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任十方界主都会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来到这里,从巨大的荷叶中抱出一个婴孩,他们充当婴孩的父母,用十年的时间将他养育成人,然后一个人回到这里,再度躺会荷花叶中,重回自然。
白芙蓉天生眼盲,目不能视物。童年中,她听到的最多的声音就是母亲的叹息声,深沉悲哀,带着对万物苍生的怜悯。
白芙蓉常常问母亲,为何老天如此不公平,不给她一双眼睛。每每这时,母亲总会叹口气道,正是因为老天的公平,才夺去了芙蓉的眼睛。那时,她不懂,只是一个人跑到庭院角落的向日花下偷偷哭泣,每当这时,向日花总会垂下脑袋在她脸上蹭来蹭去,弄得她痒痒的。
白芙蓉母亲出任十方界主的年代是日光倾城的白昼时代。
白芙蓉在日光下生活了十年,十岁生辰那天,母亲把一切都告诉她后,独自走入假山下的密室。彼时,她清楚地感觉到,随着密室大门的关闭,温暖而舒适地阳光渐渐散去,随之而来的是黑暗无边的永夜与凄冷冰寒的月光。
那一天,她不吃不喝,躲在房间自责。
第二天,如所料的,太阳没有升起来。然而,却有一个少年踏着三千月光,缓步而来。
少年说,我叫夜凉,是向日花妖。
她一怔,接着扑进夜凉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夜凉说,这不怪你,不怪你。
就这样,夜凉成了白芙蓉在这仙山、这世间唯一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许多时光。
有时,他爬到月华树上,给她细数漫天闪烁的星光。
有时,他坐在长明灯下,给她朗读离奇怪异的故事。
也有时,他与她背靠背坐在草海中,给她描述万千世界的美好。
她的笑声寂寞而充满羡慕,她说,夜凉,你知道吗?我好想看看这个世界,哪怕一眼也好。
少年沉默,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攥得用力。
白芙蓉知道,夜凉又何尝不想让她看见,怎么说这也关乎着夜凉的身家性命。
母亲曾经告诉白芙蓉,十方界主的眼睛便是十方界白昼与黑夜的转换机关。双目开则天下白昼,双目闭则天下黑夜。所以,母亲从不睡觉。而她,自小眼盲,这就意味着母亲死后,她接任十方界主之位,人们将再也看不见太阳,十方界将进入永夜年代,直到她的老去死亡。
她终于明白母亲的叹息声中包含着的是对天下苍生的怜悯。
白芙蓉知道,向日花不像其它花草,离了太阳活不长久,如今一百二十年过去,向日花枯萎凋零,夜凉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唯有召唤出太阳,让十方界重新回归白昼时代,夜凉才有机会活下去,而实现它的唯一途径就是治好她的眼睛。
为此,夜凉不惜一切。
白芙蓉怎么也没有想到,夜凉为了能治好她的眼睛,不惜抓来十方界的居民,剜下他们一只眼睛,放入她的眼眶,企图让她见到光明。可,她天生天养,凡夫俗子的眼睛又如何能承受她的神力。所以,无一例外,每一只进入她眼眶的眼睛,不过片刻,便化为灰烬。就连身为妖魅的夜凉自己的眼睛亦不例外。她渐渐相信天命,也许她注定永远处于黑暗,也许她注定永远看不见光明。即便如此,夜凉却没有轻易放弃,他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十方界外的人身上,过路的商者,迷途的旅人,无一不被他用骗或者抢的方式带进十方界,夺取一只眼睛。
敖祁与洛芊颜进入十方界,本身就是夜凉设下的局。
“夜凉是为你?还是,为自己?”洛芊颜问。
白芙蓉摇摇头,她不知道答案。或者夜凉治疗她的眼睛是真,想活下去也是真,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始终猜不透他的想法。她觉着夜凉这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如夜色般幽深冷漠,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玩伴,朋友,他却对此视而不见,回想起来,百年来,她竟从未听到他的笑声。
就在三人沉浸在悲伤中时,一阵疾风刮过,洛芊颜只觉双手反剪,喉咙一紧,再睁开眼,已经被夜凉挟住。
“丫头!”敖祁懊悔刚才松懈的同时,炎凰长戟上手:“放开她!你想怎样!”
