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咽了咽嘴里的酸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半晌,颈子上暴起的青筋缓缓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开棺验尸,起码,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29章 女鬼
残阳如血; 夜幕将临; 两人两骑如闪电一般狂奔在景阳城外阡陌古道上。猎猎罡风划过莫愁的脸颊; 她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谢清明的背影,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摄了魂魄; 否则说什么也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的。
挖坟掘墓; 多损阴德的事情; 她没制止也就算了,竟然还上赶着来帮忙。
此时的莫愁一条绛紫色绸带高挽发髻; 鬓角的碎发也一并梳得服帖; 一身干净利落的棉麻素服。除了高靴里插着两把雕花匕首; 周身未有丁点锦绣朱饰; 于高身神骏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盈盈之态; 鹅蛋脸上竟透出三分英气; 三分豪爽。
倘若平时,莫愁一定会大言不惭地胡诌一句; “美人如玉剑如虹”,可如今女侠梦还没开始,便偃旗息鼓了,美人腰间根本没有切金断玉的如虹宝剑。
美人的马屁股后面; 挂着一把铁锹。
在谢清明递过来这把铁锹的一刹那; 莫愁仿佛听到了心底梦碎的声音。
景阳城是塞北群山环抱下的唯一一片大平原,亦是沟通域外的唯一通道,所以城虽不大; 自古繁华。可一旦出了城,往山里行进,立马有了“猿揉欲度愁攀缘”的无力感。
待谢清明和莫愁穿过崎岖山路,来到城西北的坟地时,夕阳最后的余力也支撑不住了,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我说大少爷,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挖坟就挖坟呗,为什么非要晚上挖?你是嫌白天阴气不够重不吓人,想玩点刺激的?”
莫愁不怕鬼,是因为鬼也奈何不了她。可谢清明一个阳气正盛的大小伙子,要真被孤魂野鬼盯上了,还不得被吸干榨净了呀?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色令智昏”是有道理的,她一个千年老妖婆怎么就着了这少年郎的道了呢,她一开始就应该把谢清明的愚蠢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莫愁偷偷念诵咒语,开了临时的天眼。
谢清明把马拴在树干上,轻声道,“你别看这地方破败,却也不是乱葬岗。白日里倒是好挖,可看守的人也不让啊。”
莫愁点点头,借着月色环视了一下这片坟地,纵使绝大多数坟头都是野草丛生,但也有些新坟旧冢前摆着些供品,确实不是乱葬岗。
未出阁的姑娘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可大户人家也都是知书明理的人家,多少也会顾得一份体面,不能让自家女儿成了死无葬生之地的孤魂野鬼呀,便生出了这样的一个“女儿城”来。
地是荒林野地,自然不要钱,只是每个葬了女儿的人家拨出一笔经费,共同雇佣一个专人,看守这片坟地罢了。
这个守墓人,多半都是瘸腿瞎眼的,但凡有点能耐,也不能为了这点银子干这晦气的活。另外这片墓地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看守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临死都没迈出家里大门一步,既没仇家又没陪葬,坟茔地被毁的几率微乎其微。
当然,诸事都要有个例外,譬如谢家这位倒霉的二小姐。
在进坟地之前,莫愁拽住了谢清明的衣角,“我最后问你一遍,毁人坟地,太损阴德了,于你个人不利。若你二姐真的已经香消玉殒,棺木受损,于她转世不利。你可想好了?”
谢清明紧握着拳头没有说话,眼神里尽是坚毅与决绝。谢家尊崇儒学,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谢清明也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莫愁轻叹了一口气,子确实对鬼神“不语”,可“不语”不代表“没有”呀!
