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容拍拍她的后脑:“总算看出来了?”
“林、林朗先生?”秦嫣不敢确定着。
“是。”
有了如此刻意的想法,秦嫣算是勉强认出了几个人。
这两年,翟容在西域埋伏下了不少这样的人。
翟容今日将这二十几个聚集到这里,也只是集合出很少一部分的人手而已。
如今,即将开始了挑翻星芒圣教的征程,翟容决定将这些方便找回来的心腹,汇拢到一起,好好鼓舞一下士气。同时,要将他这些天与若若和长清先生接触之后,产生的一些新的调整和方案,重新梳理一遍。
翟容站在二层平台上,对众人道:“各位,大家非常仰慕的长清先生也在此处,不妨也见一面。”话毕,他轻捷弯腰,盘坐下来。回头对长清微笑道:“哥哥请,我属下的这些人靠着你给予的提示,最近一年在天山上下都有很多突破。他们对于长清先生十分敬佩。”
长清缓步走出小土屋。
秦嫣退到一边,看着自己哥哥从二楼的平台上出现。也看着翟容撇着腿坐在小平台一侧。
她发现,翟容让哥哥站在高处,与这些唐国侠客见面,是在照顾长清的侏儒之身,不令他有任何难堪。
此刻长清站在高处,俯瞰台下那些豪气冲天的勇毅男儿。长清身上破旧而平整的灰色僧衣,衣角随风飘起。他矮小的身形,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高大。
他虽是楼兰后裔,但是家族在长安生活了已经近百年,在长安城这座海纳百川的城市之中,早已以唐人自居。他身有重疾,从不自卑,就是相信,长安城这座魅力之城,会给予每个有才华的人,提供展示自己才能的一方天地。
是的,玄武门之变后,李承安已经去了。李建成太子殿下的美政之念,再也不会由他们太子一党的手中建立起来了。
可是大唐还在!
唐人还在!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大唐的风骨,是无数大唐人历经磨难建立起来的。不会因为上位者阴谋诡计的血肉残杀而磨灭大唐的风采。
千年华夏,青春永在。
长清伸开手臂,无数复杂的情绪化作一句话:“长清见过各位英雄!”
众人整齐地向他行礼:“见过长清先生!”
秦嫣从没见过自己的哥哥如此扬眉吐气,容光焕发。
她心中暖意流淌,喉头却微微哽咽,她抬起右手在腮前朝着翟容轻轻摇晃:为他如此体贴自己兄长,表达感激。
翟容散散支着自己的长腿,坐在小露台的草料秸秆上:“按老规矩,一个个过来跟我见面。”他回头对秦嫣道:“你在楼上生个火,陪着长清先生。今日我不叫你,你别下来。”说完,他直接跳下了土屋的二层,走向那些风雪中赶来的骑士们。
他这突如其来的“官腔”,令秦嫣呆了呆,很不适应。还是长清拉了她,才回到屋子里。
翟容平日之待她,都是儿女情长的这一面,常常令她忘记,他已经在唐国密谍组织里,成为了首脑人物,他已经拥有了翻云覆雨的手。
翟容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土屋的地窖中,与这二十多位蒙着面巾的唐国精英,轮流商量了一天。长清和秦嫣则留在了二楼的楼板上,秦嫣为他烧了个火。
“哥哥,郎君好像不让我去听呢。”秦嫣将心中的猜测,告诉长清听。
长清说:“本来就不能让你全盘知道。你如今是摩尼奴,身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谁也不知道。”
“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秦嫣苦恼地撑着小脸,“我觉得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长清不语,听着楼下,大约每隔一个时辰,便会五六匹马,绝尘而去。
