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个,没用,还占地方,谁都没要。”
罗美娟走到最里面的小卫生间。几平方米的空间里,有蹲式马桶、有盥洗盆,也有花洒,不太新但还干净,这是她租房条件里必备的配置。她打开花洒,冷水冲到手指上:“有热水没有?”
何玉峰摸了摸后脑勺:“你看我家哪里有钱买热水器?你要不生灶子的话,可以跟我奶奶讲,她可以帮你烧,灌热水瓶里,每个月十块钱。”
这祖宗俩都是穷尽一切方法生财啊。卫生间的窗户打开了,罗美娟看见后院里有一棵大梧桐,枝干粗壮,绿叶茂盛。她在门口时就看见了,像一把开在屋顶的伞。
她走回走廊上,望了其他关闭的房门一眼,问:“你们还租了几个人?”
何玉峰带着她走过去:“这两间大的,租给了一家五口,两个大人带三个小孩,做米粉的。”见罗美娟眉头微皱,他耸肩接着说,“不用担心,这家子一点都不吵,从早上到晚上,基本上看不见他们的。玉河县早餐里有50%的米粉都是他家供应的,量大吧,可是他们一个人都没请,五个人做死一样的做,最小的勇娃才十二岁,已经不念书了。我觉得,如果没有生理需求,睡觉啊洗澡啊吃饭啊,他们会觉得租个房子都没必要。”
罗美娟去看何玉峰,他在讨论这一家时,脸上带着笑,一点戾气都没有,就像在和朋友家人聒噪的分享他的看法。她很惊讶,惊讶他在她面前如此的侃侃而谈。
“还有,这一间租给一个江西人做仓库,他到处做生意的。大概半个月来一次,晚上半夜要我开门,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罗美娟自然多问一句:“做什么生意?”
“说不清。我偷偷去看过纸箱里装什么东西,有豆皮、豆干,红姜,鸡爪、饼干……”
“你是去偷吃的吧!”
“偷吃?”何玉峰摇了摇头,“鬼才敢偷吃他东西。”他压低声音,凑近些,“我觉得他是到处收过期食品,那些不要了的东西,然后卖去农村。”
罗美娟“哦”了一声,走到她想租的房子隔壁:“这间呢?”
“空的。罗老师,我还是很愿意你租我家房的,像个正常人。要不,我再给你便宜点,一百块。”
罗美娟瞪了他一眼:“我租,不过租金,明天过来,和你奶奶谈。”
☆、第9章
罗美娟和奶奶敲定了租金,每月八十五块,外加热水费十块钱。小赵说,有点贵了哦,给租客烧点水,房东举手之劳嘛。罗美娟整理衣物,说:“七十岁的老太太了,每天烧两壶水往楼上送,怎么好意思白要。”
这个星期天,她就要搬过去。没有大件东西,可小件真不少。她来九中时,夏天的裙子冬天的大衣,整整塞满两个箱子,宿舍里仅有的半边衣柜不够放,又买了个布衣柜回来,如今这些,再加上她的新置办、被褥床单、锅瓦瓢盆,全都要拾掇过去。单人双手的,可拿不动。罗美娟下楼去找秃鹰,想让他帮忙找辆车子送一趟。
刚走到那条不见竹林的竹林路上,就远远看见何玉峰骑了辆摩托车过来。她停下脚步,何玉峰减了速度,车子滑到她身旁:“奶奶叫我帮你搬东西过去。”
这辆摩托车像是刚从沼泽地里出土,再被太阳暴晒一天,浑身□□泥巴裹着的机械怪物。罗美娟皱了眉头,看了眼后座:“能放多少东西?”
被指使来做这趟差事,估计何玉峰心情不好,他眼眶都没抬:“你有多少东西?绳子一捆,不就得了。”
他一向凑合着过,粗糙惯了。不晓得罗老师的东西,全是精挑细选的:即便是一条印花床单,那也是跑了整条街,选出来的独一无二的蔷薇,不是玫瑰更不是月季。这可不是能粗暴的用绳子对待的东西。
但是送上门的好心,还是比求人人情要好。罗美娟把她一挪一挪的衣服,堆放在大编织袋里,再送下楼捆在摩托车上。小赵老师抢先一步,帮她做了这趟差事。
“你先把这些搬过去,再多过来两趟。”小赵老师说,“你们罗老师,手上拎不动那么多东西。”
何玉峰“啊”了一声,抬头看,车后座上,尼龙绳在阳光底下,在小赵老师的指间飞舞,灵活得像条蛇。他上了楼,想主动帮忙拎些东西下来,站宿舍门口时,看见罗美娟在打包被褥,平时不觉得多狼狈的人,此刻也还是不如人。
何玉峰来来回回了五趟,脱了长袖,露出里头破了洞、淌了汗的白色汗衫,罗美娟才惊觉她东西太多,太麻烦这个学生,赶紧递过毛巾:“你辛苦点,等会老师请你和奶奶吃饭。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最后一趟,只剩一个塑料桶,里头放着洗发水沐浴露香粉啫喱卫生巾,罗美娟说:“我走过去得了。”
何玉峰下车抱着桶子,给她示意:“你这样抱着它,坐后头就行。”
“成吗?”