此时山间密林里已然蒸腾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雾气,莫愁见谢清明心意已决,便说道,“那抓紧吧,趁还能隐约看见东西。”
二人朝散乱的墓地走去,谢清明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莫愁却机警地扫视着四面八方。这么大一片坟地,葬的还都是青春年少之人,若说没有怨气聚不成厉鬼,她可不信。
可一直走到了谢凌语的坟前,莫愁也没察觉到一点魑魅魍魉的踪迹。坟地能干净到这个程度,莫愁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这儿了,我自己来,你别插手了。”谢清明举锹便挖,也不含糊。莫愁赶紧伸手阻拦,“大少爷,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
“你刚才已经问过最后一遍了。”
莫愁无奈,便把谢清明拢在了身后,“还是我来吧,我比较在行。”
谢清明一愣,莫愁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对挖坟掘墓在行呢?其实他质疑得对,莫愁投胎这么多世,确实为了骗吃骗喝装过神婆和风水先生,可都是看穴下葬,怎么可能亲自挖过坟呢?她不过思忖着自己千回百世的命格已然注定,积德行善也活不过六十岁,损人不利己也少不过六十岁。左右如此,不如她来做这“缺德”人吧,谢清明这一世命好,别糟践了。
可莫愁毕竟身量小,力量也小,几锹下去,土包都没什么变化。谢清明赶紧伸手帮忙,迫于工程量,二人两厢无言,谁也没再推辞,谁也没再谦让。没过多大一会,二人便都起了一层薄汗。
忽然一股阴风飘过,引得万林簌簌作响。眼前的浓雾淡了片刻,隐约可以看见惨白的下弦月和随风摇曳的树梢。莫愁机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可四顾茫然,根本看不到鬼影踪迹。
莫愁心底暗道,“难道是我太多心了?”
待挖去浮土,椁身乍现,莫愁刚要拔出靴中匕首翘棺钉,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女声,“公子挖累了吧,快喝口水吧……”
这女声细软绵长,透着不可言说的妖媚与诡异。莫愁和清明二人登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莫愁近乎于本能地飞快转身,把谢清明挡在了身后。
一袭白衣曳地,漆黑如瀑的长发近乎到了脚踝,浓稠的黑雾之后辨不得女子细致的容貌,只影影绰绰见她没骨头似的倚在树上,慵懒却尖利地嗤笑着,发出咯咯的声响。
笑得莫愁一阵心慌。
“姑娘既来了,也别遮遮掩掩,走近些,我也好一睹芳容。”莫愁不动声色地掏出符咒,又低声问谢清明道,“你能看见她么?”
谢清明点头。
莫愁疑惑,难道不是鬼?
那女人也不急,双手侍弄起一缕长发,依然用软绵绵的声音,千回百转地道,“可奴家走不动,想让那位公子来扶奴家。”
莫愁登时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恨得牙痒痒,无论眼前女子是人是鬼,都着实该吊起来揍一顿。她双唇微动,低声呢喃念动咒语,手中符咒化为一道金光,绕在谢清明四周,转瞬又消失不见了。
她又嘱咐了一句,“信我,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乱动,我去会会她。”
还
未等谢清明反应过来,莫愁已经窜了出来。她与白衣女子的距离不过二十步左右,可莫愁走得也十分慎重。
雾气绵密黏腻,莫愁的视力收到了极大的限制,她越是想仔细观察敌人的举动,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没来由地,莫愁想起多年前在山里雪地打猎的情形,人与野兽从来都不是你追我赶的逐鹿竞赛,而是势均力敌的你死我活。
突然,莫愁感觉脚下一紧,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大头朝下地倒挂在一棵两丈高的古树枝头。
还来不及顾及自身处境,莫愁第一反应决不能让谢清明出结界,于是她近乎与树下女子同时发出呼喊,“别动!”
话音一出,三人俱是一愣。
树下女人一改方才矫揉造作之态,从袖间掏出一把简易连发弩,一手瞄准挂在树上的莫愁,一手握着匕首,喊道,“你们两个谁敢乱动,我就一箭射死她!”
莫愁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双眼感觉压迫得都要爆开了,胃里像有几十双手揉搓一般,她气急败坏地想,自己原本要把这做作女人吊起来打一顿,怎么自己被当个萝卜拔起来了呢?
莫愁喊道,“你他妈到底是人是鬼?”
女子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若是鬼,也化作厉鬼,缠得你们这些挖坟掘墓的人不得好死!”
谢清明热锅蚂蚁一般,既惶急于欲救莫愁,又怕自己乱动会激怒女子,他手抵在剑鞘上却不敢轻举妄动。而莫愁此刻也是暗骂倒霉,这女子不是鬼,自己的符咒就几乎不顶用。
如此一来,无论是远击还是近攻,都讨不到好处。
“姑娘怕是误会了,我们并非盗墓贼,如今扰故人清梦,实在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谢清明嗓子有些干,声音近乎于沙哑。他也曾直面生死,却从未感觉到如此紧张。关于莫愁,他总有着说不出的惶惶之心。
莫愁没了耐性,“你要还是活人就别装神弄鬼,你也不用你那脑子想想,葬在女儿城的都是什么人,能有多少陪葬品,值得我俩损一回阴德?再说了,你谁啊?”