这些人,是和翟容一起将自己所负责的地域,进行了再一次梳理和沟通之后,重新赶往自己埋伏两年的地方去布置了。
短短三、四个时辰之间,翟容将无数事先准备好的命令,以卷纸的形式,一条条发放到这些人手中。所有这些事情,都将由这些人的手中散出去,如同无数只蜘蛛,在齐心协力编织出一个密密的蛛网。
随着马蹄得得渐渐远去,这些风云际会的唐国密谍武者,转眼间又风流云散,重新散布回莽莽雪山、原始森林、枯索大漠、飘摇小城之中。
入夜,小镇再度被笼罩在密密绵雪之中,他们的马蹄痕迹都被掩藏地一干二净。这座无名小镇恢复了人迹杳然的状态。
翟容带着他们连夜离开,他们又换了几处地方。
盘桓了两三日之后,雪终于完全停了,天空湛蓝。
在一条古河道旁,积满冰雪的废旧磨坊里,翟容与翟羽方面派来的人手见了面。这些黑衣的承启阁官员,给他们送了点西行必须的武器、装备等物。
翟容的战刀和软甲、索绳等物都是他自己这两年已经用惯了,换了新的而已。秦嫣则拿到了一把小巧而强劲的黑色小弓。看着那精致绝伦的做工,她觉得很惊喜。翟容告诉她,这是承启阁专门为她定做的,知道她善于箭术。让她路上有空就熟悉起来,威力会很大。
长清则跟着那几位承启阁官员,被他们护送着回河西了。
既然,已经确定了嫣儿是被星芒教追踪着的,以长清的残疾之身,就不适合跟着他们一起奔波了。他将凭借自己的头脑和在星芒教生活的经验,到翟羽身边去,继续帮助承启阁处理情报。那里,是属于他的战场。
临走前,他郑重其事地对翟容道:“二郎,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
翟容道:“先生请说。”
“我这个妹妹,是交给你了。”
秦嫣悄悄捏翟容的手:哥哥如今也喜欢你了呢。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是。”
“星芒教不除,你就不要带着嫣儿回来。”长清道。
翟容面色一震。
这些日子的相处,翟容也知道,长清是将妹子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如今竟然是说出这样的话。
长清当然不是要让若若死在西域,他的意思是,要翟容务必放开手脚打压星芒教,不用顾忌任何事情。包括,若若的性命……
翟容默了一会儿,这一句话,透露出了长清先生对于星芒圣教的恐惧和对他们此行的担忧。他回道:“若若是我媳妇,我当然要带她回来。”
长清合十无语。
——他也希望如此。
可是,以他对星芒教的了解……本来,他也是想竭力阻挠嫣儿去做什么“身饵”。不过,宁高山一战,那些伤在刀奴手中的无辜民众,让他心目中的秤杆已经发生了倾斜。妹妹的安危固然重要,可是邪教必除啊。长清道:“我会在唐国,尽量帮助你们。”
“兄长保重!”
秦嫣也与哥哥告别,她尽量显出平淡,不希望看起来像是生离死别。
离开了那座破磨坊,翟容带着秦嫣,一路向西,重新走过柳谷水。一片水烟茫茫的断崖尽头,雪山连绵如白云横亘天边,在阳光铺设下,山体深蓝幽远。
秦嫣坐在翟容的身后,他们策马来到这片冰雪断崖旁。翟容勒缰驻步,临渊而立。两人一起看着群山起伏。
翟容说:“若若,他们敢把你当食物,我们便将这群畜生的食槽全掀翻。你信不信?”
“我信。”秦嫣看着远处的群峰林立。
天山东端的恢宏壮丽,从此处开始。
第110章 认亲
行到第九日; 翟容开始发现了军队的踪迹,也看到了秦将军人马与斛薛部军队作战留下的痕迹。
他们穿越羽箭纷林的铁血战场,看到碎在地上的战士盔甲;他们涉过冰雪交融的小河旁; 见到埋锅造饭的土窝;他们站上高山峭壁; 看到远远传来的黑色烟尘……
第十日,他们追上了秦都督的军队。
翟容先拉着秦嫣到了一条小细溪水旁; 蘸着冰水将她脸上的风尘都擦干净。口中还抱怨:“不就是骑个马,爬了点山嘛; 你至于弄得这般灰头土脸么?”
