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雪雁回屋笑道:“这样倒好,姑娘手里也从容些。”
黛玉嗔道:“什么从容些?你我并不缺这些,也不想想,他一年的俸禄才几个钱?哪里够月钱,不过是太太贴补的意思。何况我已有诰命,也有俸禄,这些却是不必交到公中的。”
雪雁一想也是,周鸿的年俸一百三十两,夫妻两个三个月的月钱就有一百二十两了,不觉暗暗为黛玉欢喜,黛玉生活得安乐,她离开也能放心了。
她发现如今黛玉和各家来往的应酬使费,一概都是公中所出,她既已嫁人,便以周家的名义送礼来往了,周家多了几家人脉,且都是十分清正的人家,他们也深羡周家,周夫人只有欢喜的,自然不会小气地让黛玉拿体己钱出来,而且周夫人素来不管黛玉房中诸事,只偶尔问小两口好不好,别的从不插手,黛玉十分自在,几乎没动过梯己。
对于周夫人,雪雁一直佩服得很,虽说周夫人不会对待黛玉如周滟一般,但是比别人家的婆婆好了十倍不止,从来不对黛玉挑三拣四,立规矩时也只是让她做个意思,然后婆媳共桌,全然不似荣国府婆媳不同桌的规矩。
雪雁最担心地就是黛玉不按时吃饭,对身体不好,见状,终于能放下心来了。
她眼下只盼着周鸿早日带黛玉南下,自己将东西交还他们,所有的事情都完了,无事一身轻,自己脱籍离开,忠仆名声虽好,但也不过是个下人,她更希望做个良民百姓。她相信即使自己离开了,有黛玉和于连生这些靠山,自己不会和寻常百姓一般过得凄苦。
黛玉深知她的心思,说过几次,让她现在离开也使得,横竖身契已经给她了,何必再低声下气做奴婢,奈何雪雁觉得东西没有给她,不好离去,故黛玉亦盼着周鸿早日得空,陪她南下祭祀父母之际,将东西接手,这样雪雁才能放心离开。
却说黛玉的帖子送至荣国府,诸姐妹们顿时欣喜异常。
这些日子以来,府里为了宝玉一个,闹得人仰马翻,好在雪雁在跟前服侍了二十余日,宝玉方大愈,她们也解了约束,能玩乐一番,但是少了黛玉,总觉得不自在,今日得了黛玉的帖子,想着能出去结交友人,心中自然乐意,忙都去请示贾母。
贾母才看过周家送来的端午节礼,到底有些伤感,养了黛玉近十年,从节礼上可看出,她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闻得黛玉又下帖子请姐妹们吃酒赏花,笑道:“我年轻时也爱这些热闹,如今老了便不想走动了,既然玉儿请你们,你们过去便是。只有一件嘱咐你们,行事大方些,别缩手缩脚地叫外人笑话了咱们家。”
众人满口答应,忙都郑重其事地回了帖子。
赏花会定的乃是五月初二,端午节之前,这日一早,迎春探春钗云琴烟诸姐妹皆已打扮一新,两人一车,径自到了周家,递了帖子。
门房接了帖子,通报里头,少时,黛玉带着周滟亲自迎到二门,接了进去。
彼时往常姐妹们已经到了十之八、九,正在园中亭子里说笑,黛玉引着迎春姐妹等人先去拜见周夫人,周夫人说了两句话,便叫黛玉带她们去园子里顽耍,及至见了亭子中的诸位年轻夫人并小姐们,众人都笑道:“这是哪家的千金?往日不曾见过。”
黛玉笑道:“都是我外祖母家的姐妹们,今儿请你们来,也叫她们来认认人。”
众人听说是荣国府的姑娘,都情不自禁地相视一眼。黛玉出嫁之事,她们早已听说,都暗暗鄙弃荣国府所为,又怜惜黛玉过得如此艰难,只是没想到黛玉竟会请了她们来,想到黛玉之为人,也算难为她了,都含笑看过来。
赵嫣然指着她笑道:“我就说,你好容易做一回东,还能不热闹些?今儿果然人多,快叫你这些姐姐妹妹过来我瞧瞧,别明儿出门,见了面也不认得。”赵嫣然乃是大长公主之女,本身又嫁给了忠顺王世子,世子妃高于郡王妃,在诸人中身份最尊,说此话倒也名正言顺。
张惠笑道:“听你这口气倒跟我们摆起了世子妃的款儿,大伙儿一会子尽力灌你两杯。”
素日和黛玉交好的这些姐妹,除了桑婉桑媛等几个晚辈外,余者比她年长的几个都已出阁,张惠和墨新同岁,墨新已嫁,只因张惠夫家的老太太去年没了,夫君是嫡长孙,须得守孝三年,故她仍是姑娘打扮,说话也没人驳她。
嫣然脸上一红,啐道:“别当你是个姑娘家,就来笑话我,我就不信,明儿没我笑话你的时候。再说,难道她们这些女孩子们我还能说我去见她们?”
