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神间,妇人已经进了堂屋,身侧跟着两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妇人锥子脸,单眼皮,头发在头顶挽了个圆髻,髻上的木簪有些年头了,蒙了层灰色,妇人肥厚的手拖着木簪,细长的眼儿睁得圆圆的。
邱艳不止一次见过肖氏露出这种神色,秋收后来家里打探收成,过年来家里问年礼,以及无数回的偶然的遇上她们正在吃饭,肖氏便是一副活见鬼的惊讶脸。
邱艳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等着肖氏咽下口水,然后惊呼出声。
邱老爹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饼,对上邱艳促狭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见邱艳不情不愿的低下头,他才望向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肖氏。
“呀,四弟手里还真是有钱,两个人吃饭而已,又是鸡蛋又是饼的,吃得完吗?可怜我和你二哥,连红薯都没有吃的……四弟,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能整天大鱼大肉而忘记我们一大家子人啊。”
果然,一字不差,邱艳嘴角扬起抹意味不明的笑,很快,身边的凳子动了,肖氏抱着两个孙子上了桌,邱艳抬起头,就着手里的筷子,拍向那只泛黄的手。
邱老爹和邱艳伙食好在村里不是秘密,邱艳回家那会她就在门口,盯着这边烟囱,估摸着时辰才出门的,只要不和邱老爹讨论续弦再娶的事儿,邱老爹不会动怒,肖氏多少摸透了邱老爹的性子,回回来,都能蹭到不少吃食,将两个孙子放在凳子上,弯腰去拿筲箕里的饼,手伸到一半,猛地落下一双筷子打在自己手背上,疼得她大叫声抽回了手,圆目微睁,含怒道,“艳儿干什么,我可是你二伯母。”
邱艳心下冷笑,面上装作无辜,“是二伯母啊,我眼神不太好,还以为谁家的猪仔子跑到饭桌上抢食来了,瞧瞧这蹄子黑得跟什么似的……”
肖氏气极,此时,手背上火辣辣的疼,邱艳的意思指她手和猪蹄一个颜色?嘴角抽了抽,抬手反复看了两眼,邱艳被邱老爹惯坏了,难怪这么久了还说不到合适的人家,肖氏如是想。
“还真是艳儿看错了,我为着你的亲事可谓操碎了心,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来了,瞧瞧你两个侄子,都饿成什么样子了,你爹素来最疼几个堂孙,哪会看着他们挨饿?”肖氏心有所图,自然不会和邱艳撕破脸,低头看着手背上的两条红印,少不得骂邱艳几句解心头之恨。
邱艳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状似没看见肖氏哆嗦抽动的嘴角,起身拿起桌上的筲箕,刚嫌弃上边沾着油,此时却不嫌了,拿起两个放进邱老爹碗里,主动的递给肖氏,“二伯母吃吧,我和我爹寻思着留下来晚上吃,既然二伯母和侄子来了,一起吃正好,晚上让堂嫂煮份我和我爹的就好。”
邱老爹烙了七张饼,眼下,邱老爹那边有三张,邱艳碗里一张,剩下的三张给肖氏刚合适。
肖氏面色一僵,她娘家的侄女还在这边住着,饭桌上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晚上真让邱老爹和邱艳过去,见着桌上的吃食还不得闹起来?
脑子快速转着,肖氏心里有了主意,客气道,“怎么好夺了你和你爹晚上的吃食,可两个孩子饿得厉害,你拿一个出来一人分一半给他们就好。”
邱艳心里跟明镜似的,在肖氏抬手前错开了筲箕,一脸感激,“我就知晓二伯母心疼我和我爹晚上吃不饱,不忍吃这些饼,那我先把饼拿去灶房,给二伯母倒三碗水来。”
家里喝水吃酒都用碗,有钱人家才会买一小口一小口的杯子。
肖氏嘴角抽搐了两下,微抬的手不高不低举着,邱艳已端着筲箕出了门,凳子上的两个孩子见没了饼子吃,哭了起来。
“哭,就知道哭,要吃饼子回去找你爷,谁让他一大把年纪了没本事,连孙子想吃个饼都不行。”肖氏语气激动,目光实则盯着邱生,邱生手里拿着一张饼,碗里还有两张呢。
邱老爹被瞧得不好意思,心下叹气,动了动唇,不想出门的邱艳又折身回来了,满脸堆着笑,“二伯母连水都不喝了?那我就不浪费水缸里的水了,要知道,我爹年纪大了,去井边挑水也不容易呢,二伯母要回家找二伯的话,我和我爹就不留你们了,天儿放晴,手里的事儿还多着呢。”
邱老爹若不明白邱艳的心思就白养她这么大了,见肖氏脸上挂不住,邱老爹硬着头皮道,“二嫂有事儿和二哥说的话先家去吧,下午我要出村一趟,什么事,之后再说。”
邱老爹开口撵人,肖氏嘴角一歪,站起身,粗鲁的将还在哭的两个孩子从凳子上拽下地,指桑骂槐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家里没死人哭什么?”
