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盒燕窝以外,再没有任何动作。
经过“摔头”之后,含冰殿里的刘凌也好像一夜长大,整个人稳重许多,每天不需要宋娘子叫起就早早起床,提着布包就去冷宫深处上学,中午也在薛太妃那吃了,直到傍晚才回来。
为了这个,对薛太妃又敬又怕的宋娘子将燕窝、大半的米面和布帛都送去了薛太妃那,就怕刘凌在那里吃不饱穿不暖。
毕竟冷宫里人人都知道薛太妃份位虽高,可薛家已经无人,一直照拂薛太妃的是她的母族家中,可后宫里没有她母族出身的女孩,能照顾的也有限。
这一日,刘凌又在绿卿阁里学习,薛太妃教了半晌,发现他又对着窗外发呆,不由得掐住他的脸皮,没好气地问:“你又在看什么?从上次摔破头开始就老走神,你是真把脑袋摔坏了吗?”
刘凌老是习惯性往外看,自然是希望能看到再次“下凡”的仙人,但时间一久,他也就慢慢知道仙人来的恐怕没有那么频繁。
此时他被薛太妃这么一揪,猛然间想起上次仙人们说的话,看到薛太妃的脸,联想起仙人们的话,再想到冷宫那么多的“太妃”,竟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
“薛太妃,什么是断袖之癖?”
哐当!
听到刘凌的话,身后泡着茶的称心吓得摔了自己手中的茶盏。
而身为提问者的刘凌,只觉得还在揪着自己脸的手指一下子变得虚弱无力起来,从脸颊软绵绵的滑开。
紧接着,薛太妃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看向刘凌:
“你……你怎么……谁告诉你……”
这在宫中,是无人敢提起的旧事啊!
“薛太妃,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刘凌有些懊恼地放下笔站起身,极力解释:“我无意间听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断袖,很是好奇,所以才问……”
“……无意?”
薛太妃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是,你这个年纪,只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是谁……谁这么大胆……”
莫不是故意透露给他知道,让他来试探她?
薛太妃惊疑不定地看了刘凌一眼,只见他满脸好奇和迷茫,还有几分不安,心中估摸着他应该所言不虚,不由得抚了抚胸,静默了片刻,才叹出一口气来。
“是我想岔了,光想着你五岁才开始开蒙,应该先多教你习字,却忘了你天生与我一般过目不忘,习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是天家的骨血,最该学的不是字,而是史……”
“史?薛太妃,您是要告诉我以前发生的事情吗?那些谁也不愿告诉我的事?”刘凌兴奋地眼睛里直冒光。“我每次一问宋娘子我父皇的事情,她都说那不是我该知道的……”
“她不过是袁妖精挑出来养废你的庸人,能知道什么!”薛太妃冷哼一声,显然对宋娘子很看不上眼。
“你想知道旧事,但我说的并不算准,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薛太妃说完这句话,扬起下巴示意刘凌跟上自己,率先向着门外而去。
称心和几个宫女有些不安的看向薛太妃,却见她不以为然地抬起了手,这才没有劝阻。
“看袁妖精的样子,恐怕不会让你上学了,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跟着我上课,所以我要先告诉告诫你一些事情。”
“是。”
“这静安宫中,除了拾翠殿外,还有明义殿,绫绮殿,珠镜殿,紫栏殿,清思殿,飞霜殿,以及不少偏阁。这里每殿都有自己的主人,还有不少住在偏殿里的妃嫔。除了珠镜殿的张太妃和我交好,其他几殿的主人并不见得和我感情深厚。你在拾翠殿里乱跑没关系,其他地方没我引着,不要瞎逛。”
就在薛太妃说话间,从花丛里突然跳出一个女人,头上身上插满秋菊,满脸痴笑地凑了过来,对着薛太妃就伸出了手去。
“皇后娘娘,您怎么来御花园了?您看看臣妾摘的菊花漂不漂亮?臣妾送您几朵,您把那药也给臣妾们一点可以吗?”