钗探等人虽不知嫣然身份,但听到世子妃三字,已然明白,忙都连称不敢,过来拜见。
黛玉带迎春姐妹与大家相互厮见毕,各自落座。
雪雁捧上茶来,然后退下,留紫鹃带人在跟前服侍,自己同丫鬟们说话去了。
秋菊现今是嫣然的陪嫁丫头,见了雪雁,拉她走到花阴下去说梯己话,含笑道:“再没想到,你竟是南华姑姑的妹子,我就说怎么瞧你十分面善,此后一直不得见,今日好容易见了,咱们也好好聚聚。”
雪雁微微一笑,当初南华死时,各处都送了奠仪,永昌公主也送了,难怪秋菊知道。
秋菊因问道:“你们姑娘嫁了,你有什么打算呢?”
雪雁一怔,随即道:“打算什么?”
秋菊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道:“你这么个伶俐人儿,还不懂我的意思?你们家规矩不同别人家,留在这里,只能嫁个小厮,顶多是个管事,有什么前程?你有南华姑姑的体面在宫里,求个情放出去自择,岂不是比府里好?”
雪雁莞尔道:“姐姐放心,我已有了打算。”
秋菊听了,便点头不语。
过一时,秋菊问道:“怎么荣国府的姑娘们今儿出门了?真是难得。”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想着那些姑娘们在家十分寂寞,就请过来热闹一回,认得几个人将来好走动,总比闷在家里万事不知的强。”
秋菊点点头,轻声道:“那府里的事儿我都看不过眼,亏得你们灯油似的熬了这么些年,现在还为他们家的姑娘着想,想来是让各家年轻太太小姐们知道她们,能有个终身。现今外头谁不知道,若不是你们老爷给你们姑娘私自留了些东西银钱,哪里能体体面面地出阁。”
此事虽然早有预料,但是雪雁仍忍不住问道:“外面都这么说?”
林如海的举动果然是老练狠辣,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安排,可惜到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家收了那五千两金子,竟然没有送来。
秋菊悄悄地道:“我们世子妃和王妃说话时我听说的,外头都这么说呢!你也知道,当初添妆的人都只有荣国府的亲友和你们姑娘家的一些故交,原也不会多嘴,但到底有嘴里不严实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晓得了当日的场面,说你们姑娘二十多万两压箱银子里有十万是桑家替收着的,三四万是周家的聘金,五万是季夫人送去的,还有几万都是你们太太的陪嫁银子,除了史太君,荣国府里竟没给你们姑娘一点儿银子。”
说着,秋菊推了雪雁一把,问道:“我问你,果然是真的?”
雪雁笑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秋菊暗暗咋舌不已,道:“亏得你们还能忍住这口气,也不想想,你们老爷留下了多大的家业,我都听王妃和世子妃说了,你们连九牛一毛都没得。”
雪雁淡淡一笑,道:“荣国府里毕竟抚养了我们姑娘那么些年。”
秋菊闻言,不觉点头道:“也是,哪怕那府里不给你们姑娘一文半个的嫁妆,你们姑娘也不能诉说委屈,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我们王爷王妃都说佩服你们老爷的手段,人去了几年还不忘记给你们姑娘出气。”
雪雁轻声道:“我们老爷曾说,若姑娘嫁妆有三十万之多,便请季夫人悄悄地将五千两给我们姑娘,想来我们老爷更期盼荣国府如此行事,只是,事事不如人意罢了。”
秋菊屈指一算,摇头道:“三十万不过是一二成,偏他们都不舍得拿出来给你们姑娘,丢了这脸也不亏,平白无故得了二三百万的财,既拿了,就别怕人说。”
雪雁深深地叹息一声,吞下去的银子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秋菊又问道:“我听说,你们姑娘出阁至今,和荣国府里的来往并不是十分热络?怕是因为你们老爷的举动记恨你们姑娘了罢?”
