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妤立即如被踩了尾巴般跳起,怒容难掩,被气得眼睛赤红、声音抬高:“你竟说我?!到底是谁……”
她这一起身拧腰,面容甚淡的陆三郎就伸手抄住了她的腰。方才还满脸不耐的郎君这会儿笑着将她搂到了怀里,低头与她调笑:“好了,不要生气了。我错了,妹妹原谅我吧,嗯?”
被郎君喑哑拖长的尾音勾了满心,罗令妤被郎君弄得眼圈泛红:“混蛋……”
陆昀搂着她安抚不断,又是亲她脸,又是说笑。他的脸低在她颈间,鼻尖碰触她的肌肤。陆三郎声音越来越低,已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却能见那满身刺的女郎被他抚慰得乖顺了下来。女郎被抱在怀里挣不开,手指发抖地抓着郎君的袖口,低头饮泣不住,呜呜咽咽。
陆昀便又笑:“嘤嘤,你又来这招……”
罗令妤:“谁是‘嘤嘤’?!你不是我父母,不要乱给我取字!”
陆二郎神思恍惚,因虽然他从梦中知道三弟和罗表妹暧昧不断,情意渐笃;然在现实中,其实很少能看到陆三郎与罗娘子这般好的时候。二人眉目传情,情思若有若无,但是陆三郎和罗令妤除了那日因吵得厉害、在陆老夫人那里闹出“求娶”,其他时候,他二人很少将情表露得这么明显。
陆昀和罗令妤似都心有顾忌,不愿光明正大地表情,不愿让人觉得他二人必定是一对。不到尘埃落定那一刻,陆昀和罗令妤都不太承认自己的心。
这般含蓄的作风,与整个南国上流士族的开放都不相同。
陆二郎唏嘘:这两个弟弟妹妹,难怪能看上眼。脾气都是有些怪的。
自来养尊处优、受尽家中资源倾向、父母为他铺好一切路的陆二郎并不能理解,那并非是脾气怪。而是不安感,不确定感。怕虚无缥缈的未来,怕自己不值得。哪怕自己已是世人眼中的出色男子(女子),在感情上,却始终不能自信。父母早逝没有带来的安定感,在其他地方看不出来,在碰触到感情时,陆昀和罗令妤本质一致。
大约现今是在陆昀自己的院子里,陆昀和罗令妤才自在些,才会说着说着就搂抱到了一起……陆二郎痴痴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那两人也无知无觉。还是打帘子出来的侍女看到了院门口的陆二郎,重重咳嗽了一声,陆昀和罗令妤才看过来。
陆昀和罗令妤淡定地分开,各自与陆二郎见礼。陆昀面皮厚些,神色如常;罗令妤努力如常,看向陆二郎的美目,却到底带了些羞意。
陆二郎叹口气。
罗令妤偏头不解:二表哥何以叹气?莫非不喜她和陆三郎在一起?可是她明明听陆昀说……
陆昀看到陆二郎,心情微复杂,因他今早与陆老夫人请安时,才知自己一直误会了二哥。二哥从不曾喜欢过罗令妤,他对罗令妤那般照顾,大都是看在自己面上。陆昀俯身,长袍撩地,他恭敬地作了一大揖:“祖母告诉我,我与令妤的事,二哥帮我们说了话。我这便听二哥的话,去南阳一趟,帮令妤和范氏解除婚约。多谢二哥帮我。”
陆昀望一眼罗令妤,示意罗令妤也过来跟陆显道谢。罗令妤抿唇一笑,挪步而来。
陆二郎:“……”
陆二郎幽幽道:“若……我说我后悔了,不该帮你二人求亲呢?三弟能否当不知道这件事?”
走过来刚准备行大礼的罗令妤一愣:“……”
陆昀诧异地扬眉: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陆二郎缓缓点头,语气更怅然了:“不能是吧?我便知,我好心办了坏事。我素来不擅棋,大局观、格局远不如你。难得我执棋一次,雄心大略,却见满盘棋局看不甚懂,黑白子纵横厮杀,又缺漏不断,非我能补。为何上天不干脆让你来执棋呢?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啊。难道是因为你有死劫难渡,我却没有么?”
“我本人间山水郎,上天缘何捉弄我?”
陆显心中悲戚,想若是三弟陆昀自己能做梦、能预知未来,比他好多了吧?陆显实在力不从心,他爱好山水清谈、写诗作赋,一生愿望不过是游山玩水,寻一二知己、有红袖添香。家中有三弟这般自幼就惊才绝艳的神童,陆二郎早就想开,想自己容貌、才华皆不如陆昀,对政事、天下局势的敏感度更是远不如陆昀……也许他只有运气好过陆昀。运气好的人,就该担这种责么?徒然不管他是否有能力?
