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
刘凌点了点头。
薛太妃也好、陆博士也好,萧太妃也好,每个人记忆中的宫变,都有着各自的故事,皆不相同。
如果说他之前不能明白萧太妃说的是什么意思,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彻底明白“每个人只看见自己看得见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说到我去了陛下的身边,陛下已经中了毒。”萧遥幽幽地开口:“那伤人的不是别人,而是陛下身边的怀柳君。”
“没人想到一向顺从的怀柳君会做出这种事,连陛下自己也没想到。陛下准备逃离宫中,什么人都没带,独独带了怀柳君,显然是对怀柳君有感情的。可怀柳君的毒簪却暗算了陛下。”
“事情一发,大司命的人就疯了,将怀柳君毙命在当场,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她抱了抱自己怀中的软垫。
“怀柳君也是习武之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宠之流。陛下揽住怀柳君,恐怕是因为怀柳君表现出担忧害怕之意,想要安慰与他,谁料到偶尔间的温情,却藏着这样的心思……”
“陛下允许二哥带着人去找我,显然也是因为我二哥受陛下的重视,还有我这么多年来的陪伴……”
“然后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
萧遥满脸苦涩。
刘凌心脏砰砰直响。
终于来了!
萧遥那段回忆显然太痛苦,连五官都是扭曲的。
“当时情况太乱,所有人都把我当做我二哥,我还来不及告诉陛下我的身份,陛下一见到我来了,就命令大司命杀了我!”
“嘶……”
刘凌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萧遥苦笑着,“我也不知道啊。”
刘凌听到萧遥的回答,都快要哭了。
奶奶,不带这样讲故事的!
这样会噎死人的!
萧遥见刘凌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那时候已经死了。死人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哈?”
“大司命要杀人,一个指令即可。我又不是什么高手,陛下要我死,我自然是活不了片刻就身首异处。”
萧遥叹了口气。
“我死后的事情,是回魂以后,大司命们告诉我的……”
刘凌这才舒了口气。
如果熬了一夜得到的是这个答案,他恐怕自己真会郁结于心。好在还有当时在场的大司命们活着。
“宫变之前,一切都是很隐蔽的。陛下也许隐约知道其中有皇后的动作,但他却没想过就是皇后策划了这一切,还以为是宫外有人谋反,煽动了其他几家。那时候他还关心儿子,派了少司命去保护皇子,否则宫变一起,有大司命和云中君在,皇后早就活不成了。他遇了刺,知道大势已去,皇后必定成太后,儿子也会登上皇位,便有了一个心结,想要在临死之前解决。”
萧遥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软垫,一下一下。
刘凌听的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错漏了一句。
这段秘事,除了当事人的大司命和萧太妃,恐怕谁也不会这么清楚。
薛太妃等人仅仅知道先帝被萧逸杀了,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连萧将军杀了先帝都不是真的!
“陛下对我二哥有些……爱慕,这件事,你应当知晓吧?”