女子冷笑,“陪葬是没什么,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勾当,你们不就是觊觎再在这的都是年轻女尸嘛!”
谢清明一愣,难道这女子知道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了开棺验尸?
莫愁却听明白了女子的意思,年轻女尸,往往比钟鼓馔玉的陪葬品,还要值钱。
莫愁不知道缘何时起,由何人杜撰,会有人认为家中少年早丧,如果未有婚配,便是不祥。莫愁活了几千年,阴婚的风俗就有了几千年。
所谓阴婚,说白了就是给死人找配偶。莫愁隐约记得阴婚兴起之初,不过是一些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难当,想着自己未尽为人父母的责任,未给子女婚配,便找阴阳先生扎个纸人一起下葬以作婚配罢了。由于费钱费力,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阴婚的风俗只在贵族阶层盛行。
然而上有行,必然下有效。读书明理的优良做派未见得有人愿意跟着学,旁门左道倒是很快就会“飞入寻常百姓家”。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是残破败落人家,越愿意把富贵前程托付鬼神,阴婚也就在下九流与寻常百姓家普及开来。
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再加上阴阳先生在这种风俗活动里获利巨大,在他们的鼓吹怂恿下,阴婚之风愈演愈烈,花样也就逐渐繁多起来。
最为常见的是“搭骨尸”,也就是家中有少年早亡,其父母会托“鬼媒人”说亲,找到同样早亡未嫁的少女人家,下定过贴,结为姻亲。礼成之后,择吉日行合婚祭,男女并骨合葬。如此做法虽然没什么实际意义,可也是两家人你情我愿的事情,既不有违礼法,也不损人阴德,自然也就无伤大雅。
然而“门当户对”的未婚早亡人毕竟有限,于是阴婚风俗催生了出了盗尸的行业。愿意出钱买尸的多半都是死了男丁的人家,于是鲜活女尸也就格外抢手。更有甚者,实在偷不到女尸,便开始坑蒙拐骗活人少女,杀人卖尸。
景阳城位处边疆,民风倒是开化,阴婚风俗并不盛行,所以这“女儿城”也便多年太平。
看来如今这女子把她二人误认为是盗尸贼了,莫愁凭空里感到了一股鱼死网破的杀气。
莫愁被控出一脑门子虚汗,双眼邪红,“谢清明你甭和她废话,她要真敢朝我射箭,你就劈了她!横竖是死,射死还比这么吊死舒服,我还来个痛快!”
女子愤愤地睨了一眼树上脸红脖子粗的莫愁,刚要咒骂,突然感觉脚下想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浓雾粘稠,周遭看着并不真切。那异动之声不似虫鸣,不似兽走,既细微几不可闻,又尖锐如刮骨之刀。
四面八方,窃窃如私语。
突然,女子看见脚下的土地裂开了小指一般长的口子,然后裂口上又生出新的裂口来。那犹如将死老者身上横纹般的皲裂蔓延起来,扭曲着,挣扎着,亦像是狂奔着,纵横开来,一直延伸到谢清明的脚下。
谢清明被无形的结界笼罩着,脚下的土地没有开裂,可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渐渐感觉有些站不住了,忙俯身半蹲,用剑撑着身体,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异动。
一股腐烂的腥臭味伴着浓雾蒸腾而上,窃窃私语声也变成了嘈杂的嗤笑声。
“咯咯咯……”
“嘻嘻嘻……”
突然,女子脚下的裂口爆开,一只惨白的手骨窜了出来,像捕兽夹一般钳住女子的脚踝,好像要借着她的力量向上攀爬一般。
“啊!鬼啊!有鬼!”女子的惨叫像尖刀一般划过暗夜长空,惊起一阵寒鸦扑簌簌地飞。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
第30章 尸变
莫愁原本已经头昏脑涨; 眼冒金星。被树下女子尖利的一喊唤回了三魂七魄; 她眯着眼睛一看; 汩汩怨气就着漫天遍野的山雾从地底下涌了出来。
莫愁怒道,“别喊了傻缺!放我下去; 我能镇住它!”
女子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