雪雁忙笑道:“倒也未必,他们家里宝二爷病了二三十天,哪有心思来往。”
秋菊撇了撇嘴,道:“你别替他们家说好话,他们家为人,我还能不知?你也知道,我们王府和他们家素有嫌隙,旧年为了找一个小戏子儿,他们家那位凤凰儿似的宝玉重重挨了一顿打,除了他们家二老爷来请罪外,此后再无往来了。”
提到此事,雪雁忙问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那位戏子后来找到了?”
秋菊道:“那时我还没跟着我们世子妃到王府里呢,只是后来听说的。那位宝二爷既说得明白,在紫檀堡有房子地,一去就找回来了,我们王爷虽然恼得很,到底喜他伶俐标致,没如何处置,倒是他听说是宝二爷说了他的去处,呆了半日。不是我说,他们家这位二爷竟没一点子刚性儿,就这样吐露了琪官的下落,亏得琪官还和他交好一场。”
对此,雪雁并不好指责,只含笑不语,心中却想着,忠顺王爷倒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也是,荣国府自己就是打从根子底烂透了的,谁说和他们家有嫌隙的就不是好人了?
想罢,雪雁道:“这些事原也是无可奈何。”
秋菊点头道:“倒也是,琪官却是个有志气的,想脱离这个行当,前儿听说,王爷已经允他了,明年便放他出去,到那时,差不多他也不能再唱小旦了。”
雪雁纳罕道:“你们王爷竟然许了?”可见蒋玉菡的确是有志气又有能为的人,从忠顺王府逃走被找回来,不但没得一点儿惩罚,还能让忠顺王放出去,其聪明伶俐真真难得。
秋菊笑道:“我们王爷万事不管,就爱听戏取乐,或者逛街游玩,对待下人并不如何厉害,我们王府里上下人等都念着王爷的好,那琪官打小儿跟了王爷,王爷见他执意脱籍,几次劝解不过,便许了他前程,并未为难他。”
雪雁听到这里,忙赞叹了几句,果然荣国府里有些话也是听不得的。
秋菊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上头叫人,忙同雪雁过去。
诸人赏花已毕,纷纷回到亭中,黛玉拉着周滟忙引众人到退居之所更衣,再出来时便命人上了酒席,选了几样精致菜肴送到周夫人房中孝敬,又命人在花阴下设了毡子,叫跟随过来的丫头婆子吃东西。
雪雁却没有歇息,只忙着招待各人。
众人玩得十分尽兴,傍晚方归。
探春同迎春坐了一车,惊叹道:“今儿个我才算长了些见识,瞧瞧她们的言行举止,何等展样大方,除了林姐姐,咱们这些人总觉得羞手羞脚。”
迎春素来是个木讷性子,不在意地道:“除了咱们这一干人身份低微,她们那些人哪个不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女长媳?你莫忘了忠顺王府的世子妃。也就是林妹妹记挂着咱们,才特特请了咱们去,若是往常,哪里认得这些人。”
探春不觉一怔,随即点头叹道:“二姐姐说的是,咱们原没身份认得她们。可惜了除了林姐姐还记得咱们,咱们也没出去的时候。”
探春精明强干,心中自有主意,偏世事不如人意,自己无计可施。
她们回到荣国府里,回了贾母。
可巧宝玉亦在贾母房中和丫鬟们说笑,闻声不禁跌足叹道:“林妹妹来请你们,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怎么也没请我?咱们家姐妹们在一处顽耍取乐时,何曾少了我?我好些日子没见林妹妹了,也不知林妹妹如何了。”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迎春等人默然不语,黛玉请的都是各家女眷,如何能请外男,像是什么话?
贾母亦道:“你又说胡话,仔细你老爷知道了捶你的肉。”
一提到贾政,宝玉登时心惊肉跳,想起自己功课未得,忙起身告辞,一溜烟儿跑回去。
见宝玉回去了,贾母方看向姐妹们,问了几句,知晓来客的身份后,叹道:“也就玉儿有这样的体面,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你们见了玉儿,可有问她过得好不好?”
探春忙道:“在那么些人跟前,哪里敢问,倒是我叫侍书问了紫鹃,都说好得很,周夫人是极温柔和蔼的人,待林姑娘好得跟母女似的。”
贾母叹道:“世间哪有婆婆待媳妇好得如同母女?只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放心些了。”
却说彼时黛玉诸事料理完,亦到周夫人房中回话,周夫人笑道:“如此甚好,叫滟儿跟着你,我也放心,虽说我也能带她出门走动,却哪及你们这些年轻孩子们的自在?过两日,你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