“就这个摩托车,任飘飘他叔,去年过年回家,载了他老婆,还有在深圳属于他们的一切,衣服被子,饭锅桶子、连烧菜的灶子都带回来了。”
罗美娟跨上了车,和何玉峰背靠背坐着。她左手抱着桶,仅靠右手的手指勾住后座架子。每当何玉峰转弯,她又看不见,就不由的出声:“慢点,慢点。”
就这样,破旧的摩托车载着两人和一个红桶,在巷子里风驰。说是风驰一点不过,虽然速度慢,但五月的下旬,风已在巷弄里四处飘荡,荡漾着爬满墙壁的常青藤,荡漾着突然瞥见的院子里如火的石榴花。
他们在巷子里穿行,有人在家门口看见,问一句:“阿峰,这是哪个?”
“老师,租我家房子住。”
何玉峰超级大声的回应,他相信,不出一天,三和巷的邻居都会知道他家住进了一位罗老师。我们爱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说话不是没有理由的,说得越大声,是越想要清楚的告诉别人——我没有秘密。
车子停在家门口,堂屋里闻声出来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抽着烟:“罗老师,你过来了啊。”
罗美娟看何玉峰突然转变的铁青脸色,客气回应了一句:“是何玉峰爸爸吧。”
“是啊,罗老师,东西都搬过来了啊。中午在我家吃饭啊,我一早就去菜市场买菜了。”
与传闻中赌徒酒鬼的凶神恶煞的描述不一样,何贵雷完全是一副讨好人的脸色。罗美娟向来不喜这些客套,便道:“不了,辛苦何玉峰帮我搬家,我刚才都说,要请他吃饭呢。”
“要的,要的,罗老师你住我们家,是我们的贵客,粗茶淡饭而已。”
罗美娟在楼上收拾房间,到了中午,熬不过何贵雷和奶奶三番五次的请下去吃饭,只好下楼同他们一起吃。一楼和二楼是一样的格局,一间堂屋和四间房子,何家老中少三人一人一间,另一件空置的被奶奶当成了垃圾收置房,她上了把锁,似乎里面锁着的不是垃圾而是宝贝。
所有的房间,罗美娟都没有参观,也没兴趣参观,只有堂屋例外,它是上楼的必经之路。在堂屋里,除了桌子凳子和那张凉席,似乎也找不到不落灰的东西。罗美娟问何玉峰为什么不扫扫,何玉峰说:“每次奶奶扫地,都是从二楼开始,扫到楼梯,下来,就不扫了。”
饭吃了一半,何玉峰已经离席了,奶奶只顾着和手上的排骨干架,她咬不动,但难得开荤吃到儿子做的饭菜,虽然菜钱还是找她要的。罗美娟则只能听何贵雷不停吹嘘他曾经有多厉害:就这房子,可是90年代三和巷里最早盖起来的砖房;当时他是多么的有眼光,知道玉河县城总要发展起来,外地人会增多,盖房子时就在二楼房间里配了厕所;还有,有人要出三十万买房子,他是不肯卖的,这里总要拆迁的,一拆迁,他就有五套房子了。
罗美娟忙了一上午,无力应和,放下碗筷就说要先上去整理。何贵雷这才发现他还没有说到正题:“罗老师,你看看房租……”
“哦。”罗美娟道:“因为何爸爸你不在,所以我和奶奶商量的,八十五块一个月,外加十块钱热水费,一个月九十五块。”
“知道,知道。你看方便不,今天就……”
“今天就交房租啊。”罗美娟停顿,想起何贵雷的殷勤,事必有因啦,“好的,我上去拿钱包。”
何贵雷双手交叉握着,像瞻仰伟人雕像一样望着二楼走廊。罗美娟飞快的下来了:“这半个月的,和下个月的我先出了,一共一百五十块。我和奶奶也说过的,以后还是每个月一号交房租吧。”
何贵雷没接钱,他搓着手:“一个月一交啊。”
罗美娟抬头,诧异的望着他。
何贵雷接着说:“阿峰奶奶老了,不太清楚了。我们家都是一年一交的,那个江西的王老板,就是一年交一次的。”
罗美娟望向奶奶,奶奶似乎听不见,她放弃了排骨,开始唆汤。罗美娟想,哪有这样的道理,不会被这母子二人给诓了吧,这时堂屋右侧的门打开了,何玉峰站在那里说:“既然说好了,当然就是一个月一交。”
何贵雷恶狠狠的转头,第一次在罗美娟面前露出了凶样:“老子说话,要你插什么嘴!”
