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命财产子孙坟墓乎?且夫天下古今,为帝不成,舍出奔外,岂有退步者。以吾所闻欧、美之事,凡帝王总统以革命败者,莫不奔逃外国,古事繁多,不克具引。今之葡萄牙废王,尚居英国,墨之总统爹亚士,居于法国,波之总统居汝牙,败后亦居法国,德之汉那话王居于奥国,巴西之废王,革命后居于葡萄牙,此皆至近易考者也。公速携眷属于孙,游于海外,睹其风物之美,士女之娱,其乐尚胜于皇帝总统万万。刘禅曰:“此间乐不思蜀。”于今乃是实情!吾奔亡海外十余年,亦复乐其风土,徒以忧故国,念老亲,乃为归计耳。若欲行乐,则岂如瑞士、巴黎者乎?(中略)嗟夫!慰亭行矣,毋及后事。诗曰:“毋逝我梁,毋发我苟,我躬不阅,遑恤我后。”从此中国之事,与公无与,亦与袁氏无与,依照《约法》,共和国制设副总统者,如总统有故,则以副总统代之,则自有黎宋卿在,无劳公托。若仆昔之言虚君共和者,不过忧总统之必复专制,既专制也,将复生乱,如今姑备陈英、意、比之法,以告国民,为中国之保险公司云尔,聊以广备空言一说,以听国民采用,非谓其必行也,皆与公无与也,幸毋假藉吾言,损改吾说,吾不任受也。嗟夫!公以顾命之大臣而篡位,以共和之总统而僭帝,以中华之民主而专卖中华之国土,屠毒无限之生灵,国人科公之罪,谓虽三家磔蚩尤,千刀剖王莽,尚谓不足蔽辜,但吾以为文明之法,罪人不孥,枯骨不毁耳。公早行一日,国民早安一日,时日曷丧,及汝偕亡,公若行也,以子孙坟墓为念,公有托于仆,仆亦可与南方义师商而力任之。公之旧人唐少川布告天下,言庚子拳匪之祸,乃发诸于公,壬子兵变之祸,亦主持于公,外论纷纷,为谓公将行而弃其毒,至今京师生非常之惨变,遂至迁徙纷纭,京、津扰扰,以公之智,岂为此乎?望念子孙坟墓,稍留去思,毋多事,毋多言,束行装,苦自爱!
洪宪盗国,世人颇有右袁氏者,或谓误于左右,或谓克定欲为皇子,其实皆不足以言袁心事;盖大奸大窃,其貌每大忠大信,袁氏固欲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者,然即使无“使余无以自解”之言,证于其四年之柄政政绩,国人果能被其久欺乎?五年六月十一日《申报》载《项城帝制思想之息壤》云:
项城病革时,涕泣向徐世昌言,帝制已事,皆为人蒙蔽云云,世人睹此,或谓恢复帝制,原非项城本意,其实个中真相,固不尔尔;盖恢复帝制之一事,当辛亥革命时,项城已意念及之,且与外人谈论及之!当时义旗高举,全国鼎沸,英人莫礼逊博士曾与袁项城谈话,并将一切情形于当年十一月廿日致电伦敦《泰晤士报》,今照译如下,读之当知项城早有在中国恢复帝制之思想矣。
文云:今日下午,余得与袁世凯畅谈,袁氏身体壮健,且有胆识,自知当前之大任,关系至重,惟立意重建稳固之政府,以救国家之危亡。袁氏既抱此目的,遂居间力谋保留清室,建设有限君主政体,盖惧清室一旦推倒,内部紊乱,或陷于无政府之境,则外人财产生命,必有危险,若外人因此起而干涉,将不免瓜分之祸也。袁氏谓余云:现革党已有纷争之象,各省之目的,大相悬殊,北方之意见,于南方不能融洽。余谓中国革命之起。乃所以反抗主权之损失,朝廷之腐败,致国家屡召祸灾,革军实谋增加巩固国家人民之势力,非欲使国家分崩也。袁氏闻余言,复称彼深惧民主国之不能稳固及溃裂瓜分之祸,欲保存清室,剥夺其实权,使仅存虚名,则国家之安全,方能确保。余谓吾人须论事实,今日中国各重要行省,皆已决绝,若保存清室,则万无调和之余地,现在必要之事实,无过于此!且清室不适于统治国家,大不惬人民之意,若保存之,则势不能谋统一全国,必至陷国家于分崩之境。袁氏谓此种意见似未必当,余(袁)曾详细考查中国情形,在退隐三年之中,尤为注意。余深信国民中有十分之七,仍系守旧分子,愿拥戴旧皇室,进步一派,不过占十分之三耳。若今次革命推倒清室,将来守旧党必又起而革命,谋恢复帝制,似此国中扰乱不已,人人将受其害,数十年间,中国将无太平之日矣!余(莫)谓如英国之有限君主政体,本为人所希冀之政体,惟英国之君主为可靠之人,而满清则大不可靠,此彰明较著,不能置辩之事实也。袁氏云:皇室断不自食其十月三十日之诺言,且星期五日,摄政王将赴社稷坛宣誓皇上必忠守其诺言云云。
