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拂唇角微微动了一下,望着空无一人的小院:“不,落雁城并不大。霍府,都护府也并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想要探听消息,根本不用从殿下你的人里下手。”
“萧子鱼……孤回宫后非好好参他一参!”
“参萧子鱼之前,先找人。”桓岫飞快地看了萧秉瑞一眼。
萧秉瑞应了一声,赶紧将人手兵分几路,命人联络乔都护,满落雁城搜寻萧子鱼等人,余下一拨人则搜查小院。
院子本就不大,迅速被众人翻了个底朝天。
那对之前住在小院里混淆视线的小夫妻早已不见了踪影。屋内虽还留有家具摆设,可压根就没有人使用过的痕迹,分明当真只是摆设而已。
更重要的是,没有人。
一个人影都没有,的确是,人去楼空。
“搜!继续搜!”萧秉瑞急得出汗,“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证据!”
他从东屋走到西屋,不见桓岫和宋拂的踪影,问过人才知道他俩去了偏僻的几个。
“你俩这时候在做什么?”
萧秉瑞前脚迈进黑洞洞的小屋,后脚愣在原地。
小屋内,没什么光亮,也不知道桓岫是从哪儿摸出的蜡烛,正举着烛火为宋拂照明。宋拂则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在地面上来回抚摸。
“你们这时候还在磨蹭什么,找人啊!?”萧秉瑞十分着急,迈腿就要往宋拂边上走。
桓岫扭头低斥:“不要动。”
萧秉瑞好久没见过桓岫生气的脸,一时间有些怔愣。
这小屋又黑又潮,环境恶劣地让人一刻都待不下去,发霉的味道充斥在周围,实在令人难忍。他搞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
单膝似乎有些不方便,宋拂索性双腿跪地,伏在地上继续摩挲。
她是仵作,对于血的味道,比一般人更了解。这屋子阴暗潮湿,一开门,扑鼻而来的霉味,可霉味里头还藏着血腥味。很重,但像是曾被人清洗过,带着厚重的潮湿感。
等到桓岫找来蜡烛,烛光立即为她带来了线索——
屋内一根立柱上,有喷溅开的血迹。
“这是……什么?”
“血。”
桓岫代宋拂低声答道。萧秉瑞噎住。
宋拂抚地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萧秉瑞又问:“怎么?”
宋拂问道:“六殿下……如果,有人咬掉了你的耳朵,你会怎么做?”
萧秉瑞被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室是不是尤其注意五官和身体的残缺?我幼时曾听阿爹说过,前朝曾有皇帝立宠妃之子为太子,只因太子后来不慎遭鼠咬去鼻头,毁了容貌,遂被皇帝废除太子之位……所以,如果皇子身有残缺,是不是就失去了册立太子的机会?”
萧秉瑞一愣,轻声答道:“确有此事。其实父皇之所以能登基,也与此事分不开关系。当年皇祖父册立太子之前,朝臣们皆认为康王叔最终会成为太子,可康王叔不慎落马,手脚无事,却瞎了一只眼。所以……你懂。”
“所以,”昏暗的烛光下,宋拂伸出握拳的手,“如果嫂子她咬掉了萧子鱼的耳朵,他会怎么做?”
萧秉瑞毕竟是皇子,即便素来放浪形骸,但与皇位相关的事,哪怕说的再隐晦,他也能当即回过神来。
宋拂的话音才落,萧秉瑞脱口而出:“休得胡言乱语!”
“康王的野心,难道六殿下当真不知!?”
