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你不要这么想不开嘛。”秦嫣递了菜给他,“万一他们就此找不到了我呢?隐居个两三年,那些巨尊尼没有了星芒教提供摩尼奴,说不定就老死了。那不就没事了?”
翟容跟咬木屑似的吃了几口。
吃饱,身上暖和了,两个人靠在一起,看天空的流云,听着深山里淅淅沥沥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夜色到了,秦嫣看着冰湖上方的深蓝夜空里,一轮月牙般的明月,从静静的湖水旁边,沿着雪山的轮廓慢慢向上。
秦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月亮看,这明月看起来如此纤巧,如此明净,它还没有圆满。她想到,今年,郎君还是只有十九岁,按照唐律他还是不算成年,可是,却要跟她一起消失在这个世间了。
——要是有机会跟他分开多好?可惜如今她是肯定跑不过他的。被他发现了她有这个意图,他会生气的。
秦嫣从怀里掏出那个琉璃瓶中的红莲,月光下,那红莲边缘闪出莹莹的紫色光芒。她记得在星光圣地中,这红莲是会增强天字圈刀奴和地字圈刀奴的功力的。他们从各处草字圈中选择出的小刀奴,先放入盛有七彩重水的冰室中,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有一部分人会变成绿液刀奴;然后进入更为纯净的七彩重水之中,便能够成为天字圈刀奴。
秦嫣看着掌中的琉璃瓶,转了好几次,不过,那些从草字圈的小刀奴,在成为天字圈和地字圈刀奴之前,也是大量死亡的。她实在没有把握,将这朵红莲服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后脑上重了一把,是翟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说:“都深夜了,你睡一会儿。”
秦嫣嗯了一声,将琉璃瓶放入怀中,闭上眼睛。秦嫣趴在翟容的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每次在他身边,都会睡得很好。
其实并不是她睡得好,是翟容顺手拍了她的昏睡穴。他想一个人安安静静想些事情。
他将昏睡的若若拖到自己的膝盖上,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双手搂紧她。月光轻轻铺撒在冰湖、雪山的上下。有了湖光山色的反射,光芒却并不微弱,将天地照射得如同银妆素裹。
……
……
等秦嫣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都是说话声,看到眼前人影幢幢,她坐起来,火光围绕中。她居然看到了好多各色打扮的男子,他们一个个花发长须,显然年龄都不低了。有几个是中原道家发髻,有几个则是随意披散,头上披着毡布兜帽。
翟容则跟其中一个并膝坐在火堆的另一头,他的脸上似乎轻松了不少。跟那人在说笑。
这些年长者,她当然一个都不能认出来。只是从对方呼吸的气息、行动的敏捷、动作的稳定中,可以看出这些都是武功不凡的高手。秦嫣刚刚略有一点动作,那几个年长者同时察觉到了,将目光向她投射过来。
翟容也发现了她这里的动静。
这是一个高手林立的火堆,秦嫣只不过略微一动,就能被所有人发现了。翟容迈动步子走过来:“醒了?”
“这些前辈是什么人?”秦嫣翻身爬起来。
“你师父带来的这些前辈,他们都是武学修行。”翟容将她手拉着,“先去见过你师父。”他脸上又是平日里那种笑容了,可见,这些人的到来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与安慰。
“师父?”洪远孤先生,秦嫣真是没有想到,师父不是身体不好,连行路都要依靠特质的檀木轮椅。他怎么会赶到这种枯山冷水之处。
那些年长者没说什么,继续将目光转投到火堆上。火光烁烁中,他们的肩背如同铁浇钢铸,充满了强硬的力度。秦嫣看得心中一阵阵跳动:“武学修行”?
