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仿佛那里总有一个长身玉立的昂堂男子走过,或笑或思或颦眉或凝望,原来这念心阁中竟没有一处是简辞没有到过的。
今日正是二月十二,卯正时还滴了几滴雨,但到了辰正时便隐约见了阳光。天气尚有些冷,今日是太傅府中的大日子,照理她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本该回避此事,但谁知一早兴帝突然降了口谕,竟要早朝过后亲来观礼。
陆茉幽是略有些诧异的,这倒和从前并不相同。于是白萍接了消息后便匆匆为她装扮,她也是必要去东书房面圣观礼的。
从前拜师礼是晨起预备,皇子们巳正入府,巳时三刻行礼,当初她便是偷偷藏在了东书房院子里的紫藤花架后偷瞧,原本那花藤及其茂密将她遮掩的密密实实,可谁知偏巧便有一处微小疏漏竟将她发上玉簪的坠子映在了简辞的鞋上,简辞正躬身行礼,霎时便见了自己鞋上不住颤动的影子,悄悄回头看去,便正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一惊,面色霎时一红,目光便如小鹿一般闪烁了一下,他那幽黑润泽的眼瞳似是闪过一笑,她一慌便躲了开去,然而眼神流转之间,便看到了另一个正在看她的人,那人对她一笑,明媚而灿然,令她再难忘记。
于是她便忘记了,她第一眼看到的,和第一眼看到她的,分明是简辞。
那结果太坏,她不想重复,于是此番便不想再去东书房。她再过不久便十五岁及笄,彼时正巧又到选秀之期,她怕在遇到简瑄与之纠缠不休生出什么枝节来,便只想着到选秀时求一求太爷,让太爷在兴帝面前求上一求,将她指给简辞。
但不曾想,今日的拜师礼竟又变了。
眼看巳时二刻,白萍没时间再为她上妆,遂匆匆为她簪上玉钗后就扶着面容素净的她出了念心阁往东书房而去。这一路慌张走去,及至走到东书房时,内中鼓乐齐鸣,竟是拜师礼已然开始,瞅着门外尚无御驾,看来兴帝还并未到来,白萍悄悄嘘了一口气。
陆茉幽悄悄站在了陆夫人右后侧方,陆夫人听些微脚步声悄悄回头一看,见女儿终于到了也松了神情又转过身去。她们此时都候在东书房门外,静候兴帝御驾。
她方才对着陆夫人悄悄点点头站好,便突然觉着有人拽了拽她衣袖,她顺着往后一看,只见白萍一脸厌恶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
“罗姑娘怎的也来了?她不是我陆家主子,又不是伺候我陆家主子的婢女!”
陆茉幽一挑眉,倒是没想到罗家二姑娘竟也来了。这罗姑娘便是陆家上京前,罗家亲往求了令一同带入上京的罗姨娘的妹子,名唤罗佳音,从前依着探望姐姐的名号曾出入陆家玉山宅子,年已过十五快交十六,始终不曾寻觅夫家定亲,原本也是预备着今年大选。
陆茉幽回头看去,只见罗佳音虽也垂首侍立,但不知怎地,总比别人要高出一些,及易察觉,看她一身衣饰皆新且精心装扮的模样,陆茉幽霎时便明了其中关窍。
她按下白萍的手,只安静肃立,但只要一想着一墙之隔的东书房院内如今简辞正在,她那一颗心突然便怎样也无法安宁。
她太过想他,十六年都不曾再见过他,这十六年里,他连她的梦都不曾入过一次,她知道,他是恨了她,不愿再见她。
陆茉幽突然觉着心底一阵瑟缩,眼底发酸便想要落泪,她勉强忍耐间,突然听闻一声尖细滑润的嗓音长长的飘了进来:
“圣上驾到!”
一席人均是身子一僵,将头垂的更甚,随即躬身下跪,口呼万岁,足足行叩拜大礼。
只见兴帝阔步而来,虽已年近五十,但虎步蛇行身强体健,及至走到东书房踏入后,那内官才又长长拖出一声:
“平身!”