他当然知道。
萧秉瑞握拳。可此等事,如何能在外随口一言。
“如果我是萧子鱼,如果那个位置本是我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人害我失去,我会杀了她。”
宋拂闭眼,摇摇欲坠。身后,桓岫小心将人扶住,握住了她冰冷的拳头。
许是因为身后有了助力,宋拂缓缓睁开眼,也打开了被紧紧握在掌心的东西。
“这是萧子鱼的耳朵。”她咬唇道,“我在县衙时,无意间看见过萧子鱼的耳朵,他的耳后有一个黑痣。”
躺在宋拂手心的,确实是一只耳朵。
萧秉瑞愣愣地看着耳朵,也的确在上头看到了一颗黑痣。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隐隐觉得疼得厉害。
萧秉瑞的神情,已经明确告诉宋拂,这的确是萧子鱼的耳朵。
宋拂垂下眼帘,倚着桓岫的臂膀,才终于站稳不至于腿软跌坐在地上。
从耳朵撕裂开的口子上可以看得出,这是被人生生撕咬下来的。这小院里,敢这么对萧子鱼的人,除了弥丽古丽还会有谁。
屋里被擦拭掉的血,喷溅在立柱上的血迹,还有这只耳朵……
她甚至不敢想象,那是在怎样一个环境之下,才逼得一向温柔的嫂子拼着一条命也要咬下萧子鱼的耳朵。
人还没找到。
桓岫扶着宋拂走出小屋,跟在他们身后的萧秉瑞脸色发白,显然这里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没找到就可能还活着。”桓岫伸手,手指轻轻抚过宋拂的眼帘,“弥丽古丽活着,对萧子鱼来说,可以很好的威胁到你们兄妹俩。只要能拦下萧子鱼,十有八九就能找到她。”
宋拂茫然。
屋子里的那些分明是有人故意掩盖痕迹。别人闻不出来,她怎么可能闻不出情况究竟有多惨烈。然而,除了安慰自己“人没找到就可能还活着”,又有什么能让人稍稍放心的?
阿兄颠沛流离,才寻到这样一个人相爱相知相守,如果真的……他要怎么度过漫长的余生?
萧秉瑞派出去的人很快就赶了回来,一同过来的还有都护府的乔都护。
然而,一行人带来的,并非是什么好消息——萧子鱼等人早已离开落雁城,踪迹难寻。
萧秉瑞似乎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是怒吼着下令,命人一路北上,追赶萧子鱼,务必将人拦下。
闷闷的雷声此时响起,不过眨眼间,便哗啦落下倾盆大雨来。
这时,有人高喊:“人找到了!”
第33章 去兮
宋拂在永安的那几年着实是活在蜜罐子里的。她的阿爹,前任大理寺卿虞邈平素为人豪爽,重情重义,手下受过他恩惠的人只多不少。但好人似乎总会显得子嗣单薄。
她的头上有兄长,底下有妹妹,都是嫡出,唯一与她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却在出生不久,就早早夭折了。可兴许就是因为如此,她从来都是被阿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幼年时的幸福生活,透着平静安逸,似乎也本该就这么毫无变故地过下去。
但家中突遭横祸,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阿爹被杀,虞府满门抄斩,他们兄妹俩一夜之间从云端落入泥地,日子一落千丈。
可该吃的苦头都吃过了,渐渐便也没了什么失落。
家人的仇,他们一直记得。
如今,又平添一笔。
闷雷轰隆了一声,大雨哗哗下,那人在屋外急喊,惊得宋拂一个转身就要往屋外跑。她转身的速度太快,来不及控制住身体,脚一扭就要往地上栽倒。
桓岫一把将人拉了起来,脑袋撞进胸口,还没把人扶稳,宋拂顾不上许多,顺手将人一推,就往外跑。
她扭到了脚,稍一用力,脚腕就疼得厉害,可宋拂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她只想找到弥丽古丽。
只想,把人带回家。
“人在哪儿?”小院的角落里堆着草垛,草垛外围了一圈的人,却都背对着,不敢回头。宋拂一股脑地跑到了人群外,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喊话的是萧秉瑞手底下的人,萧秉瑞几年前从关城走的时候,宋拂就见过这人。这一大群人里头,别人或许认不得弥丽古丽,可宋拂知道,这人是认得的,这人不会认错。
那人一见宋拂,张了张嘴,想要说的话,如同是被挤出喉间一般,呜咽嘶哑:“宋娘子,您……看看吧。”
“人……人到底怎样了?”宋拂突然不敢上前,身后桓岫和萧秉瑞等人已经追了出来。
“怎么回事?”萧秉瑞问,说着就要推开背身围住草垛的众人。
“六殿下,您别看……”想到原本那么漂亮的人如今成了那副模样,那人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能一个劲地劝说,乞求能为她留下最后一丝的尊严,“让宋娘子看吧,殿下,您别看……”
萧秉瑞平素就是个混不吝的,身边的人更是知晓他的脾气,也一道成天笑笑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他鲜少见身边的人会是这样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当场就皱起了眉头。
桓岫看着神色异样的人们,喊住萧秉瑞:“你别过去。”
“为什么?”