陆昀挑下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哥。
罗令妤微微不安,这时候的陆二郎,与她最初认识的那个安静、内敛、总是板着脸训弟弟的陆二郎,已经判若两人。
陆二郎说得痴了:“既我不能补棋,上天何以让我执棋?且旁人家要不要嫁,要不要娶,和我的干系那般紧密么?我自己的因缘尚且没看到,我难得观到天地玄机,为何总是观旁人的命运……”
何以他总是梦到三弟和罗表妹呢?
还总是不得善终?
嫁了衡阳王不得善终,嫁了陆昀也不得善终……难道罗表妹还得嫁他么?或者他从哪里扒拉出一个路人来?
陆二郎快被自己的梦逼疯了。
而在现实中,这一次,连素来察言观色、擅长讨好人的罗令妤都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给出建议:“二表哥,你是否太累了,请侍医来开些安神的药吧?”
陆昀:“……妤儿妹妹说的有道理。”
陆显望他们一眼:……总被人当疯子,人生何等艰辛!
陆显意志消沉,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余光忽然瞥到有影子闪过。他偏头看去,见是院门口一个小厮探头探脑,看到他在后,那小厮就犹豫着要退出去了。这小厮,分明是陆三郎用惯了的小厮修林。
陆二郎虽精神不济,却还是有些兄长的威慑。他皱着眉斥:“虚头巴脑的,要瞒着我什么?还不快进来!”
修林看向自家的郎主——陆三郎眸子轻微一闪,微不可查地轻点了下头,修林才笑嘻嘻地跑进院子跟二郎请安。
修林机灵地称自己方才没看到陆二郎,以为三郎有客,才说退避的。陆二郎自然知道小厮是在糊弄自己,但他向来宽厚,随意地挥了挥手,便问修林到底是何事。修林再紧张地看了陆昀一眼,陆三郎负手而望,凝望着自己的二哥,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修林这才取出了一封信,支吾道:“……刚从陈王府拿来的信。”
陆显撕开信封,看了两行字,额上青筋就跳了跳。
信乃是陈王写的,陈王说陆三郎让他办的事,他已为陆三郎处理好。刘俶在信中的口吻非常随意,似当面与陆三郎闲话家常一般地说起朝中人员调动。而给陆三郎的信,自然说的是陆三郎的官职调动。刘俶说让陆昀放心,他已打点好一切,三郎只要抚慰好陆家,三日后便可动身。三郎若是不愿告知陆家,该配合的时候,陈王自会配合。陈王会在明面上给陆三郎安排一个出都的借口,反正以前陆三郎经常离开建业,陈王都是这么给陆家说的……
陆显拿着信的手轻微发抖:听听陈王这般随意的口吻!显然刘俶和陆昀的这种随便找借口糊弄他们的事,做的已经非常熟练了!
随着信掉出来的,还是两封朝廷颁发的任命书。一封是任命陆昀为新的南阳刺史,当即前往南阳处理南阳事务。另一封是随军的参军职务。此年代参军一职类比军师,地位权力甚大。不直接命陆昀为将征战,当是考虑到他并无经验的缘故。参军一职,已是陈王能为陆三郎争取到、又不会放到明面上夺人眼球的最大职务了。
陆显沉默地看着信:去边关……原来陆昀一直是这么想的。
陆昀在旁判断陆二郎的心思,试探问:“去边关一事,我欺瞒了大家。方才已为这事与妤儿妹妹吵了一通。现在,我定也让二哥伤心了?”
陆二郎:……他也不知该不该伤心。
梦太乱了,他还没理清。
他一时有全盘托出的冲动,然他近来拜了大师、与大师一道拜佛念经,已知天机不可泄露之理。他的梦围绕着陆三郎,他担心自己说出来,天机带来新的危机。那还不如自己这个无关轻重的人糊里糊涂地摸索着——陆二郎此时已渐渐明白,陆三郎似能影响到南国未来的局势变动。自己只是一个过客。
陆二郎沉默着。
陆昀又问:“二哥不说我么?”
