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等弱水扑过去,碧落护法一站稳身形,已经再度掠了过去,转瞬也消失在那一片诡异的灰色中。修道者眼中,只能看见那一片不停翻涌的灰色。
奇怪的是,不等弱水跑出去叫人进来解救,只是刹那间,那充满了怨念翻涌着的灰色就平静了下来,慢慢散开。
弱水的眼睛,终于能看见湿婆神像前令她惊栗的一幕。
湿婆神像片片碎裂,露出了石雕层里面的内坯。石像里面,用作内坯的,居然是一个真人。
那是一个穿着红衣的苗人女子,然而美丽的脸上却已是惨白毫无生气。
那样潮湿的水下圣殿,奇异的是,那个显然已经死去多日的女子尸体,竟毫无腐烂的迹象。
苍白的女子,就这样被封在代表了“死亡”的湿婆神像内,保持着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的姿式、头微微上仰,半张着嘴巴,无血色的脸上凝聚了最后那一刻的痛苦和恐惧,仿佛无声的祈求着上苍。
然而,有一朵奇异的花,从她胸前的锦囊中蜿蜒生根,开放。
根须密密麻麻,茧一样包裹着她。蛇一样蜿蜒游走在女子周身,甚至沿着血脉扎入人的体内,仿佛从以身躯为养料,尽端处开出了一朵浅碧色诡异的花来!
那朵踯躅花,不知道凝聚了什么样的念力,居然硬生生的在石的封印上钻出一条裂缝来!
“小妗、小妗……”那一刹间,碧落的脸色忽然宁静起来,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轻轻的唤着,走过来。弱水压抑住了惊呼,因为她看见了:本来那些四处弥漫、蠢蠢欲动的怨气,在碧落的脚步踏过之处,纷纷都如烟般的淡薄散去,消于无形。
阿靖仿佛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看见青衣男子上前来,下意识的退开了一步。
然而,她忘了松开手中拈着的踯躅花,一退之下,那苍白的女子身体就这样顺势被她拉了出来。
“小妗。”在尸体倒下的刹那,碧落伸出手,抱住了她,“小妗,是我。”
刹那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弱水看见死去女子那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然而,那一朵带着丝丝血迹的踯躅花,却在瞬间绽放开来!
这一次,弱水没有提醒靖姑娘小心——没有怨气,没有阴森,那朵花绽放的时候,满殿竟似有光芒微亮、馨香浮动。
※※※※※
“靖姑娘,大护法他根本不听劝告,每日都喝得不省人事——可怎么好?”石玉的神色是焦急的,然而,绯衣女子听了,却只是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
当碧落抱着小妗的尸体走出水面,不知为何,一接触外面的空气,那苍白的躯体忽然间就化为了腐土灰尘,令人不忍目睹。连着那朵绝世的花儿,也一并枯萎——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根支柱已经塌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回那个叫小妗的女子。
其实,本来碧落未必会这样的看重那个女子——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是个游戏风尘惯了的人。如果跟他说什么坚贞、什么永恒,这个男子或许只会嗤之以鼻。
他对着每个遇到的女子承诺“永远”,然而他心里不相信有永远的爱情;那个痴情的少女也对他倾诉过“永远”,但是那个才十几岁苗女未必真正明白什么是永远……永远的相爱,在这个瞬忽如浮云的世上,本来就是极其不可信的。
然而,不等时光褪去谎言镀上的金色,让他们亲眼看到那个“永远”的破灭,她却死了。
死亡在刹那间、就把她对他的爱凝固了在那一刻、嘎然而止成了永远。
那个承诺不再是一个谎言!她对他的爱便是永远的,钉在了他的心里——永远无法再否认、永远无法再抹去。
小妗,小妗……如今,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山长水远,天地茫茫,恐怕是再也相见无期了。
原来,人这一生中,唯独“离别”,才是真正永远的。
※※※※※
跋洛阳。北邙山。
初夏,清冷的山风吹来,北邙山上的长草青青,一片片的起伏如波浪。
所有素衣白冠的人,都在山下停驻,跪地相送。那拖地的白袍和高高的素冠,如同雪树一般林立,幡幢在风中飘飘转转,梵唱和祝颂的声音氤氲蔓延,缥缈虚无的召唤着去往彼岸的灵魂。素衣白冠的听雪楼子弟中,不是有人压抑着低低的哭泣。
送葬的人们都停下来,跪送着那两台白石的灵柩。青色的刀和绯色的剑交叠着置于灵前,白石的灵柩并排放在一个檀木的肩舆架上,由四位护法抬着,沿着小径抬上北邙山。