邱艳面色微变,眯了眯眼,眼神闪过冷厉,“幸好我和我爹不是多嘴的人,这话要传到堂哥堂嫂嘴里,还以为您咒她们呢。”
邱艳娘死得早,邱老爹辛辛苦苦拉扯她长大,对旁人骂她没娘的话她比谁都敏感,肖氏这种人,不该惯着。
肖氏垮着脸,脸上忽明忽暗,拽着人走出院门了才碎碎大骂,两个孩子被她吓着了,不敢再哭。
邱艳性子软,见人便笑,何时像今日这般难缠过?尤其,邱艳今日做派隐隐在哪儿见过,肖氏低着头,细细琢磨着,进了自家门,瞧着堂屋里坐着的暗红色衣衫妇人才恍然大悟,邱艳种种行为,可不就是和正喋喋不休的严氏学的?
立即,她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语气也不太好,“正晌午,大嫂怎么有空来我家了?”
肖氏口中的严氏缓缓回眸,布满细纹的眼角蹙了下,热络笑道,“见二弟妹去了四弟家,这不担心羊子他娘做的饭菜吃不完,留到晚上变了味儿我过来帮一把吗?二弟妹不会怪我吧?”
瞧瞧,就是这一副明明占了便宜还无辜的嘴脸,可不就是刚才的邱艳吗?
想及此,肖氏脸色铁青,犹如一根刺卡在喉咙,吞不下,拔不出来,只能任由她卡着。
☆、第003章 主动上门
出门受了一肚子气,家里又来了个上门打秋风的,肖氏浑身都僵着,见笑得假,心里更窝火,她就奇了怪了,怎么邱艳那死丫头不似往常闷声不吭,竟然偷了师,知道怎么舔着笑挖苦人了。
饭桌上,肖氏和严氏对视一眼,两相生厌,最终,还是肖氏败下阵来,原因无他,严氏脸皮厚,边夹碗里的菜,边和她寒暄,明明眼神厌恶,面上却淡定自若,肖氏自愧不如,其实,输给邱艳就能看出她不是严氏的对手。
邱艳不知晓邱家二房的事儿,下午,邱老爹递给她篮子,里边装着大豆和几个鸡蛋,叮嘱道,“你先给柳婶子拿去,我出村一趟,你在那边待着,我回村去接你。”
邱艳笑着点头,并肩和邱老爹一块出门,柳芽的亲事在五日后,这两日正是随礼添妆的日子,阡陌纵横的小道上,零零散散的人走在路上,仔细看,都是朝柳芽家去的,路打滑,邱艳踩在小径两侧的杂草上,仔细着脚下的路,到柳家,堂屋外的石阶上坐了一排人,严氏肖氏也在,见着她了,两人反应不一,前者两颊的肉抽动两下,扬起一抹看似慈和的笑,后者,撇着嘴,面露不屑。
柳芽娘萧氏坐在门口与送礼的人寒暄,余光瞥着严氏神色不对,抬头,眉梢尽是喜悦,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艳儿来了?芽儿在屋里,你和她说说话。”话完,视线悠悠然落到邱艳提着的篮子上,喜色更重,邱老爹为人大方,随的礼不薄,她笑着接过,凑到邱艳耳朵边小声道,“中午炒了点花生,芽儿估摸着你要来,端进屋给你留着呢,赶紧去。”
美目流转,邱艳缓缓点了点头,看向屋檐下的二人,招呼道,“大伯母二伯母也来了?我进屋和柳芽姐说话,待会出来陪您坐坐……”
严氏温和的颔首,肖氏则冷哼了声,嘀咕道,“挑三拣四,沾再多的喜气都没用……”肖氏声音低,逢着大家知晓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儿,等着看她们笑话,因而都屏息静气着,听着这话,众人眼神一亮,有种“果然如此”的神色,有好事的媳妇抵了抵肖氏胳膊,“怎么,你和你大嫂帮忙说的两门亲事,艳儿都没应?”