何玉峰梗着脖子就过来了:“老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着,打我啊。王老板什么时候一年一交,不是半年一交吗?他为什么半年一交,因为怕找不到人啊。可罗老师就在九中教书,天天都看得见的,要一年一交干什么?”
在外人面前被儿子戳穿,何贵雷气急败坏,脸都涨红了,嘴里骂:“皮痒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他转身要拿东西来揍何玉峰,奶奶这才有所行动,起了身:“阿贵,消气啦。”
罗美娟怕何玉峰真被打了,站两人间说:“何爸爸,我们确实说好的,一个月一交,这一年一交的,我也没准备这么多钱。我今天就先把五月份六月份的房租给了,一百五,就一百五。”她赶紧的从钱包里拽出两张钱:“你找五十给我。”
何贵雷拿了钱:“这有什么打紧的,我又不赶你走。五十块钱记账吧,记在7月份的账上。”他拿了钱揣兜里,门外骑上摩托车就走了。
罗美娟看着门口,心里骂道无赖,转身要上楼时,看见何玉峰仍站在楼梯口那里。他低了头,整个背有点驼,她过去拍了拍他后背,想安慰他:“没事的。”
何玉峰突然朝奶奶走过去:“奶奶,你有钱没有,找五十给罗老师!”
奶奶放下碗筷,期切的看着孙子,要他不要管这事。何玉峰一直摇着她手:“奶奶,我会挣钱还给你的。”
罗美娟没有去阻止,她看着奶奶被何玉峰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最后妥协了,回房间,拿了几张票子出来。何玉峰接过来,转手递给她,一句话都没有。他走到门边,抬起画架走了出去。
入夜他才回来,在后院洗冷水澡。罗美娟下了楼,在堂屋里等他洗完。这个学生,她见识过不同的面,桀骜不驯的、任性反复的,但根源都应该在中午那一面。
何玉峰进来了,看见她,径直回房,也不搭理。罗美娟叫着他:“何玉峰,我们谈谈。”
“谈什么?”
罗美娟想了下:“我不是你老师吗?谈谈你的学习、生活。”
何玉峰笑了声,看着她:“你们做老师的,一天不训人就活不下去,是吧。”
或许真是职业病。罗美娟搬过来椅子,让他坐下,他不肯,两个人只好都站着。罗美娟问:“你恨你爸爸?”
何玉峰没有回答。罗美娟自顾的开始了心理教育:“你爸爸就算再不好,也带大了你。你说话时,要注意分寸,要控制情绪,今天他要真拿家伙打你,怎么办?”
“我打得过他。”
“打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和秃鹰死杠着,和你爸爸死扛着,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
何玉峰胸膛起伏着:“那就要和平?”
罗美娟点了下头。何玉峰再笑了,笑得可怕:“和平?我和他之间是不可能的。我最希望什么?他死掉,马上就死掉!我连尸都不会替他收。”
罗美娟被这恨意震惊,都想不出再劝什么。何玉峰要走,她抓住他的手,慌不择言:“何玉峰,你还年轻,不能有这么激烈的想法。不能因为你妈妈,就恨,……,整个世界。”何玉峰的妈妈是整个和成村的八卦谈资。即便罗美娟是个新来者,也多少听了些进去。
何玉峰转身过来,他难以置信的大吼:“罗老师,你知道什么,你是老师,你就可以随便教训人吗?你是谁?你为什么来玉河?你也要躲人的,对不对?你的手,你的手,……”
罗美娟脸色惨白,手却一直未松,何玉峰说不下去“剁手”两个字,再朝她吼,“你自己都收拾好了吗?管别人!”
他大力挣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