白芙蓉讶异:“夜凉,你可知这是十方界圣地,除了我,其余人等皆不能入内,不怎敢私自闯入!”
夜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冷如寒冰:“他们能进来,我为何不能?何况,我连天意都敢违逆,区区规矩,我又怎会放在眼里!”
白芙蓉上前一步:“你到底想怎样?”
夜凉低头看一眼手中的人质:“很简单,和以前一样,配合我,我要用她的眼睛治好你。”
敖祁一听,大笑一声:“区区花妖,也敢逆天?你以为凭我的能力救不了人吗?”
夜凉冷冷:“我自然相信你有能力救人,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我,但这样,你也休想得到火之石!”夜凉善于察言观色,他从昨日敖祁索取火之石的表情反应便知此物对他相当重要。
夜凉手中力道加紧,洛芊颜低低□□一声。
“怎么样,想好了吗?要留下火之石,还是留下她一只眼睛?”
敖祁一怔,进退维谷。
洛芊颜满眼惊惧,渴求的目光望向敖祁,唇齿间隐隐挤出一个音节:“不要!”
“火之石,我要定了!”敖祁语气坚决。
洛芊颜眼中的希冀瞬间散去,与泪水同时翻涌而来的是大片大片的绝望。
洛芊颜的神情让敖祁胸口一疼。敖祁愣了愣,流连烟花这么多年,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件事之后,他以为此生再不会为任何人心动,而这个丫头的出现,她的任性、她的蛮横、她的一颦一笑,竟让他寂静多年的心再度复燃。他苦笑,敖祁啊敖祁,妄你百花丛中过,竟被一个丫头轻而易举地偷去了心。
“慢着!”敖祁道:“夜凉,你可知十方界主天生天养,普通人的眼睛根本承受不了她的神力?”
“可洛芊颜不是普通人,她是仙!”
敖祁笑:“难道你看不出,我敖祁也是货真价实的上仙吗?”
夜凉当然看得出,但他也看出敖祁法力高强,要动他,难于登天,所以,他才让两人分开住,暗中对洛芊颜下手。
敖祁收了炎凰长戟,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若不嫌弃,用我的也是一样。”
洛芊颜眼中恢复色彩,却是哭着骂道:“风流鬼,你疯了!”
敖祁环抱胸口,嘴角随意一勾,笑道:“我没疯,这火之石我是一定要得到的。可为了自己,牺牲别人的事,我敖祁决计做不到,何况,你本来就不漂亮,再少一只眼睛,以后谁还娶你?”
洛芊颜咬牙还想说什么,敖祁对洛芊颜念了个昏睡诀。
“乖,好好睡一觉。”
目光宠溺,一瞬间,洛芊颜似乎看见了麟渊。?
☆、四、骗局
? 洛芊颜醒来,是在第二天。
彼时,敖祁坐在床边,捏个诀,唤醒洛芊颜。粉衣少女坐起身,看见敖祁右眼只剩下单薄的一层眼睑,皱巴巴贴在眼眶上,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大笨蛋!”洛芊颜骂道。
敖祁捉住洛芊颜发狂的双手:“喂,你这么疯,以后谁敢要你?”
洛芊颜挣开敖祁,不说话,从床上走下来,径直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敖祁吓了一跳,趴在耳边说破了嘴皮子也不顶用。洛芊颜哭了半个时辰,总算哭累了,才抬起红肿的眼皮,白敖祁一眼:“少了一只眼睛,看你以后怎么风流?”
敖祁笑笑,左手在脸上轻轻一挥,右眼便恢复如初,洛芊颜惊讶。敖祁得意一笑:“本上仙法力通天,区区一只眼睛,又如何当回事?”
彼时,十方殿。
正如夜凉料想的,神仙的体质与天生天养的白芙蓉极其相近,所以,眼睛移植非常成功,不出意外,三天后白芙蓉便可睁眼看见这个大千世界。
然而,白芙蓉并不开心。她不知道当十方界重现光明,大地恢复生机,太阳花再度伸展枝叶的时候,夜凉会不会离开她。这么多年,夜凉对她虽然关心,却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有时,她会想,这么多年,夜凉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想尽一切办法治疗她的眼睛,或许只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夜凉只是个自私而无情的太阳花妖罢了。
白芙蓉问:“夜凉,这么多年,你如此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夜凉犹豫好久,似在酝酿感情,可语调一如既往的冰冷:“你知道吗,我的确是想让自己活下去,因为这样就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看你哭,看你笑,看你悲伤,看你欢乐。等你眼睛好了,你还愿意与我一起看山,看水,数星星,捞月亮吗?”
