能让别人听她摆布。有你们母亲在前面顶着,哪怕天塌了也无事。你们若是有良心,日后便好好孝敬她,不得忤逆分毫!”
赵望舒连忙应是,小眼神非常热切。赵纯熙应得虽慢,反思却更为深刻。她很羡慕站在明媚天光下,能堂堂正正、傲然不屈的继母。她无需使什么阴谋诡计,只管恣意走在阳关大道上,所有人都得为她让路。
她也想像她那样,坦荡而又从容。但没人教她该怎么做,又有娘亲那个榜样在前,于是越走越偏,越错越离谱。
如果现在改了,还来得及吗?她心里难过,偷偷背转身擦了擦通红的眼角。
关素衣再如何傲气也不能阻碍周天办差,于是见好就收,将他请入书房商讨“引蛇出洞”事宜。诸人不敢打扰,互相宽慰一会儿便散了,把破败的府邸重新拾掇起来。
……………
圣元帝等了整整一天才等来回宫复命的属下,也不问他案子办得如何,藏宝图找到没有,张口就问,“可曾搅扰夫人?”
周天将赵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不敢有丝毫遗漏,更不敢添油加醋。皇上在各勋贵府上都埋了钉子,让他回话不过是例行公事,他若标榜自己或稍有隐瞒,叶全勇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你胆子挺大,竟敢跟夫人横。”圣元帝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