但兴帝入了书房院中却并未惊动拜师礼,而是直等到了行礼结束鼓乐声毕方才举步上前。
陆正雨将主位让出,一众皇子再度行礼,陆正雨也正待下跪,兴帝并未坐下,反而一伸手便托住了他:
“太傅平身。”
陆正雨慌忙立好,兴帝扫视一眼恭敬侍立的皇子们,一众以太子为首,各个长身玉立相貌堂堂,一身的流光溢彩令春光都失了颜色,太子如今已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愈发温润。
“该有的礼数必要有,太傅尚未训戒,朕还是在一旁等着便罢。”
兴帝一行说便往院子一边走去,内侍早已立好明黄华盖,华盖下备好木椅,但兴帝走了两步突然又顿住回头:
“朕从前听说太傅家中有一孙女,广有才气,不如便令那小女陪朕下上一盘棋吧。”
众皇子仿若一惊,俱都悄悄抬眼看去,而陆正雨亦是突然一怔,而内侍早已因着听到兴帝的话便将东书房院门大开,将门外一众侍立陆家人等看了一个仔细。只见左侧陆良领着三个儿子,右侧陆夫人领着一众女眷,其中有一少女恰抬眼看来,一双眼眸明媚而灵动。
“你便是陆家小女吗?”
兴帝指着那少女突而一笑,但原本听见兴帝要同陆茉幽下棋便已然一惊坏了脸色的陆家众人此刻脸色愈发的难看,只因兴帝指着的那少女,正是罗佳音。
第5章
气氛似乎有些古怪,陆正雨脸色一变,那厢侍立的陆家人也一个个面色难看,罗佳音虽也是不妨大惊又带着许多慌张,可终究难以掩盖眼底的那丝欢欣。
她突然往外移了一步,罗姨娘伸手欲拽却晚了一步,心底一惊却又不敢转头去看,顷刻之间便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小女陆茉幽,拜见圣上,恭祝吾皇千秋顺遂,万世金安。”
沉寂的东书房突然一声清脆请安声,虽是声音不大,却如同珠露落水,令人心头泛起丝丝涟漪,是以闻听此声后以太子为首,俱都侧脸看来,只见一着淡淡雨后天青色襦裙的少女盈盈跪地,伏拜之后起身,虽低眉顺眼略是垂头,却也一刹之间便能看到那惊世骇俗的容颜令人心头眼角俱是一惊。
不娇柔不妩媚甚至不会觉着明艳动人,那未施脂粉的面容上淡淡红粉色的嘴唇轻轻抿着,但却就是会令人觉着倒抽一口气的震撼,如同梨花酿酒,没有历久弥新,不会香醇醉人,却令人再三轻嗅流连忘返无法忘怀。
兴帝似乎微微一怔,但继而一笑。众人谁都不曾发现,但唯独陆家几人察觉,此刻一身冷汗终于不再冒出,却仍然汗涔涔的令人觉着冷。
原来是陆茉幽早罗佳音一步跪地行礼,也幸而罗佳音原本便是与她共站一列,兴帝遥遥一指也如同正指在她的身上。
陆正雨眉梢一展,便对着兴帝躬身一礼:
“小女轻狂,圣上恕罪。”
“无妨!”兴帝大手一挥展颜一笑便负手往华盖下走去,便有内侍行至陆茉幽身旁恭请她移步入东书房。
陆茉幽垂头,但那一双罥烟细眉不觉中便慢慢蹙起。她本不想在人前惹来事端,今日若一切安生便好,若入了谁的眼,那便是无妄之灾。她缓缓起身,随着内侍进了东书房,皇子们虽是目不斜视,但她终究能觉察出他们的好奇和赞叹。
待她走到明黄华盖之下,内侍已摆好棋盘,兴帝一挥衣袖,司礼监便即刻继续拜师最后一步,训戒。
那厢陆正雨扬声训戒,这边内侍将装满黑白玉棋子的小罐取出,正要将白子放在兴帝手边,兴帝却突然一挥手:
“白子给她。”
内侍一怔,转手将白子放在陆茉幽手边,又极快的抬眼看她一眼,却见陆茉幽仍然一副淡然神色,伸手自罐中拿出一子后,一言不发便率先落子。
只听那轻微一声啪的落子声响在东书院,竟比陆正雨洪亮的训戒声更为引人注意。
陆茉幽十四年中极少下山出府,她所有时间便都付与了琴棋书画针织女红,况且历经两世,前世在上清殿偏殿禁锢的十六年中,她仅仅存留的两件嗜好,一为练字,二为研棋,皇室珍藏的大把棋谱供她钻研,她的棋艺又焉能落俗?只见兴帝每落一字,她都不假思索紧跟落子,终于在下了半刻钟后,兴帝抬眼看了看她,只见她神色恭谨淡然侍立与对侧,心无旁骛只专心看那棋盘。
兴帝目光不觉中柔软,而始终立在兴帝一旁的一个老内侍见兴帝神色,不觉中又悄悄转头看了眼陆茉幽。
这厢两人棋战酣畅,如同将东书房中余下众人都已忘记一般,然而陆茉幽看似平静,可心中却始终如揣了一条鱼一般,搅的她心泛着丝丝涟漪。
简辞正在此间,她眼下如此近与他共处一处,仿若连吸进的气中都含着他身上那淡淡如同清晨珠露一般的味道,令她一阵一阵的心驰荡漾,那目光不觉中便愈发柔和如同逸出水来一般,连捏在手中的冰凉棋子都觉着那般温润。但她突然一怔,只见兴帝落子之后她执子之手顿住,眉尖一蹙。此回可落子三处,两死一生,一旦落子不论生死,棋局上输赢立现,该如何下?
