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齐天睿示意石忠儿在外头候着,自己接过他手中的包裹,一把推开了当铺的门。堂中人都是一惊,齐天睿瞧着满堂人也佯作一怔,假意不适这房中黑暗,瞪着眼睛辨了辨,随即高声笑道:“哟,今儿可巧了,吴掌柜的!“
“哟,是七爷,”吴一良显是十分意外,顿了一下,诧异道,“你怎的有空儿往这边儿来了?”
“这话得我问您才是啊,”齐天睿说着走到条案边放下手中物件,自顾自坐了,“这铺子掌柜是我从前一起寻过玩意儿的兄弟,我可是常来常往啊。”
角落中的万继一听懵得不知所以,却按下并未做声,隐藏在无光的角落,静观其变。
“哦?倒真不知道七爷你还有这么一位兄弟。”吴一良一面随口应着,一面赶紧将手中的小壶仔细包了放好。心暗忖:眼前这位爷几年前一出来就单打独斗、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三跳两蹿便成了气候,如今是手里握着钱庄,到处走股,弄不清究竟有几家铺子,几个行当,又背靠着翰林齐府,谁惹得?可这厮究竟用过什么手段,亦无人当真知道。吴一良有些懵,却暗下觉着此地不宜再久留,便笑道,“原是老友相聚,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说着就要去收桌上的玉茶壶。
“哎,”齐天睿抬手轻轻按了,满面笑容,“吴掌柜莫急着走啊。你这是来做什么?”
“小事。”吴一良抽回手,轻嗽一声,“前些时出城,一时手头紧便随手把一只瓶子当给了万掌柜,原是即刻就要赎的,谁曾想耽搁了两日,再来,竟失了当。这不,万掌柜便拿这小玉壶来抵债。”
“哦?”齐天睿十分惊奇。
“也不是什么大事。”吴一良大度道,“万掌柜一时疏忽,往后当心柜上库里,这一行里头东西原有限,谁家得着什么都不易,难免有那等贼人眼热。横竖赔了,也就罢了。”说着吴一良就想往起站,齐天睿一把抓了他的腕子,“这事还小啊?敢问是只什么瓶子?”
“南宋的一只乌泥窑。”吴一良只得应着,“我可是费了功夫从京城淘换来的,费了我五百两纹银。”说着又摆摆手,“银钱不值什么,是这东西难得。“
“是吗?”齐天睿点点头,将自己身边的包裹打开,裘绒的衬子上一只带着盏托的青瓷莲花,“你瞧瞧,是不是这只?”说着齐天睿单肘撑起身子凑近道,“‘土臃细润,色青带粉红,浓淡不一,有蟹爪纹紫口铁足,色好者与汝窑相类,有黑土者谓之乌泥窑’,可是啊,吴掌柜?“
措手不及,吴一良方知来着不善,正是斟酌如何应对,齐天睿又开了口,“这事怪不得万兄,那日我到万兄这儿来喝茶,瞧他新收来的物件儿,难得这么一件珍品,我便借了回去把玩两日。万兄不肯,我强拿了走。谁知我耽搁了,他也忘了。真真是得罪吴掌柜。如今物归原主,还请吴掌柜多多担待。“
知道中了套,也知道齐天睿这是有备而来,七爷这名声果然不是白来的,此刻若是强来硬的恐露了马脚,吴一良只得咬咬牙,挤了笑,“好说,好说。既是七爷拿去瞧,又怎是不该呢?只是七爷,咱们都是这兑当行里吃饭的人,买卖做的是个实诚,这般行事,往后他这铺子可难开了。“
“吴掌柜教训的是,都是在下的不是,改日定当登门请罪。“
“岂敢,岂敢。”吴一良站起身,拱手赔笑,“改日吴某设宴相请,还望七爷赏光。”
“抬举齐某了。”
吴一良拿起青瓷瓶的包裹,又瞧了一眼桌上的玉壶,一甩袖子,带着两个汉子讪讪离去。
待那三人走远,石忠儿赶紧进来,依旧合了门。齐天睿这才对上角落里那一声不吭的人,细长身材,其貌不扬,只这双眼睛藏在深深的眉骨下,异常锐利。齐天睿拱拱手,开口道,“万掌柜莫怪,这是我与吴一良的私人恩怨,与你无干。“
“你是何人?”万继走了出来。
“在下齐天睿,九州当行掌柜的。”
万继虽说隐了世,却依旧在这行里吃饭,知道九州是金陵城里数得着的大当行,也是一家雅行,专收字画、器具古玩,镇店之宝是一把旧商时候的青铜剑。知道遇到了行家,万继迟疑了一刻也拱手回礼。
“那瓶子,你是怎么得的?”
