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内尉署里死了人,都是犯人的家人上下打点、内尉长拟写条陈,由家人将尸首领走,也算是内尉署一项发财的“生意”,如今内尉长因为此事都下了狱,内尉中一片混乱,也就没有人管孟太医尸首的事情,还是太常寺卿怜悯孟太医一生孤苦,最后还不得善终,冒着被皇帝迁怒的危险亲自去求了道恩旨,给他留了个全尸。
只是孟太医从小父母双亡,祖父祖母也已经去世很多年,他无妻无妾,无儿无女,连个领尸身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太医院里以李医官为首的一干徒子徒孙们攒了些钱,将孟太医的尸首从内尉署“买”了出来。
京郊外的“义庄”里。
“李兴,你真准备扶孟太医的棺椁回乡?”一位医官难以置信地惊呼。“我们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把孟太医的尸身捞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都快要升任太医了,何苦这时候扶灵回乡?他又不是你爹!”
扶灵回乡说起来容易,可路上遇见棺材是很晦气的事,很多时候甚至因此产生争执,所以大部分扶灵的人都选择傍晚通晓赶路,日出后在义庄或荒郊野外露宿,请这些专门负责送灵回乡的力士也是花费不菲。
民间对这些专门送灵的人有个称呼,叫做“赶尸人”,倒不是说他们真的赶着尸体走,而是他们夜晚扛着棺材赶路,白天又住在义庄里,实在是太过诡异,各种穿凿附会也就越发多了起来。
相比较之下,如果朝中有为国献身的、又或者德高望重的官员去世,大多可以由各地驿站的驿馆逐站护送,直至从官道回乡,甚至可以停灵在驿站,就绝没有这样辛苦了。
如果孟太医没有犯事,还是太医令的身份病故,以他的资历和身份,皇帝是绝对会下令由朝中之人扶灵的,可现在他是“罪人”的身份,谁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就代表谁要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还要散尽家财耗费许多的时间,去做这件晦气的事情。
“你们不懂,我当年医死了人,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争相喊打,是孟太医为我辩驳,说我那般用药并无不妥,而是病人身体异于常人,所以突然暴毙,我才没有落得以死谢罪的下场,从那以后,孟太医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李医官哽咽着说道:“我入太医院,原本就是为了报恩的,只是我本事实在是不济,说是要报恩,结果还是孟太医照拂我多一点。我这前途原本就是因孟太医而得,如今为他丢了,也没什么。”
“你自己想好。”一干和他共事多年的医官纷纷劝说着,“我们都花了钱买了棺材,你将他葬在京郊就是了!孟太医家乡已经没有人了,就算葬回祖坟说不定也断绝了祭祀,还不如葬在京郊,你还能时时去扫墓。”
“他一直记挂着家中那棵山楂树,我送他回乡,把他葬在那棵山楂树下,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李医官坚持己见,“你们不必劝我,我已经想好了,也递了辞书给太常寺卿,他已经准了。”
“你啊!哎!”
同进的医官们恨铁不成钢,又骂又劝,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能作罢。
眨眼间天色近黑,义庄里全是尸体,实在是丧气,其他医官见李医官还要为孟太医守灵,一个个都觉得他是魔怔了,又怕是中了邪,劝说无效后,便纷纷告辞离去。
待人全部走了,李医官擦掉脸上的眼泪,面容一下子慎重起来。
他警觉地出了门,四周左右看了看,见义庄的守夜人在远处打着瞌睡,连忙返回屋里,用一根木棍闩好门,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回棺材旁边,从怀里取出一根连着小球的带线签子出来,放在棺材旁边的灵桌上。
这些签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打造的,约有食指长短,看起来像是郎中用的银针,却要粗上不少,李医官将东西放好,立刻探身入棺材,深吸了一口气将孟太医从棺材里抱出,并解开了他的上衣,令其赤/裸着上身趴在地上。
孟太医是个成年男人,李医官又不是什么体力过人之辈,这一番动作后累的不轻,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伸手在孟太医脑后的头发里仔细寻找。
“找到了!”