一切不过火光电石间,她突然想起曾经正在这东书房内,简辞一眼看到偷藏的她,缘何一见之下便倾心难移?
那时的少女是纯真而羞涩的,那样如同小鹿一般躲避他的目光,于晨光中双颊微红的羞怯,是未经雕琢便流光溢彩的璞玉,是不会迷恋权势富贵,不会为之阴私争斗,于是便愈发不懂畏惧的少女。她是与旁人都不同的。
她想起简辞曾经目光,突然浅浅一笑,她只想做简辞喜欢的模样。
手中白玉棋子稳稳落下,棋盘之上输赢立现。只见兴帝拿着黑子的手突然一顿,眉头便皱了起来,半晌后,气氛隐隐有些冷惧。
“父皇可是累了?不如休息片刻,往常整日被政事烦扰,难得出宫一回还要这般劳心。”
突然身旁有人说话,声音温润,陆茉幽恍然抬头,只见太子立在兴帝身后,正浅笑看着棋盘。而旁边一众皇子也不知何时已然完毕聆训,此刻都站在兴帝身后。陆茉幽眉眼一动,悄悄躬身往后退了退。
“果然名门之后,你这小女子倒真是名不虚传!”
兴帝陡然大笑出声,甩手起身将手中那一颗黑子丢进罐中,小内侍即刻上前为兴帝整理衣冠,但兴帝的目光却总是看向陆茉幽,眼神之中却隐隐带着肃杀。
“太傅已然备好茶点,父皇,我们是否移步?”
太子上前伸手搀扶兴帝,也不知是否有意,恰巧将陆茉幽遮在了身后。兴帝似是不满,抬眼看了太子一眼,只见太子一脸温润笑意,他终究作罢,甩了太子的手便率先负手而行。
陆茉幽跪地恭送,觉察一众人等在她面前一个个经过,那最后一人的袍角也如同众人一般自她低垂的眼前拂过,如她一般淡淡雨后天青色的儒衫,陆茉幽浑身一僵,便顺着那人的衣角抬眼去看,只见一人背影,长身玉立昂堂而行。
简辞。
她已然十六年不再见他,十六年中他都不肯入她梦中,如今终究跨过天涯不过咫尺,她拼力按捺住心头想要跑去攥住他衣角的念头,死死的将手按在腿上,将自己的襦裙生生攥成一团,如同一根针刺在了心头,终究忍耐不住眉尖蹙起,眼中迷蒙一片,却再也难以移开目光。
她以目光胶着简辞背影,眼看他已走到大门处正待迈步出门,突然身子一侧,他竟转过头来,目光精准直投进陆茉幽目光之中,陆茉幽一惊,仓皇别过眼去。
简辞看她双颊一红慌张别过泪眼,突然勾唇一笑极尽温柔,但片刻之后便化为冷漠。
他迈步出了东书房,一切都消失不见。
陆茉幽终于舒了一口气,霎时觉着腿下一阵酸软,但还未站稳,突然见一人又小跑进了空旷的东书房院中:
“陆姑娘,圣上有旨,后日慈光寺礼佛,着陆姑娘随驾行侍。”
陆茉幽一惊,抬眼去看传话内侍,只见那小内侍一脸谄媚而笑,陆茉幽怔怔忘记跪地谢恩,那小内侍竟又是捂嘴一笑:
“姑娘可是惊喜的傻了?可是有许多年不曾有人入过圣上的眼了,圣上如此亲口令随侍的,姑娘可还是头一个呢!”
说罢又是一笑,竟满是讨好意味,随后匆忙转身跑出。
陆茉幽只觉着如坠冰窖,浑身冷的发颤。
第6章
二月十四,因着皇室礼佛,故而京郊慈光寺早个一日便已封闭,只供着今日由皇后娘娘主持的礼佛过罢方才再度开启。
然而经由小沙弥引领刚一进入慈光寺后花园时,陆茉幽与白萍都怔在了那里。她是按着内侍通知的时辰到的,可眼下后花园中可谓是济济一堂,一众贵妇夫人携着女儿三五成团的一处闲聊,那满脸的神情又哪里像是礼佛那般肃穆。
白萍凑上前来正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