没有立碑,没有筑墓,甚至,送葬的人都在山脚停住,不许上山。
那白石的灵柩,最后埋葬在青青碧草下的何处,只有亲手下葬的四位护法知道。
——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立过誓约:上北邙山以后,结庐守墓,终此一生不再下山。都是经历世事过的人,看破了尘世聚散如泡影之后,失去了效忠的对象,那还不如就这样隐居在北邙山上、了此一生。
到了选好的墓穴边,四个人默不作声地轻轻放下灵柩,看着黄土一寸寸的湮没两台白石的灵柩——湮没了那一段众口相传的武林传奇。
曾经有过多少激荡的风雨、指点江山的凌厉,然而,如今剩下的只有这一片碧草、一抔黄土、和黄土之下沉默相伴的孤独灵魂。
寸寸光阴如握不住的流沙,从指间转瞬滑落——人中龙凤……那样骄傲而敏感的两个人,却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的走入对方的生活,只是那样隔着看不见的屏障遥望了彼此多年,到最后依然相互猜忌、相互伤害,一至于同死。
——希望,在所有一切都平静以后,他们能静静地相守于这一片青青的碧草下罢?
紫陌轻轻拉着黄泉的手,想起种种过往,只觉悲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们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山风越来越大,吹拂起每个人的长发。从山上回看,山下白云茫茫,白云尽头、洛阳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遥远得犹如那回不去的昨日。
黄泉。紫陌。碧落。红尘。
原来每一种,都是一种幻灭。
……(本卷结束) ……
拜月教之战
第一章 梦幻空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
“香燃尽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么就准备着‘诀别’吧……”
“以澜沧为界,勒住你的战马!如果非要强行吞并整个武林的话,请想想你将要付出的代价——如果你不想她成为月神的祭品的话。”
只听得到话语,然而,努力地看着四周,他却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一切,仿佛是虚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层袅袅升起的水雾——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是无数穿着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着机械的膜拜状,奇怪的诵唱之声如波涛般传入耳膜——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月的黑暗中
“请神——
“告知我的本名!
“当月自那一处升起
“众神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愿但愿此时——
“我也能记起自己的本名!”
声音带着奇异的音韵和唱腔,如潮水一样慢慢漫进人的耳膜,从耳至脑、至心……让他渐渐有昏昏沉沉的感觉,一时间,似乎时间都已经静止——只看见唯一一点清晰的火光:那檀香的光,在慢慢移动、黯淡下去!
他无法回答,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时辰到了……祭典开始!”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宣布,忽然间——四周变成了血红!火!是四处燃烧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却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没了!她在火里……她在火里!
“阿靖!阿靖!”他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用力地拨开迷雾,四处寻觅着,对着那虚空中的声音厉声喊,“——住手!快灭火!放她出来,放她出来!——我答应你们!”
“迟了……已经迟了……”
“焚烧一切的红莲火焰一旦燃起,将烧尽三界里的所有罪孽……”
“住口!让她出来!”他想斩开重重的迷雾,却发现那却是如水一般地毫不留痕迹……他不知道她在哪里,然而,他知道她在火里……在烈焰的焚烧里!“放她出来!快让她出来!”
他开始失去了控制,一直往火焰的深处冲去——
“施主请止步!”
忽然,有什么清冷如水的东西滴了下来,彻骨寒冷,让他神志忽然一清!