白芙蓉怔愣,那是她认识这个少年以来,他第一次对他说出这种话,虽然生硬,却还是让她的心狂乱不已。但倔犟如她却还是说了气话:“夜凉,你不该这样,你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这么多人,你太自私了!你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接下来的三天,白芙蓉真的没有再见到夜凉。
第四天早晨,夜凉命侍女来给白芙蓉拆纱布。
随着雪白的纱布一层层脱落,白芙蓉右眼一点点亮起来,与此同时,月光黯淡下去,东方天空渐渐露出熹微的光线。直到纱布完全脱落,一轮巨大的红日出现在天空,山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人们跳着,笑着,欢呼着朝仙山跪拜,感谢十方界主为他们带来光明。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十方界主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开心,她高兴地甚至忘记穿鞋子,提着裙裾跑出十方殿,从山上望去,霞光刺目,泉水清澈。她笑得像个孩子,那就是夜凉说过的飞花潋滟和群山连绵,当真美不胜收。
就在白芙蓉陶醉于眼前的美景的时候,有侍女过来,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在池塘旁等你。夜凉。
白芙蓉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字迹,嘴角微微一翘。这就是夜凉的字吗?好漂亮呀。他的人也有这般好看吗?心下一动,早已忘记几日前赌气的话语,迫不及待地奔向池塘。
白芙蓉没有想到这一见竟是永别。
池面波光粼粼,池中锦鲤游弋,芙蓉出水。夜凉静静地站在池边,背对着她,黑衣墨发,与这白昼形成鲜明的对比。
白芙蓉喊道:“夜凉。”
水边的少年浑身一滞,既然缓缓转过身,漆黑如墨的眉眼,苍白冷漠的面容,却在看见女子的瞬间淡淡一笑。白芙蓉痴痴望着他,那笑容竟比头顶的日光还要温暖,原来他也会笑的。可,不等她奔过去,他便转身,一步步离她而去。
白芙蓉想叫住他,却惊讶地说不出话。阳光下,夜凉的身体渐渐透明、单薄,然后一点点,一点点消失。
夜凉说:“芙蓉,再见。”
白芙蓉冲过去,想抱住他,最终却只抓到一缕荷香和一滴清泪。
是的,他骗了她整整一百年。
他根本不是向日花妖,而是十方界黑夜的化身,夜妖。
黑夜与白昼从来不能共存,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眼睛见到光明的一天,就是他生命的尽头。
可,他无怨无悔。他还记得多年前,星光满天的时候,有个轻如薄纸的少女躺在他身上,在碧波万顷的草海中,说:夜凉,你知道吗?我好想看看这个世界,哪怕一眼也好。那时,他便暗暗发誓,哪怕逆天,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也要治好她的眼睛。
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女子低低的抽泣,随着夜风,传遍整座仙山,那哭声总让夜凉的心没由来的疼痛。
白芙蓉说的没错,他这个人就是自私。不然,他不会为了她伤害这么多人,更不会在消失前让她看他一眼,以希冀她能记住他的容貌,来世好能认出他。
他是一只妖,不懂什么情爱,只是一味地喜欢站在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守着她。寂寞的时候陪她静静坐着,天冷的时候替她披件衣服;她眼睛不方便,他便下令铲了仙山所有的门槛;即使明知她看不见,他还是动用法力,将仙山变得风景如画。
他是黑夜的化身,冷漠而冰寒,他从不会说甜言蜜语,但只要用心去体会,仍能感觉到他的心,如黑夜中的星光,如黑夜中的微风,温暖而细腻。
——“夜凉!”她跪在地上,终于明白,余生茫茫,纵使她看遍天下,却再也看不见那个清冷如夜的少年。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五、在劫难逃
? 暖阳如泻,洒在十方界每一寸土地上。花木抽出嫩芽,庄稼渐渐挺直了腰杆,老人孩子三三俩俩躺在草海上,沐浴着久违的日光,依稀听到远处村庄久久不绝的炮仗声。人们尽情欢呼,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