余嗣论及昨日电告之举动,即皇室退至热河,召集国会,决定中国将来应采何种政体,或有限君主,或民主政体是也。袁氏谓此种计画,已有人条陈,多数明达之人,皆极力赞助,不能轻忽置之,前星期以来,彼已时时审虑,刻仍正斟酌。惟刻皇室未及时而去,致生惧扰,或不免流血之惨也。余当时颇欲问萨镇冰所统兵舰,已全数悬挂革命旗帜,图攻汉。清军一事,摄政王对此有所感惧否,惟卒未诘问此事。袁氏旋复以戊戌政变事告余,此事前次袁氏曾作书致我,自为辩护,谓其举动,纯出忠君爱国之诚云云。
当时日本首相大隈重信有《吊袁世凯警告中华民国》一文,饶有意味。大隈为有名之侵华野心家,其玩弄袁氏之术尤丑恶,顾此其所言,自不失为金玉之言也。兹录《东方杂志》十三卷八号之节译文如次:自云南革命事起,为期不过四五月。以此短促之期间,而竟现困疲之态,足以知华人生活方法,无有忍耐忧患之力。所谓华人之生活方法若何?其安乐主义是也。袁氏自得志为中国元首,安处深宫之中,卫队数万,侍妾十余,纵帝王之豪奢,极人间之奉养,一言以蔽之,则安乐主义而已。夫安乐主义,堕落主义也。肉体既习于安乐,则道德智能,百凡颓废,不复有任重处危之力。故大难一发,而憔悴抑郁,以病以死,凡以此也。袁氏年仅五十有八,与德皇威廉,齿正相若。彼德皇之困难,远出袁氏之上,兵临四境,已垂二年,驰驱千军万马之场,出入弹林硝烟之地,不特毫无困疲之色,而精神志气,益复发扬。以视袁氏之一败涂地,殆不可同日而语。则信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说,为不可易也。
中国多年之恶俗,经此次小变,又获一痛切之教训。使华人果有志革新,则不可不追惩往失,力祛积弊。盖安乐主义之流毒,不徒使百体废弛,精力委靡,而贿赂公行,赋税苛暴,其害中于道德政事国家人民者,不可胜计。人人以安乐为先务,于爱国爱民之念,悉皆抛弃无遗,虽乱亡即在目前,亦有所不恤。为中国国民者,乌可以不醒此大梦也哉?
其次则中国国民性,又有好修饰文字之弊。袁氏颁布命令,往往好用华美之文词,以自文饰。非援用古圣昔贤之格言,则侈陈爱国爱民之苦衷。在言者恬然不以为耻,见者亦夷然不以为怪,此盖习惯使然,尤为中国可恐之一事!盖重文字而轻实行,则凡古圣先贤之所垂训,经史集传之所记述,皆不免为悦耳目娱心志之具,无复有感化世人之能力。甚且躬蹈万恶,仍可假文字以欺人!以如是之民族,而欲求存于世界竞争剧烈之场,不可得也。
袁氏为中华民国之大总统,蔑视《约法》,自制宪章,伪造民意,帝制自为,冀得遂其非分之望;及云南一呼,全国响应,卒于惊怖忧愤以死。迹其致败之由,盖不外耽于逸乐及修饰文字之二事。然此固中国数千年之习惯使然,袁氏不悟其非,转欲藉此以求侥幸,遂致一败而不可收拾。今者袁氏死矣。虽然,袁氏之死。非仅袁氏一人死生之问题,实中国全国国运兴亡之大问题也,中华民国可不知所自省哉?
人有恒言,时势造英雄,今日中国之现状,诚为安危荣辱紧要之关键。吾人甚望有拨乱反正之豪杰,生于其间,振数千年衰颓之国家,以为亚细亚洲光宠。今其人不可见,而徒见滔滔者莫非为安乐主义之潮流所播荡,宁不可伤?夫贪婪卑污,乃中国古圣贤所哓音瘏舌,谆谆垂戒。今观中国疆吏,大都卖官鬻爵,贿赂公行,吸人民之脂膏,饱一己之囊橐。盖上有奢侈虚饰之元首,斯下有贪婪卑污之官吏,循此不变,乱亡可计日而待!所愿今后中国之政治家,躬行实践,以身作则,尚节俭而黜奢华,敦诚朴而矫虚伪,庶民风可以丕变,国基可以永固,则袁氏者,未始非中国万世之炯鉴,而其死诚乃中国之大幸也。
吾爱中国者也。吾之爱中国,固非利害之问题,盖发于中心自有所不容已也。中国人今后所亟宜猛省者,此种安乐主义之生活方法,果否为人类之自然?果否适于生存竞争?而不然者,则中国国民固不免为劣等,固不免为天演所淘汰!使中国国民而甘居劣等,甘为天演所淘汰也,则亦已矣。若犹有奋发之心,则今日者,非天正迫汝自觉而置汝于危机之下乎?