※※※※※
“大哥!大哥!快醒醒!……快醒醒!”陡然间,旁边有近在咫尺的真切的呼喊,同时感到有人用力地晃动着自己的双肩。他睁开眼睛,是熟悉的书斋里的摆设,然后,看见的是三弟南楚焦急担忧的脸——
“大哥……你被魇住了。刚才你的额头和全身忽然象火烧一样的烫!”南楚沉静的眼睛里,也有掩饰不了担心和失措——“靖姑娘料的不错,果然是有邪魅入侵!”
“哦?”他却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声,想着方才假寐时候的梦,心里也有异样的不安。
“幸亏明镜大师及时喝破,大哥才醒过来——”顺着南楚的目光,他看见了旁边正合十默诵着的老僧——僧人的手上,还有一个净瓶,方才自己额上的水,只怕也是这位弹上去的。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然,听老僧不停诵着的,居然是那部号称所有经文之“心”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许久,等老僧念完了以后,他们才看见开眼后的老僧眼睛布满了血丝——仿佛火一般的血丝!
“施主……方才你被困在那人的用灵力结成的‘界’里头了。好厉害的术法……这一次是侥幸,对方没有出全力,要是——唉,只怕贫僧也不能抵挡啊。”
“世上果然有所谓的术法和幻力吗?”萧忆情啜了一口茶,滋润了喉咙,更加惊讶地发觉喉咙里居然真的有火的气息!但是,他只是静静地问,“拜月教的术法,是佛、道、儒中的哪一流派?——中原可有能压制它的方法?”
老僧缓缓摇头:“不瞒施主……拜月教不属于任何流派,传说是以道教为主,结合了远自西域东瀛的术法和苗疆的巫蛊之道,以月为最高神明,以教主为凡世最高领袖。自开创出来后,流传于两广云滇之地已有一百多年,教徒无数,势力庞大。
“不过据老衲所知,虽然在苗疆信教之人众多,但是大部分人却只是信奉教义的一般教徒而已,连教主都是不修习术法而潜心研究教义之人——真正懂得术法的,教中不会超过十个人,再加上地方偏远,所以,在中原一带,对于拜月教的所知很少也不足为奇了。”
萧忆情微微颔首——看来自己一开始就派阿靖去大理,果然没有错误啊……本来是想借助风雨组织的力量,先除去拜月教里最棘手人物的,但出乎意料的秋护玉居然拒绝了。
“那么,大师可知道‘迦若’这个人?”他问。
“迦若?”老僧身子一颤,手里的净瓶不自觉的一倾,水溅出了少许。
“就是拜月教的大祭司。”南楚在一边轻轻补充,“苗人的传言和教徒的描述并不可靠,我们搜集来的资料里,却没有丝毫他的过去历史和师承来历。我们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枝上繁花,天心明月。”蓦然间,明镜大师手执念珠,默诵,然后开口打断了南楚的话——“错了,他已经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一时间,连萧忆情的脸色都沉了沉,但是,还是不说什么。
“难道他还真的是神不成?”南楚扬眉冷笑,手按上了腰畔的剑柄。
“阿弥陀佛……或许是。”老僧合十,淡淡答道,“灵力如此,看破红尘生死,超出三界五行,他的修为已经到达了飞升之境——在凡人眼里,已经是神了。”
“就是说……以凡人之躯,是根本无法和他相抗衡的吗?”听雪楼主终于发问,目光深沉莫测,“用武之道,根本不能和术法相对抗吗?”一边问,他双手开始不自禁地微颤起来,有无法掩饰的恐惧预感传来——
阿靖!……
“撤!”眼看着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钟木华知道这个破庙中的神秘人实在是太厉害,立刻下了命令,“我来断后,快回去禀告靖姑娘!”
顾不上收拾同伴的尸体,听雪楼残余的子弟立刻往外冲去——
“钟老!门、门不见了!”陡然间,先到门边的一名帮中子弟发出了骇然的喊叫。
“蠢材!莫吓破了胆、看花了眼!——听雪楼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白发老人一边全身心地戒备着破庙中那个不知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