她是听说过,中原武林有这样一种修武狂人,被江湖人尊称为“武学修行”。
翟容小时候,翟家主先送他去太学学文。后看到翟容喜欢武学,为了避免他搅入西域的混乱战局,也曾经建议过他去做“武学修习”。
武学修习们的一生,不婚不妻、无子无女,隔绝于世不出红尘。他们的信仰就是追求武学之大成。他们在深山冷窟中,只占一方小石洞,数十年如一日地啃着自己先辈流传下来的秘籍。他们一点点剥离,一点点堪破,一点点融汇,成为自己门派里不可逾越的高峰和武学境界的象征。
这些老人家,应该是从来不会出深山,沾染世俗烟火气的。怎么会如此满身尘土,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冰湖边,围坐在这个小小的火堆旁。
秦嫣抱着这样的疑惑,跟着翟容,穿过那些金刚铁柱一般的武学修习者身边,她看到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脸。
“师父!”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向洪远孤扑过去。
离开星光圣地之时,他们将星芒教的根基撼动。秦嫣的心中是何等自豪。她以为一切厄运,都可以烟消云散了,自己的命运可以重新改写。
在重新看到了那些云貂,以及它们身后,好似挟裹着万钧雷霆的巨尊尼也向她扑来之时,秦嫣当时整个人真的是懵了。如果不是郎君从旁边将她一把带走,也许当时她就成了巨尊尼的口中食物。
为了照顾翟容的心情,她在这两天里,都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让自己看起来是淡然接受了这个命运的。
看到自己的师父,她知道他是个多么有本事的人,她好似重新看到事情转机一般,心中大悲大喜,顿时有些失控了起来。
洪远孤伸手抱住她:“不要这样,好多前辈看着你呢。”
秦嫣呜呜咽咽:“没有,前辈们都是江湖高人,不会看我的。”
翟容也鼻子有些发酸,拉着她:“师叔奔波了一千多里路了,你不要压在师叔身上。”
秦嫣想到师父是个腿有残疾的人,抬头看洪远孤:“师父如何过来的?”一匹枣红马,将狭长的马头垂下来,茂盛的鬃毛几乎扫到了秦嫣的额角。洪远孤笑着抚摸着马头:“骑马过来的。”秦嫣看到,这匹马的马鞍与众不同,两侧都有金铁延伸的部件,上面还包了丝绵,只不过因为洪远孤师叔赶路太遥远,这些丝绵都有一些部分磨损了,重新包扎上去了普通的麻布片。
即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师父从中原赶到这里的艰辛。洪远孤让她站起来,说让她见过这些前辈们。并向众人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徒弟。被好一顿取笑,众人说,老洪这么多年都不曾收过徒弟,这是终于想开了?洪远孤说道:“原先收过一个的,是宜郎的兄长。”
“哦。”众人望了一眼翟容。
“还有,我这小徒弟本事大,由不得我不收啊。”
秦嫣实在没看出,自己有什么大本事,自己如今潦倒落魄得简直都不知道何时身首异处。洪远孤则不由分手,将自己的铁琵琶一把塞到秦嫣手中,秦嫣只能像个乖徒儿似的,跪坐着帮自己师父抱着琵琶。
洪远孤道:“我和这些老兄弟们,是与巨尊尼来决战的。”
“那多危险啊?”秦嫣是在夕照大城上亲眼见过巨尊尼那不可思议的内力和强横的武功的。
“十四年期前,万马王侵入我江南之地,毁我十几个门派,杀伤数百条人命。这个仇,必须报。”洪远孤道,“我和这十六位‘武学修习’的老先生们一起,我们这把老骨头,要去问那些巨尊尼,讨上一个公道。”
秦嫣诧异:“不是说,只要将草字圈的刀奴群给毁掉了,巨尊尼的寿命和武功,就无法延续,过些年数,他们就自然寿终正寝吗?”
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的白发老者,怒目道:“让他们无疾而终?我釜行门的仇就这样算了!”
洪远孤道:“我们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血债就要血来偿。”
另一个鹤发长髯的老者声音稳重:“承启阁消除草字圈刀奴,与图桑泥孰王联手灭星芒教,这是那些身在庙堂的主政之人所为。我们江湖人,有我们自己的想法。”
以为黑发浓须老者猛地灌下一大口酒,笑道:“你我潜心武学那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快意恩仇,是不是!”
“十四年求一战!什么鸟毛子巨尊尼,老子让你竖着来,横着去!”又是一名前辈,叫嚣起来。
有一个老者拍着手边的大剑,哈哈大笑:“对,干他娘的!”
秦嫣觉得,这些中原江湖人在西域连连受挫,从当年的傅言川大侠到后来林朗先生他们,都显得谨慎,甚至有几分畏缩。的确,对于巨尊尼这样强大的怪物,任谁都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
此时,她却在这些年长者的身上,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他们潇洒,他们张扬,他们一派任侠行为。这股滋长于绝境的侠气,在中原武者被巨尊尼压抑了十几年之后,宛如隆冬过后的春木,恣性勃发起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方式,他们这些老风骨,每一根也都是硬铮铮的。
洪远孤反手在秦嫣怀里的檀木底铁琵琶上,拨弄几下琴弦:“老韩,合一曲。”被他称呼为老韩的老者,黑须白发,身上皂罗寒衣。他从腰间抽出一支云杆铁箫,坐在篝火边笑道:“几十年的曲子,都跟你一起弹完了,还有什么可弹的?”