邱老爹手里的田地在村里人看来不算多,然家里就邱老爹和邱艳父女,一年的收成,缴税后都能剩下不少,每年,邱老爹挑着粮食去镇上卖的情形他们看在眼里,眼红的不少。
谁家不是存着粮食,省吃俭用过日子,宽裕到卖粮食的则少之又少,渐渐,邱老爹手里的田地才叫大家起了心思,邱艳娘死后,邱老爹娶过一个媳妇,因着邱艳的关系,邱老爹把人送走了,之后就老老实实抚养邱艳长大,邱家为给邱老爹说亲,磨破嘴皮子的人大有人在,邱老爹平时好说话,在这件事上态度坚决,说什么都不肯再娶,族里想过继个儿子,邱老爹也没答应。
平静这么多年,这回,在邱艳的亲事上,又闹起来了。
肖氏扁着嘴,斜睇了严氏眼,聪明回,把话抛给了严氏,严氏不是想做老好人吗?她偏生不如严氏的愿,“问我大嫂吧,我回肖家了,前些日子才回来。”
严氏嘴角的笑僵了一瞬,不咸不淡道,“我娘家侄子年纪还小,四弟的意思,找个年纪比艳儿大的,以后夫妻两闹嘴角,对方也能让着艳儿……”
肖氏嘴角抽搐,心想你就胡诌吧,明明是邱生瞧不上严家男子阴柔寡断,唯唯诺诺没个担当,怎么就是年纪问题了?
严氏为人圆滑,没在严氏嘴里打听到想听的,对方又抵了肖氏两下,“肖家小伙子人不错,怎么两家没成?”
邱艳走到门口,听着这句,停下来,等着肖氏怎么回答。
“我娘家侄子年纪也小,艳儿今年十五,四弟的意思,找个十七八岁的合适,我娘家侄子,要么年纪小了,要么已经说亲了。”肖氏这话不假,邱生真的存了给邱艳说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从邱生嘴里听到这话,肖氏骂了邱生一通,谁家男儿十七八岁还没说亲的?邱生分明是看不起肖家,拿年纪当拒绝的借口罢了。
邱艳挑眉笑了,肖氏人还没笨到无可救药,方才,肖氏如果敢说她一个不好,邱艳绝不会任由她欺负,这些日子,在严氏肖氏身上可谓学到了不少,依葫芦画瓢气回去,她还是有这个本事的。
“艳儿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进屋。”人逢喜事精神爽,柳芽满面含羞的坐在炕上,朝她招手。邱艳拉回思绪,清浅的勾了勾唇,抬脚进屋。
柳芽是柳家长姐,个子娇小,身子瘦弱,比邱艳大一岁,不如邱艳身子骨硬朗,临近成亲,柳芽屋里摆放的家具也多了,有旧的,有新的,庄户人家,甚少有人会置办嫁妆,柳芽娘念着柳芽夫家在村里也算大户,为她置办了两三样家具,一张四方桌,两口红色的箱子,其余的,都是家里用过的。
即使如此,在村里人看来,也算体面了,脱了鞋爬上炕坐好,邱艳掏出怀里的一方手帕,帕子上绣了两只鸳鸯,五颜六色的鸳鸯,在蝴蝶丛中翩翩起舞,柳芽爱不释手,“你绣的?”针脚整洁密集,柳芽目光微诧,不可置信道,“真是你绣的?”
邱艳失笑,狡黠的眨了眨眼,“不是我你还以为谁?邱家哥哥吗?”
她口中的邱家哥哥自然是柳芽未来的相公了,见邱艳不知羞,柳芽先红了脸,“说什么呢,你不是不喜欢做针线吗?”庄户人家的女子都会缝补,家里人的衣衫,鞋子,鞋垫,都是一针一针自己缝补的,邱艳娘死得早,没人给她做衣衫,因而,邱艳一年四季的衣衫都是邱老爹在镇上买的。
论起来,邱艳的针线是向萧氏学的,不过邱艳耐心不足,邱老爹又是个娇纵她的,邱艳想绣的时候就动两下,不绣了就收起来,纵然邱艳懒惰,邱老爹仍然为她买了各种颜色的线在家里放着,任由邱艳自己选,还四处找人给她描了各式各样的花样子留着。
明眸皓齿,邱艳脸上徐徐绽放出一抹笑,“前几日阴雨绵绵,我在家也没多大的事儿,就想着送张手帕了。”邱艳不喜欢做针线活,但凡做,却十分小心翼翼,好比给柳芽的这张手帕,开始绣到绣完,从没脏着手拿过针,平日还会生火做饭,为绣这张手帕,灶房都没去过一回,亏得邱老爹宠她,搁别人家,家里的长辈早就骂开了。
未成亲的姑娘,对成亲一事总怀着忐忑和期待,好在,柳芽和邱山小时候就认识,免了成亲当日两人的尴尬,提起邱家,柳芽多少有些担忧,做人儿媳和做人闺女不同,这几日,萧氏耳提面命叮嘱她,就怕她在邱家行错一步,闹得柳家跟着不好处。
旁人羡慕她嫁得近,怎知,她心里也愁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艳儿,你说,邱山娘好相处吗?”
邱艳抓起旁边的花生,剥开个,轻轻一抿,花生外的红大衣散落,她小心的拿碗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