陆二郎慢慢地看他一眼,迟钝了一会儿,才道:“边关贫苦,灾难又多,刀枪皆不长眼。我确实不愿你去,然我的意志,并不能影响到你。我是否该支持你……我还要再想一想。”
陆二郎神色恍惚,随手将自己拆开的信扔到陆昀手中,他就转身,晃悠悠地出了院子。
陆昀吩咐小厮跟上去,他二哥这般不正常,万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陆昀和罗令妤沉默地看着二郎的背影。
良久,罗令妤小声:“二表哥,真的该请个疾医来看病啊。”
陆昀看她一眼:“……伯母已经偷偷到处寻神医了。”
罗令妤叹气;“吉人自有天相。望二表哥早日病好。”
陆昀心不在焉的:“……唔。”
他素来敏感,此时已意识到陆二郎的奇怪之处。然他方才试探,又不曾试出。
只好先将此事压下来。
先头疼怎么与陆家长辈解释自己要去边关一事吧。
三日后动身……陆昀回头看一眼罗令妤,罗令妤哼了一声,扭过了脸。
……
因对自己梦的顾忌,陆二郎对南国最后的结局心有余悸。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陆二郎在现实中踟蹰许久,还是没有斥责陆昀去边关一事。他看了一天家中长辈挨个与陆昀谈心,陆二郎自己,则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陆昀的婚事,陆老夫人都没心情问了。
陆显既没有再提醒,也没有让人看着三弟,不许三弟出门,非要逼三弟先成了婚不可。
世家之婚素来繁琐,哪怕陆昀现在就去处理南阳范氏退亲、同时陆家开始筹备婚事,到陆昀娶罗令妤,也得至少半年。即是说,北方战事无缓,半年后,南国必败。
花了一天时间,也不过琢磨出这个梦的时间线。陆二郎觉得索然无味。
而与他想的差不多,当他在现实中没有去改变梦,当他没有让人看押陆昀,当陆昀有去边关的可能,这一夜,陆二郎做的梦,再次变化了。
……
梦到的是两个模糊梦境的另一个。
那个罗表妹深一脚浅一脚、彳亍在雪地中寻找三弟的那个梦。
这个梦变得清晰了,陆二郎在梦中看到了更多细节。
浓雾掩山,满山大雪,看不到边际,看不到未来。在雪雾中寻人的人稀稀拉拉,罗令妤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艰难地走着。脚下的雾散开,低下头,看到脚边的尸体,血流满地,穿着寻常衣着的男子不断出现,奄奄一息地死在罗令妤脚边。
每一个尸体,罗令妤都要翻过来看一眼。
她眼睫上的水雾被凝成细碎的冰霜,脸颊颜色透白凄冷。红氅白衫,本是极美的丽人,在此时,却苍白而憔悴。她大声喊,声音在空茫的天地间流转:“陆昀、陆昀——”
某一瞬,她声音突然在嗓子眼咽了下去。
在梦中如游魂一般的陆二郎跟随她的视线看去,忽而胸口发闷,窒息难言,眼睛一瞬间便潮湿了。
雾慢慢散去,靠着山石,那俊美无双的郎君垂头而坐,腰腹间血腥一片。三四个箭只刺破衣服,刺入他体内。他气息已经消无,只维持着那个靠山石而坐的坐姿,肩上、衣袍上覆了雪。他的面容还是一贯清俊,如雪如玉,如天地间最纯净的水墨画一般。
连死去都那般好看。
山河远阔,天地寂寥,只闻风雪的呼啸声。步伐艰难,双腿发软,罗令妤一步步走过去,跪到了他面前。她仰目看他,伸手拂去他眉眼上的冰雪。陆昀那秀致的、秾丽的墨黑眉眼,显露了出来。
分明已经死去的郎君,死后的面容却和他活着时一样,那样的神采,那样的韵味,人间只他一人。罗令妤怔然而望,安静的,沉默的。她抿着唇,脸颊上的肉微微颤抖。遍地寻人时她哭得不能自持,见到了他,她反而没有哭泣。
然后她低头,她握住他放在膝上早就冻住的手。似觉得哪里不对,她将他曲着的手指打开,看到他手掌中静静瘫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绣工不错的荷包。
于陆二郎看来,和自己平时佩戴的、侍女绣的荷包差不多。
罗令妤的神情却是一下子变了。荷包已经打开,里面的那个黄色符纸露出一个角。罗令妤打开他的手时,低头看到皱巴巴的符纸。这个符纸经历甚多,又是失水,又是跟主人一道上战场。最后是天地风雪大作,罗令妤摊开陆昀的手,荷包中的符纸被风一吹,就飘走了。
而罗令妤并没有抬头去追那符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