萧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刘凌。
刘凌微微张了张口,点点头。
“感情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嗟叹……”
萧遥闭了闭眼。
“陛下好生生活着的时候,一直不敢对我二哥有什么不敬,后宫里再怎么秽/乱,待我二哥却是秋毫不犯。这其中固然有我二哥武艺高强、宁死不屈的原因,但更多的,是陛下自己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
“因为他待我二哥并不似娈宠之流,宫中的宫人和侍卫大多对我二哥抱有同情之意,也不敢轻贱与他。虽然我二哥和陛下寸步不离,但确实是没有外面传的那么不堪的。我二哥也感激与陛下,没有做到让人为难的那一步,使他不用玉碎瓦全……”
刘凌似懂非懂地听着,直将它记在心里。
“可当他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以后,却生出了魔障。”萧遥眼眶通红,“大司命说,他命令大司命们杀了我后,将我的头和他的头都砍下来带走,日后葬在一处,或烧成灰埋了……”
刘凌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是何道理。
“你年纪小,自然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人活着时,对待对方如何温柔,那都是为了日后能够有机可趁,可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那理智也就走了,只想着自己死后别人就要霸占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萧遥摇了摇头:“这种事,我说给你这样的少年听,原是极不合适的。可你若不听完,便不明白我二哥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陛下讨厌女人,自然不愿死后和皇后同穴,但他死了,就由不得他做主了。皇后就算为了全礼法,日后也会躺在他的身边。所以陛下命大司命杀了二哥,其实是为了永远和我二哥在一起,他已经疯了……”
一旁的刘凌听得身子直抖,不知道该说皇祖父是个疯子好,还是该庆幸自己父皇至少不像皇祖父那般。
“其实我白死了。”
萧遥咬了咬唇。
“大司命们说,陛下下令杀了我后,立刻又后悔,放声大哭,状若疯癫。他那时候已经毒发,情绪大喜大悲都会加速毒发,却丝毫都顾不得了。这个时候,我二哥甩开追兵,找了回来……”
“我二哥看见我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隐约猜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急忙追问陛下。他情急之下没有掩饰声音,陛下那时候在悔恨之中,又毒发上脑,脑子里一片迷糊,恍恍惚惚以为是我二哥又回了魂。”
萧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陛下不要大司命杀他了,却命令大司命们从此在我二哥身边寸步不离,任何冒犯他的人都要死。后来陛下又嘱咐了大司命和云中君一些事情,方才去了。”
“我二哥知道我因为他而死,当时就疯了,要拔剑自刎。云旗担心他自残就打晕了他,将他托付给了陛下身边的赵清仪,然后回来处理了陛下和我的尸身。我的尸身被大哥抢回去了,想来大哥后来发现了死的是我,但没有声张。陛下的尸身则被薛太傅他们带走。”
“赵太师发现陛下竟然因宫变而死,自尽而亡。从那时起,赵清仪就闭门不出,我二哥也就躲过一劫。”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无奈道:“后来我醒了,就已经在我二哥身上了。”
“那时候宫变已经结束,我第一次回魂时,吓得赵清仪和其他宫人差点晕过去。皇后控制内宫后,派了太医想要治我二哥的疯癫,没人知道是我回魂了。但我大哥知道我们两人少年时那些互换的小把戏,大概明白活下来的是我二哥,便加以干预,索性以我疯了为名,不许皇后进入后宫。他手握兵权,皇后实在忌惮,加上赵太师身死,其他几家对萧家都有不满,皇后有意跳动几家不和,任由我大哥在宫中布兵,我二哥和赵清仪都没有出事。”
“所有人都太小瞧皇后了。”
萧遥面如深水地说。
“正因为我大哥一直在后宫里布着兵,让几家生了忌惮,以为他要谋权篡国,后来想法子解了我大哥的兵权。几家会倒的那么快,几近灭门,便是因为兵权那时已经不在我大哥的手里,想要救人也无力回天。”
“后来和我赵清仪曾经猜测过,怀柳君当年差点被折磨死在暗室里,他曾经欠了皇后天大的人情,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恐怕早就已经收拢了怀柳君,在救下怀柳君的那个月里,已经引得怀柳君恨极了陛下。他心中恨极陛下,却忍受着屈辱以‘佞幸’之名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千依百顺之后,等的,大概就是这个机会……”
听到萧遥的猜测,刘凌有些尴尬。
无论和太妃们再怎么亲近,也无法掩盖那位“心如蛇蝎”的皇后是他的亲生祖母。虽然他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但从每一个讨论她的人嘴里,说出来的都不是什么仁善之举。
想来真正仁善的人,也不能在那样的乱局之中又重新翻天覆地。
知道自己的长辈是个很坏很坏的人,自然不是很有趣的事。一个薛太妃他们口中的皇祖父已经足够让他心情复杂的了,再听到今天萧太妃说的,刘凌都不知道该如何在家祭祀中面对皇祖父和皇祖母的排位。
萧遥没有发现刘凌的尴尬,只是继续说着:
“再后来,宫里后来又不知为何起了变化,参与宫变的妃嫔们被好生安置在了后宫里,薛家和其他几家人反倒把皇后和皇子给软禁了起来,皇后就再也顾不得动我二哥的事情了。”
她伸出手,动作优美地抚了下垂在肩侧的头发,嗟叹道:“我二哥原本已经存了死志,可知道我还活在他身上,便忍辱偷生,这么阴错阳差地留在了后宫之中。”
这一番往事太过惊心动魄,饶是刘凌记忆力惊人,也要消化许久才能全部理解。他自然知道萧太妃的话语中有许多语焉不详之处,比如皇祖父到底托付给了萧将军什么,比如为何萧太妃她们都知道萧将军的身份却不透露反倒遮掩……
但这些,都抵不上浮上他心头的这个问题。
“萧太妃,到底《九歌》是什么?”