秦嫣说:“你的脸上也都是灰土啊; 此处气候便是如此。”
翟容笑道:“早知道就不帮你擦了; 让岳丈老人家看看,我们是多么般配。”
“谁跟你岳丈老人家,真是的。”秦嫣拿过他手上的帕巾; 狠狠擦了几把他的脸。他天生雪白的皮肤就露出来了,这两天在山地风餐露宿的,他也没见变黑多少。
两人都收拾干净了,又蹲在水边; 用雪水洗了手。将兵器都放在马背上,准备进入军营。
走了不多久,便远远看到数千人马散落在一片背风的高坡之下。
军人们正在搭建行军帐准备过夜。每一个军帐均十分狭小; 会睡两个伍的人。一面红底黑字的大纛在军中偏东南方向,随着天山的北风而飞舞招展。
上面一个硕大的“秦”字。
不知是山上的空气稀薄,还是日头渐渐变沉,周围变冷了; 秦嫣觉得一阵呼吸困难。翟容已经发现了她的紧张,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别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至多……至多……”她想,至多秦将军跟她无关而已。
翟容笑着道:“如果确实认错了,你还有我呢。”他包着脸,只露出一双眉眼。秦嫣是去认亲的,得露着脸。而他需要隐藏身份,这样无论是对于承启阁还是秦将军的部队,都是一种保护。
天色暗沉下来,军营中不同的方向,点起篝火。军卒们将篝火压得很低,数千人的驻军地看起来如同夜色深沉中的一抹星星闪动的嫣红。
他们找到了负责放哨防守的军卒,翟容将腰牌给他们看了。哨兵带着腰牌进入军中大帐,过了一会儿,他们接到了容许进入军营的命令。
火把在军帐中呼呼燃烧,引着他们来到了那大纛之前的牛皮军帐之前。
军帐门口站着十名身着盔甲的军卒,每一个都面色黝黑,孔武有力,显然是将军的亲兵。其中一名将他们引入大帐之中。
秦嫣终于见到了这位疑似自己父亲的秦都督。
他穿着玄色军衣,站在一张舆图前。
秦嫣眼尖,能看得出这张伊吾地界的舆图有部分跟自己画的很相似。翟容轻声解释:“你的舆图传到承启阁之后,承启阁重新勘察了地形,做出来方便行军用的。”
秦嫣想到,自己还没见到父亲,已经可以从某种角度上帮助自己的父亲却敌,心中不觉欢畅起来。
她急切的目光立即牢牢地粘着这位将军身上。
与她小时候残存的记忆非常不同,她记忆之中的父亲是一位体型高大的男子,所以当她看到翟羽之时会觉得他跟自己的父亲很相像。秦允安将军却是个中等身材的儒雅男子,眉宇间的温和,甚至让他的武将身份看起来很模糊。
翟容知道秦允安将军年轻时是青州才子,文武兼通。
翟容不是第一次见到秦都督,他曾经偷偷窥伺过秦都督,以及他的家人。他知道若若的长相跟秦都督完全不一样,加之现任的秦夫人与若若长得有几分相像,是以他推断,若若应该是酷肖乃母。
他在承启阁派人与秦都督接洽此事时,特意隐瞒了这个细节。希望秦都督看到若若这张脸,可以激动得立时认下这个女儿,让若若高兴一下。
事实证明,身为唐国开国勋将的秦都督,多年执掌北漠地方大权的秦都督,根本不是什么一惊一乍的人。
秦允安转身看到两个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承启阁的计划已经事先有人给他送过消息了。
他的目光先在翟容身上扫过,这个年轻人就是那腰牌的主人。他没见过面,需要有个接头暗号。
翟容面对他的沉稳,也很沉稳地按照事先约定,对了一下暗号。
确定了对方的确是承启阁派来的人,秦都督的目光这才在那小姑娘的身上停驻了下来。
依然是沉稳得形同陌路人的目光:她脸色暗沉,显然受了天山此处的苦风厉沙时日太久,五官形状又线条柔腻,猛一看似乎不太突出。与自己当年惨死漠北的妻子相比……他狠狠稳了稳心神,表面却丝毫没有流露。
他故去的妻子,是卢氏的高门小姐,被护养得身上肌肤稍微一碰,便会泛红般的娇怯。若忽略这姑娘的满脸黑黄,其实,与慧娘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翟容只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波动,略略有点失望。
秦允安心中其实已经翻滚起来了。翟容隐瞒若若长相的这个细节,的确,已经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只是秦大将军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容之人,看不出而已。他迅速藏敛起了自己内心的涌动。
他找这个丢失的女儿,也找了不少时日,只是时过境迁,求而不得。秦都督早已将这份心念压抑住了。眼前这个姑娘虽然号称是丢失的秦十三娘子,但是一来据说没有什么儿时记忆了,二来姑娘出生之后,除了长相酷似母亲,其他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