李医官露出激动的表情,从“脑空”之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针来。
长针一被拔出,李医官丝毫不敢迟疑,立刻将那根长签子扎在刚刚细针埋着的位置,用手指捏了捏鱼鳔胶做成的小球,将其中注入的药液挤进中空的签子里。
动作完这处,李医官又如法炮制,在手臂、额头、手背等各处的经脉里注入了药液,直到小球中空无一物,这才瘫坐在孟太医的身旁,满脸疲惫之色。
这种“死遁”的方法十分危险,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最终清醒过来已经是老天开眼,而且虽说是“假死”,但心跳却不是没有了,只是极其缓慢,只要验尸的人有些耐心,一直监听着,总能察觉到脉相。
只是那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危险,孟太医甚至已经料到自己九死一生,更何况在死之前遭受极大的折磨,索性孤注一掷,把这般危险的法子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李医官其实也不知道孟太医为什么数十年如一日的在私下里寻找让人“假死”的法子,他甚至早就安排好了太医院里几个专门负责检验尸首的太医,明面上和他们没有什么往来,实际上却对孟太医俯首帖耳,几乎能用诚惶诚恐来形容。
事发之前,他指点自己在他死后去找吕寺卿求情,让他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想法子让自己能回乡安葬,所以李兴才能借由吕寺卿的路子,让太常寺卿“大发慈悲”,安排好了后事。
李医官曾猜测过,孟太医是不是想“暗渡成仓”,从宫里用假死的方法偷一个人出去,但后来想想看又觉得实在是无稽,所以从未深想过。
谁能料到这偏门的法子,如今却是这样派上用场?
李医官按着自己的脉搏,紧张的计算着时间,然而几千下过去了,孟太医脸上的青色并没有减退,手臂和额头等处注入的药液也像是毫无作用,甚至开始慢慢往外渗出。
李医官用手指堵了这处,堵不住那处,越堵越是心焦,心中大拗之下伏倒在孟太医的身上,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假死的方子,向来只存在于民间的志怪奇谭之中,就算孟太医所学甚杂,也只能提前在脑后埋针,延缓药性发作的时间而已。
然而这种时间难以预测,也许审讯第二天就到来,也许审讯拖了数日也没有开始,要想抓准时机,除了对医术的自信,还要有足够的运气。
李医官听到孟太医在“刑讯”过程中出了事,便知道他忍到了那时才催动药性,可他却没想到将他的尸身弄出来没那么容易,原本该是三日之内“唤醒”的,硬是拖了五六日!
一个好生生的人,五天不吃不喝也离死不远了,更别说还几乎没有呼吸。
见孟太医醒不过来,假死变真死,怎能让他不悲从中来?
李医官这么一哭,外面原本还在疑惑的守夜人才算是放了心。但凡义庄里守尸的,不声不响的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要大哭特哭一番,没声响的,说不得第二天就跑了,丢下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听说生前还是给皇帝看病的……”
守夜人摇了摇头。
“还不是要找赶尸的走!”
李医官大哭特哭,将心中的惶恐和悔恨都哭了出来,直哭的眼睛刺痛,鼻腔生疼,连呼吸都肺痛,都不能停歇。
然而他毕竟是医者,对于人的身体情况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哭着哭着,却感觉身下孟太医的“尸身”似乎是渐渐软和了起来,连忙抹着眼泪将耳朵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只见孟太医脸上的青黑正在一点点褪去,但心跳依然是微不可闻,他摸了摸颈后的脉相,怎么摸都是死了,忽悲忽喜之下,连自己的呼吸都忘了,直到憋得不行,才狠狠吸了一大口气。
“也许能活!”
他咬了咬牙,取下腰间的针袋,抽出一根银针,直接扎进孟太医的人中。
“死马权当活马医了!”