“他偷了你,我偷了他。”齐天睿笑笑,毫不避讳,抬手示意万继一道坐了。
“他是盯上了我这只玉壶。”万继依旧一脸阴沉,长叹了一口,自言自语道,“那日就不该收。”
“怎的?”齐天睿佯作不解。
万继没应,默了一刻方道,“七爷,不如你收了这只壶吧。“
“你还想讹我不成?“
“小人不敢。适才七爷出手相救,小人感激不尽。”万继又拱手,“只是那吴掌柜不是个干净人,定不肯放过。万某这里庙小,容不得,只能求七爷收下。“
“也好。”齐天睿闻言点点头,又道,“我瞧你这铺子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他该不会再来刁难你。“
“多谢七爷。”齐天睿这一句又说得万继心里发毛,吴一良不是个善茬子,这就是行当俗称的“地刮子”,惹了这种人,定要将你搜刮干净,转走这玉壶他也好不了,倒不是心疼这铺子,怕的是刨出他的身份惹祸上身。
“看万掌柜一脸难色,可是还有不便之处?”
“……哦”,万继摇摇头,“没甚。想着该是盘出这铺子去省事。”
“原来如此。”齐天睿若有所思,“不知万掌柜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不嫌弃,我在城西有个铺子,铺面小,一时出不了手的物件儿都在那儿存着,正缺个账房,万掌柜可愿意做?”
“这……”万继皱了眉,有些摸不透。
“让万掌柜见笑了。”齐天睿笑着摆摆手,“那活儿实则就是看看屋子,养养那些瓶子,平日也没什么人去,甚是消磨。“
万继闻言,面上颜色倒似忽地开了,“不敢不敢,承蒙七爷垂顾,小人与女儿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
“当真?”齐天睿笑道,“工钱可不高,只顾得衣食。”
万继眉头舒展,连声道,“足矣足矣。”
“好。”齐天睿起身,“就这么定了。你先收拾收拾,正好过年挂停当的牌子,有贵重的转给九州行,都清理好了,我让石忠儿来接你。”
“多谢七爷,多谢七爷。”
万继千恩万谢,齐天睿这便告辞出来。
驱马往回走,日头居然出来了,齐天睿仰起脸,惬意得很。一旁随着的石忠儿瞧着主子不解道,“爷,怎的不与他挑明?这不明不白的,收了他来又何用?”
“挑明?他藏了这些年过这种日子,你当是什么?若非身上有要命的事,如何忍得?说明白了,只能是丢了他。”
“那……”石忠儿有些不明白,“找他来本就是要上九州行,这不挑明,如何用?”
“真是个愣子!”齐天睿恨得一鞭子抽过去,“这还瞧不出来,他隐身也是做当铺,这辈子他罢不了手了。”说着,齐天睿一冷笑,“我虽看瓶子没他眼睛毒,可瞧人他却未见得如我,好东西到了他手里,自然有信儿。”
“爷说的是!”
“哦,对了,我估摸着他也急,用不得一两日就能收拾停当,赶紧安置他。另嘱咐柜上,那只乌泥窑的瓶子钱从他工钱里给我扣出来!”
“啊?”石忠儿一下摸不着头脑,“那……”
“让他好好儿长长记性!”