忆前文已论袁氏固非无才无能,其智术,其心力,亦过常人;顾无道德以为体,学识以为用,思想落伍,遂使其一切行事,多人歧途,卒至祸中于生民,流毒于后世!民国十五年十月十日,《申报》载蕉鹿客《十年前洪宪纪元之回想》一文,论叙史实,语重心长,节录其中,用殿我文:
(上略)辛亥之际,革命甫成,南中孙文,得南京临时大总统之任,虽其革命家,未必即有行政建设之经验,一新耳目之党人,未必即足以合流于中国数千百年之官治。而纪元已易,正朔重颁,未始不可以方新之机,促未来之治;而袁乃隐有所制,必其自居。当日挟北洋派战败之余威,以外凌党人,内欺清室,缘饰自售。南中固不知自奋,亦复为息事更张之计,而袁遂以继统闻。维时极有欲其南下就职,以脱去北方之巢窟者,而曹锟遂受意兵变于大栅栏,以泥其行。京华负贩,至今追想,迄莫能忘。
迨至大选,遂又以临时而正式为元首。在此际革故鼎新,人多朝气,内而台阁,多属名流;外而封疆,多属首义,一时物议,庶几长此可以久安,目前可以图治。即以财政、政治、军事诸端言之,亦由繁就简,大致预算,庶几就范。顾袁以与民党失和,有所消长,遂以宋案而起癸丑之役。夫民党之不为袁用,固其分也。而袁必欲翦伐灭遗,似国非公器,人惟独尊,等异党如敌国,岂卧榻宜他睡。一方又挟北洋派,以相团结,长驱驰骤,以开北洋军阀占领各直省之先河;盖饵诸将以功利,而不屑毁造成民国之党人。在党人者,固或自行不义,物腐虫生,为袁所得乘其隙;而袁之不以国家为重,不以协恭为戒,转致毒于异己之心,以造成中国兵连祸结之局,罪无可恕,亦复彰彰!夫革命正反清之常,宜图休息。北洋派者断送满清之军政于数十年之中,自革命役成,亦正宜少戢羽翼。而袁则反其常,以复卵翼之,以复造此乱离之因果,视南方如征服之区,迨兵力所至,幸而获胜,中国庶几全被征服矣;而袁乃更视国家为易与,以渐渐即于帝制之途。夫同为国人,国人动极思静,舍一部分之民党,不甘征服,亦或者可泯南北之界限,俾征服之将领,得其正轨,循为政治,亦未始不可苟安。而诸将者,初藉袁之力,以得其地盘,亦正复对袁,不无寅畏之思。则袁虽征伐民党于前,亦尚得统治国家于后,人民舍其革命平等真正民意之口头禅,亦未始不可以歆飨报功,俾得安居托庇于袁狄克推多制度之下。孰知大谬不然,而复有称帝之思,内聚奸人诡士,日夜驰骤,好货利者,则量给以货利,但得数十百元,已足招致劝进之名册,累累篇牍。好虚名者,则崇之以虚名,而非驴非马之官制,若上中下大夫,一纸公文,亦足导人心至于虚罔罪眚之途。其不可幸干者,则临之以斧钺,组织暗杀之队,而阴有其魁,论级行赏,以某地之某机关,动其部属,而开幸险穷杀之心理之行为。货财之不继,则密谋举债,而利源以日塞,停兑国钞,而金融为紊乱,奋其淫威,而国家社会之人心之政治制度,乃一一毁灭,以致于勿遗瓦砾,其反反常之贻毒,并复为后来之人所师资,所取法,而辗转乃又及于今日,蛛丝马迹,谁阶之厉耶?
更有对列邦也,明知此反反常之事,为举世言政治有信守之国家所勿许,则又阏支墨顿,别为巧计,而不外动之以货利,其卒也,国际无信义道德之可言,敦槃之际,已有内定协调之痕迹,而举世所奔走号呼之廿一条,亦于此际,阴图承认,遽为容纳。闻之当日周旋台阁者曰:其恭递条文之日,递文者足恭而语,一手上文书,即嗫嚅曰:“请大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