洪远孤道:“我师弟两年前谱了个新曲子,你们听一听。”他对秦嫣道:“还记得应鹤两年前的曲子吗?”
“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陈老先生已经是个非常糊涂的人了,秦嫣卖了翟家送她的红宝石头面去看他。请他吃了一顿他平日里不舍得吃的水鱼饭。在听到傅言川大侠和冲云子道长牺牲在夕照大城之后,他便为他们弹了这首曲子。过后不久,陈应鹤先生因为体虚多病,感染炎症,去世了。
洪远孤示意她奏乐,秦嫣拿起沉甸甸的琵琶,抚摸了一把这些熟悉的弦丝、凤凰台、复口、山品……这把琵琶在翟家别府,她决定为他们承启阁做线人之时,洪远孤先生收她为徒。两师徒感到乏累了,师父就会让她学琵琶以放松休息。摸着这把两年未曾抚摸过的琵琶,接过师父递给她的一片沉香木拨子,秦嫣五指轮番击打,锃锃淙淙的声音从她指端流出来。
那位老韩先生也是一名罕见的音律高手,一听秦嫣的琵琶声起,口中长箫含住,便配合上了她的曲调。翟容则知道这位老韩先生,名叫韩应让,是排山门的“武学修行”。十八年前,曾经在隋唐战乱时,一个人独守雁翎关。那时节,他一身素袍,月下一支铁箫,抵上了两千叛军。
在坐的每一个老者,哪个不是多少沾染着传奇事迹之人?
琵琶与铁箫的铿锵之声在清凉的湖面上散播开去,无惧无畏地向着天山的深处发出无言的挑战。
“平野照孤灯,潮水出石城,万里山河抛空恨,只有白发生。金樽重,醉昏昏,沧海梦里道曾经,刀剑如风笑红尘……”洪远孤以手扣节,边打着拍子边以自己嘶扬的声音,高唱起来。
一阙过去,老人们也都熟悉了。他们拍着膝盖,和唱起来。
十四年的压抑,十四年的隐忍练功,十四年的互相磨砺。这个战场,从来就不仅仅是那些年轻人的战场。身为不问世事的“武学修行”们,江湖的命运,众生的生死,同样会在他们的心尖里留下一丝浅浅的牵绊。要么不出手,出手他们就是最醇的烈酒,最锋利的剑芒。
面前的冰湖忽然出现了一道旋涡。
这道旋涡并不大,但是很深,里面黑森森的,仿佛地面漏了一个大洞。武学修行们的歌声越发寥廓,似要冲破苍穹。
正好一曲终毕,仿佛是自然而然的,洪远孤先生从秦嫣的手中将檀木铁琵琶拿了过去。
只听得他手掌中金戈裂帛一般的琵琶声狂作。这把铁胆琵琶,与秦嫣方才那种中规中矩的弹奏,已经完全不同了。
在这片动人惊弦之中,她感到那十六名老者,身上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他们本是各门各派的狂人,照例说师承不同,绝学不同,本该是有着不同的气场。可是就在洪师叔的琵琶声中,他们出乎意料地变得协调起来了。洪远孤又对秦嫣道:“万水归海,成一涛巨浪尔。嫣儿,给我看着,每位前辈都有各自气脉,归海一涛是将他们的力量如百川入海一般涵养起来,汇成决绝一浪。”
秦嫣知道这是师父在给她授阵,凝神严肃地看着。
翟容则更为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洪师叔给他们最后一次授阵。翟容一向自诩目下无尘,可是洪师叔在每次教他的时候,总说他天赋不足,不堪大用。这真是太伤他的自尊了。
“他们要动了。”他听到若若紧张地说道。他顺着她的目光,才发现,的确有三名前辈身子微微起伏,似乎在将十六个人的力量做着协调。翟容微微一怔,旋即想通了,在做阵师这件事情上,其实若若一直比他强得多。
冰湖里的旋涡越来越大,水流旋转越来越急,那新月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