“是!“
☆、第24章
红绸上翻转,一条白蛇逶迤,轻轻落在地上,莞初擦了擦额头的汗,捡起桌上小盒中的丸药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而后一碗白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进去,
“姑娘还喝得下么?”艾叶儿一面收着梁上的绸子,一面嘟囔,“今儿晚上就是粥,稀汤寡水的,还算是多添了一道‘清爽’小菜呢。”
“不是有荷叶儿包子么?依我看,比从前强多了。”绵月递了棉手巾给莞初,“姑娘,你说这几日咱们都能早早回来吃饭,必是二爷跟太太说了什么。”
那一次背过佛经之后,婆婆更不想搭理她了,莞初抿了抿唇没吱声。
艾叶儿叠好绸子,“真能这么着,常回来些就好了。”
莞初瞪大了眼睛,“倒不必了。”
“姑娘说的是。”绵月在身边道,“二爷这么横了一杠子,太太当真能明白几分?这几日是闷着,往后还不知要怎样呢。”
“嗯。”莞初深深吸了一口气,起了韵腔道,“既来之,则安之。有道是:兵来将挡。他来么,我挡;挡不住么,逃将而去也。”
京字腔板有模有样,姑娘起了架势小爷一般,俩丫头瞧着扑哧都笑了。
“二奶奶,三爷来了。”
主仆三人正闹着,就听外头有丫头回道。莞初一惊,情急之下不知应,冲着绵月摇摇头,绵月赶紧往门边去,“回三爷,二奶奶歇下了,有什么话明儿往谨仁堂说吧。”
“水桃姐姐也是这么回的,三爷说是二爷让给奶奶送要紧的东西来,耽搁不得。”
艾叶儿凑在莞初耳边,“姑娘,见吧,这么躲着可怎么好?咱们老爷知道了可了不得。”
莞初咬咬唇,拽下衣架子上的衣裳匆匆穿戴好了,“请三爷。”
天悦进了门,平日那总是微微含笑的脸庞此刻应着外头的湿寒甚是冷淡,那英俊便更添了几分刚毅之气。莞初站在当地,两人四目相接,都没笑脸,到了这小画楼上,一旁只有知根知底的艾叶儿和也已是贴心的绵月,这便连个走过场的礼数都不见。
“你总躲着我做什么?”天悦一开口便带了愠色。
“叔嫂有别,往一块儿凑什么!”莞初也没好气。
“叔嫂有别?”天悦再是压不住火,“这三年在一处倒不认得了不成?!”
“怎的不认得?”莞初一挑眉,“成亲第二日就见过的三叔,哪敢不认得!”
天悦一急,脱口而出:“莞初!你作何……”
“住嘴!”莞初即刻打断,“哪个许你这么叫我?!偷着摸着,你哄骗了整整三年!我当真是不认得你!”
“怎的,怎的成了哄骗?”天悦急声争辩,“我一片痴诚、天地可鉴!从未有半句虚言!既是寻了去,就是要走到底,你当是什么?下了这么多功夫,竟是浪荡厮混不成?!”
“走到底?若当真有那走到底的气势就该堂堂正正顶着齐天悦的名讳去!你怎的不敢??”莞初冷笑,“如今进了府,你躲不过了方知要认,可知我是你的嫂嫂!再不能任由着你逞性子!”
“你,你怎知我不敢?!”一句赶一句,天悦被抢白得脸色发青,一时语声都颤,“三年前二叔仙逝,遗嘱之上便定下二哥与你的亲事,阖府上下哪个不知?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谁!若是当真浑耍了取乐儿,我何必寻了宁老爷子去?陷到如今这不义之境!我,我,你可知自从你进了门我就再不能敢往粼里去,生怕……”
“不去正好!本就不该去!我已然修书回家,爹爹绝不会许你再登门!”
一句噎回来,儿郎志气在这闺房之中扫地,天悦脸色煞白,一咬牙,狠道,“……好,好……从此,当真不认得!”
二人一场争执已然是怒火冲天、恩断义绝,却又都顾忌楼下,强压的语声更是绝然。看天悦拂袖而去,莞初呆然而坐,透亮的琥珀里满满一汪泪,艾叶儿在一旁小声道,“姑娘,你当真给老爷写信了?”
半晌莞初轻轻摇了摇头,一颗泪滚了下来,“……我怎忍爹爹伤心,他的一腔心血又摊上这么个不知轻重的。”
“那往后怎么办?”
莞初实在不知道,若是真让天悦放下,莫说老爹爹,就是她也是扼腕之痛;若是他不放下,齐府一旦知晓,这亲家尴尬事小,礼义廉耻、轩然大波,天悦如何全身而退?而自己,就算齐天睿不捏碎她,婆婆那边也再难交代……
……
落仪苑。
好好儿的一顿饭还没吃几口,柳眉的小丫头急赤白脸地跑过来说是她家姑娘高热,汤药灌下去也不见起色,此刻已经说了胡话,千落闻言便急急忙忙跟了过去。
齐天睿抿干净酒杯里剩的一点酒,也搁了筷子。小喜呈了茶盅上来,慢慢悠悠地斟茶。齐天睿抬眼瞧这平常总是舌头带刺的小丫头,“你怎的不过去?瞧你主子急的。”
小喜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又不是郎中。”
“你倒是个明白的。”
齐天睿接了茶盅拨拨茶叶,茶滚烫,连带那香气都有些灼人。
“不明白又怎样?人家早晚娶妻的,这一边儿倒热得火炭儿似的,一时听说个什么就不得活,一时又好得命都不要了。自作孽。”
小喜收拾了碗筷走,齐天睿冲着那利落的背影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