她的手枯干如爪,一把伸向薛太妃的脸面,薛太妃也不是吃素的,伸手挡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旁边用力一推。
这一推,疯女人就直接被推倒了花丛里,顿时嚎啕大哭。
“皇后娘娘你好狠的心啊!您明明有药让陛下能临幸我们,怎么能就一个人霸占呢?呜呜呜呜……我们和男人争已经够苦了,您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们吗啊啊啊啊啊啊……”
可怜跟在薛太妃后面的刘凌听得小脸都皱起来了,再见那疯女人又哭又嚎又踢腿,简直像是鬼神附身,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一个没留神,就让娘娘跑出来了……”几个小宦官闻声赶了过来,一把架住地上的疯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向薛太妃,就把她拖了走,老远的还能听到她的哭喊。
“陛下啊……陛下!怀柳君,你不能这样做!陛下是所有人的!啊!”
这样的癫狂让刘凌半天回不过神来,薛太妃有些感伤地摇了摇头,这才回头安抚他:“你不必害怕,她们虽然疯了,但很难跑出去。”
“我不怕的,薛太妃,我住的附近也有……”
这种疯子。
“都是可怜人罢了,想不开啊。”
薛太妃又叹了口气。
“她刚才说的皇后……”
刘凌有些在意她的话。
“她是桑昭仪,先帝还在东宫为太子时的奉仪,后来先帝登基,她晋升为昭仪,一生都未晋位。她刚才说的皇后娘娘,指的是你的皇祖母,故去的太后娘娘……”
薛太妃的声音渐渐弱到微不可闻。
“不是又一个可怜人罢了。”
刘凌似懂非懂,跟着薛太妃一路穿过干涸的小湖、凋零的乱七八糟的菊园,看尽了何谓“萧瑟”之后,来了一座殿前。
刘凌抬起头,他如今已经能识得许多字了,见殿门牌匾上书着“明义殿”三个字,立刻惊讶地扭头望向薛太妃。
“这是……是……”
是从没出来过的赵太妃的居所!
“居然是薛太妃来了……”门口在打瞌睡的中年宦官见来了人,惊得一激灵,吓得连忙拔腿进了殿中。
薛太妃也不管他们想什么,拉着刘凌的小手直入正殿,径直踏入了院子,口中朗声喊道:“赵清仪,我带个孩子来见你,你在不在?”
“我记得我说过,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一声有些低沉的声音从正殿的宫室之中传来,随之走出一位穿着黑色衣裙的中年女子。
只见这女子头发花白相间,年龄似乎比薛太妃要大,容貌也比她更显老态,只是浑身气度,半点不弱薛太妃半分。
看得出,这位太妃年轻的时候十分清丽,但如今眉眼已经微微有些下垂,最显眼的便是手腕间套着的那串佛珠。
除此之外,浑身上下的书卷气,真是素衣旧裙都掩不住。
“去磕头,论辈分,她也是你的祖母。”
薛太妃二话不说,扯着刘凌就让他去下跪。
刘凌也很听话,三两步走上前,朝着赵太妃结结实实就磕了几个头,口中恭恭敬敬地称道:“给赵太妃问好。”
“薛芳,你这是何意?”
赵太妃也不避让,受了礼后皱眉问着殿前的薛太妃。
“赵清仪,他是刘未之子。因为袁妖精的原因,从小生在含冰殿中,受尽冷遇。”
薛太妃一边说,一边看着赵太妃的表情,见她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便知道她明白了。
“你们进来说话吧。”
果不其然,赵太妃也不客套,侧了侧身就让她们进殿。
刘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跟着薛太妃进了明义殿的宫室。
这里比薛太妃住的地方好得多,不但又大又宽敞,甚至还点着熏香,满屋子都是书,最显眼的位置还摆着一座佛龛。
除此之外,这里伺候的宫人也比薛太妃的多,竟有五六人。这在冷宫中简直是稀奇事情。
薛太妃见刘凌进来以后愣儿吧唧的,伸手指了指赵太妃,温声道:
“你不是问我,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位是高祖时太史令家的嫡脉之女,以女史之身得到重用而封为德妃的赵太妃。平帝时期的《禁中起居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负责记录的。我带你来见她,是因为她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原来是让我带孩子来了……’
赵太妃悄悄翻了个白眼。
“你说那劳什子东西干什么,十句里九句都是假的,我也不想再提。”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不在这里自讨没趣。”
薛太妃了然地笑了笑,拍了拍刘凌的肩膀。
“你过目不忘,刚才怎么来的记住了吗?”