☆、第82章 成亲?移居?
听到刘凌的问题,萧太妃浑身一震,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也算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了,却有这样的反应,显然是对刘凌知道“九歌”的存在而震惊。
《九歌》,是代国人人知晓的诗篇。
昔年七国争雄,楚国最终统一七国,先楚文化成为日后历朝历代的正朔,楚国的楚巫之风也绵延千年,其中最负盛名和幻想色彩的,便是楚大夫屈原的楚辞《九歌》。
在代国,但凡是读书人,都能背出这首《九歌》来。《九歌》原本是上古先民祭祀天地众神的祭歌,后来屈原将其改编与加工,写成格调高雅的诗篇,也对上古的神明做了详细的描写。
而后历朝历代之刃人,一提起“神仙”,脑子里想起的都是楚辞中描写的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等神仙,并对此悠然神往。
就连后来兴起的道门,也都吸收了巫楚文化,在神仙体系中纳入了不少楚国传说中的上古神仙,使上古巫楚和道家的体系融合为一。
所以刘凌第一次听到“大司命”的名称时,就隐约感觉到以高祖的性格,绝不会只设立一支孤军。
果不其然,随后他问起薛太妃,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高祖能最终统一江山,不仅仅是靠着文臣谋士,还有江湖豪侠、道门高人,以及许多民间的奇人异士。高祖的性子阔达豪爽,大业一成便论功行赏,那些不愿得官的奇人异士也留在宫中作为供奉,为他们颐养天年。
这些奇人异士在宫中或宫外挑选了合适的继承衣钵的人选,一代代将自己的本事传了下来,以供代国所用,至于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就不为外人所知了。唯一被人熟悉的“大司命”,也是因为杀伐决断偶尔会暴露行藏,才在外有了凶名。
刘凌并不确定真的有《九歌》,他只是推己及人,想到自己遇险而求仙的经历,用《九歌》来试探萧太妃,然而一试之下,果然奏效。
附在萧遥身上的萧遥似乎并不具备萧逸的稳重和机变,这也是刘凌认为她真是魂灵而不是的病的原因之一。
虽说对长辈还用“假诈”的手段来试探有些不太妥当,但刘凌知道,如果不能在萧遥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在萧逸那边就更得不到了。
男扮女装的萧将军虽温和可亲,但这种小把戏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
“你从哪里知道的《九歌》?”
萧遥蹙起眉头。
“你不该知道的……”
“薛太妃曾经告诉我一点……”
刘凌低了低头,语焉不详地说着。
“是薛芳?”萧遥并没有怀疑,以为是皇后或薛太傅曾经告诉过她,避轻就重地告诉刘凌:“《九歌》是一本名册,也是一群人的合称。这些人有些是共用一个名称,有的是只有一人。每一代的‘九歌’皆不相同。比如说我二哥身边的大司命,到了下一代,也许就不是这些人了……”
“有了下一代后,上一代的?”
刘凌好奇地问。
“自然是被荣养起来了。九歌一旦有了接任之人,就会恢复本来的身份。”
萧遥叹了口气,戳穿了刘凌的小心思:“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一旦被立为储君,这些事情自然会有你父皇来告诉你,你又何必问我?”
“只要当上了皇帝,《九歌》就会为之所用吗?”
这么强大的一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