桓岫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宋拂似乎在刹那间回过神来,挺直后背,一步一步,走近人群。
人群,在她走近时,有序地缓缓向两边分开一条足够一个人通行的缝隙来。
她没走近一步,就有人重新将人墙合拢,仿佛打定主意,不让除她以外的人,看到里头的场景。
只是依旧还是让萧秉瑞和桓岫,看到了一截仰面朝上的惨白的手腕。
那截手腕,不管是萧秉瑞,还是桓岫,尽管只是迅速的掠过一眼,可也都知道,那是属于弥丽古丽的。
属于,那个美丽漂亮的有着一头金发的胡女。
宋拂从来不是一个把苦挂在嘴上,随时都能落泪的人。
可看到敞开的草垛里,斜靠着的弥丽古丽,她忽的觉得眼眶热的厉害。
她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那道人墙会立在草垛外,为什么那些人会拦下萧秉瑞。
因为。
弥丽古丽的身上,衣衫不整,满身污血。
身下……身下更是一片狼藉。
宋拂忽然站不住。
这个草垛就在院子最角落的地方,看着寻常,她进出小院时甚至都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草垛堆在一旁。
她往前看,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始终留着些许的侥幸,盼着她再走近几步,就能看见弥丽古丽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
“谁,谁能借我……”人虽死,尊严犹存,宋拂反应过来,扭过头来呼喊。她需要一床被褥,或者外衫也成,只要能遮住弥丽古丽的满身污血,只要能……让她走得有尊严。
“给你。”萧秉瑞当下解开自己的外衫,伸手递给宋拂,可后者那一声呼喊早已用光了全力,竟是连抬手去抓衣裳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墙裂开一个口子,萧秉瑞咬牙往里走。
宋拂无力地站在原地,脚下仿佛被什么钉住,动弹不能。眼眶很热,可眼泪却仿佛被什么堵住,流不出来。
“六殿下……”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萧秉瑞看了宋拂一眼,见桓岫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眼泪顷刻间从遮挡的手掌下淌下,小声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他明白该怎么做,只看了弥丽古丽一眼,便当即闭上了眼睛,循着那一眼的记忆,几步走到草垛前,将外衫盖在了弥丽古丽的身上。
他是真的曾对她动过心。漂亮动人的女人,从来都是男人竞相追逐的目标,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弥丽古丽的心思,就如同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身边其他女人动过心。
但,他从来没想过,弥丽古丽会死。
她还那么年轻漂亮,有恩爱的丈夫,还有乖巧的孩子。她应该再活上几十年,等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时候,说不定他还会过来跟他们夫妻俩喝一壶酒,讲讲年少轻狂时候的往事。
宋拂抖着手去碰桓岫遮住她眼睛的手掌,滚热的泪水从眼眶里不断往下掉。
她想拿掉桓岫的手,却只能紧紧扣住他的一根手指,无声地落泪。
“去请仵作……”萧秉瑞的声音就在身边,应当是盖好了衣衫,怕她担心很快就走了回来。这个男人虽然平素爱胡闹,可向来君子坦荡,自然明白要为弥丽古丽留下一份体面,也知道要让人为这条人命付出代价。
但,整个安西都护府,唯一能为弥丽古丽死后保全所有体面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
宋拂忽然觉得,眼泪没了。
*****
验尸的事,到底还是交给了宋拂。
哪怕再心如刀割,她也死死忍着,把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擦了把模糊的眼,低头缓缓掀开了盖在弥丽古丽身上的外衫。
身边的人,早已各自退去,将空旷的小院全数交给了她。
宋拂并没有让桓岫他们等太久。
原本说话时三句不离“小骗子”的萧秉瑞,始终沉着脸。外头的雨下得哗啦啦,他的脸色沉得比天色还暗。
乔都护陪在一旁,脸色也不见得有多好。心知弥丽古丽的死虽不至于宣扬出去,叫他难做,但人是死在他的治下,且不光被囚禁多日,杀人那群家伙还就这么逃出城去,那都是在六皇子心里记下一笔了。
而宋拂进屋,除了桓岫,竟一时间无人察觉到,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怎样?”桓岫上前,见宋拂眼眶仍旧发红,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宋拂笑笑,脸色发白:“别告诉我阿兄……”
她没说太具体的,只简单说了下自己查验到的情况。弥丽古丽的身上,有被人用过刑具的痕迹,双手十指近半数的骨头被夹断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双手的指甲缝隙里,看到了因为挣扎留下的血肉和泥沙。
那些人,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被虐待得压根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性。
弥丽古丽死于虐待,甚至于死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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