***
义庄不能停灵太久,好在李医官之前就请好了“赶尸人”,等人手一到,便抬起孟太医的棺椁,向着他的家乡回返。
孟太医生前并不清贫,他无家无累,袁贵妃和皇帝的赏赐、自己的俸禄等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也有不少,加之他死后,虽然因罪人的身份颇多忌讳,可当他的友人们知道李医官要扶灵回乡时,几乎都派了人送来厚厚的仪礼,这些财帛如今都在李医官的身上,用来支付孟太医的丧事,剩下多的,便是在孟太医的族中置办一些祭田,用祭田的出产换取族中对孟太医的祭祀。
李医官并不是个稳重的性子,但孟太医死后,他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手寻找“赶尸人”、置办棺椁、找套车,里里外外,十分妥当,就连太医局都很惋惜,毕竟太医局现在人手少了大半,而这位医官跟着孟太医这么多年,医术还是靠得住的。
但他们心里也明白,孟太医因“八物方案”身死后,他即使能当太医,想要再进一步或得到皇帝信任也是不可能了,如今送孟太医回乡好歹还得了个名声,日后被哪家权贵请去做个家医,不见得就比宫中差,所以并没有怎么挽留。
李医官扶着孟太医的棺椁,领着一群赶尸人,披星戴月的离开了京城,向着南方而去,只是离开京城后不久,那群赶尸人就辞别而去,独留这位“义人”在荒郊野地的乱葬岗里,守着一具薄棺。
月光下,李医官小心地从棺椁里连拉带抱出一个人来,赫然就是之前“中毒而亡”的孟顺之!
“师父,您小心!”
像是闻到了什么,李医官鼻子动了动,再看向孟顺之的腰下,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怎么又……哎!这可没干净的洗换衣服了!”
孟顺之两眼呆滞,嘴巴不停翕动,可对李医官的话却充耳不闻,古怪的犹如之前得了“离魂症”的大皇子一般。
然而大皇子还有奴婢侍奉,好歹锦衣玉食,而棺椁里出来的孟顺之,哪里还有一点点像是个活人?
“师父您再坚持几天,待我在这里刨一具尸身,再换一批赶尸人扶你的‘灵’回乡,就去安置好你……”
他深吸了口气,看了看月光下的乱葬岗,脸上的苦涩更重了。
“悬壶远志……”
“咦?师父你在说话?”
李医官一喜。
“青鸟飞无主……”
“什么?什么?”
“彷徨生地……”
“师父!”李医官眼泪潸然而下,“您究竟在说什么啊!”
死里逃生的孟顺之形容枯槁,满头白发,整个眼眶全部凹了下去,俨然像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他的表情却异常的平静,只是不停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
苍冷的月色下,含着泪在掘尸的青年,随意摆在乱葬岗中的棺材,下身搭着一块白布坐着的枯瘦老头,组成了一副诡异又凄凉的画面。
夜风中,隐约能听到被风吹到破碎的嘶哑诗句,飘荡在乱葬岗的上空。
“……彷徨生地,当归何处,忘了回乡路……”
☆、第138章 尊严?性命?
庆州地界。
人说春雨贵如油,然而对于此时的庄扬波和刘祁来说,这春雨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淋的他们瑟瑟发抖。
离之前那场屠杀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两个少年在禁卫的保护下往西奔逃,一路都有人追赶,禁卫越来越少,到了庆州地界时,最后一队的禁卫只来得及将他们藏到一户乡野间的农家里,接着率队去引开了追兵。
刘祁不知道来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但他知道这些人并非普通的山贼流寇之流,普通人绝没有那样的身手。
那一群黑甲骑兵倒在其次,为首那个高大的黑衣人一出手就飞剑摘了禁卫将军的首级,这已经可以称得上“神乎其技”。而后黑衣人身后那群装扮各异的怪人或撒毒、或用暗器,一个照面又放倒了一片。
若不是副将看情况不对立刻带着他们撤走,说不得他也就和那位禁卫将军一般,被黑衣人御剑钉死在了当场。
只是这些人似乎极为擅长追踪之术,他们一路上的行踪总是被不停发现,好在他们藏身于农家之后开始下雨,雨水冲刷掉了他们路过的痕迹,这才总算是逃过一劫。
“阿嚏!”
庄扬波一边哆嗦着,一边委屈地哀求:“殿下,我能不走了吗?这鞋好磨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出门时,家里人怕他吃苦,身上穿的、身上带的无不是上等货色,一双鹿皮小靴还是他母亲亲自做的,可如今,他也只能穿着路人好心施舍的草鞋走路,将一双脚磨的又是水泡又是血痕。
“不要喊我殿下,喊我二哥。”刘祁皱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