刘凌点了点头。
“嗯。”
“那你在这里问完赵太妃该问的问题,就自己回去,知道吗?”
“薛太妃,您不和我一起……”
“你说他过目不忘?和你一样?”
赵太妃悚然地望向刘凌。
“他才几岁?”
“五岁出头,虚岁已经七岁了。”
薛太妃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若静安宫里有人能明白我在想什么,只有你了。”
“薛芳,你这是又想豪赌一次?莫忘了上一次,你害的我们……”
“赵清仪,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输的吗?!”
薛太妃语调微微提高,打断了赵太妃的话。
“你觉得我们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在这里枯熬,就算是活下来了?”
赵太妃被问的一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就这样吧,你若不愿意,等会就让这孩子回去,我不勉强你。刘凌,你去给赵太妃跪下,她要收你,你就行个拜师礼,那是他们史官家的规矩。”
薛太妃干脆利落地丢下这句话,抬脚就走。
刘凌莫名其妙地又跪了下来,抬眼和满脸错愕的赵太妃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交流才好。
明义殿里的宫人们早在薛太妃走的时候就悄悄的撤了出去,此时点着熏香的明义殿里幽香阵阵,自有一番和含冰殿、绿卿阁不一般的安详。
但对于刘凌这个小孩子来说,这个燃着香的宫室,此刻静谧无声到像是什么囚笼一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刘凌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觉得这位从头到尾都没有笑容的太妃,就像是庙里的菩萨,整个人都是庄严肃穆的,一点都不敢放松。
正在他感受到无边的压力袭来时,却见这位如菩萨般严肃的太妃,烦躁地做了一个丝毫没有风度的动作:
——她使劲跺了跺脚,脸上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
“真是活见鬼,又给薛芳牵着鼻子走了!”
“哈?”
刘凌一下子没从这种巨大的反差中回过神来。
“虽然你是皇子,但在我这里,也别想我对你怎么低声下气……”
赵太妃摸着佛珠,马上又恢复了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
“喂,矮冬瓜,你可以对我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这问题我满意了,你就能留在我这里读书。”
赵太妃居高临下地摆着臭脸,对着还跪在地上的刘凌说道。
“矮,矮冬瓜……?”
“你的问题是这个?”
“当然不是!”
刘凌连忙大叫,双手直摆。
“不是不是!”
“那你想问我什么?”
‘一点准备都没有,这叫我怎么问啊!’
刘凌心中泪流满面。
赵太妃一动不动地逼视着小小的刘凌。
刘凌被这种压力逼迫的差点想要随便问些什么,比如说一开始让薛太妃色变的“断袖之癖”之类……
但他一想到一天到晚说着“风度风度”的薛太妃都能闻之色变,他要一开口就是这句,估计要被赵太妃打出去……
想到这里,刘凌垂目想了想,抬起头来,问了赵太妃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问题。
“赵太妃,请问什么样的皇帝,可以称之为‘昭帝’呢?”
赵太妃眨了眨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回答:“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
说完后,她有些叹为观止地看向地上的刘凌:“你小小年纪,能不能活到长大还不一定,就想着谥号了吗?”
“咦?”
啥?啥?
“不过,矮冬瓜……”赵太妃有些恶劣地蹲下身子,捏了捏刘凌的脸,甚至用手指点了点他额头的疤:
“就你现在这个面黄肌瘦的长相,恐怕是用不上‘昭’呢。”
“……?!?!”
薛太妃,您究竟把我丢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呜呜呜呜,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狼外婆吗?
什么长相,我还是个孩子啊!以后难道不能变吗?
“磕头吧。”
“呃?什么?”
被打击的体无完肤的刘凌傻愣愣地睁大眼。
“我说,磕头吧。磕我五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