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透过纱窗看着窗外秋色,草黄叶落,逐队成群,竟是分外斑斓,犹能看到后边车队蜿蜒,天际青空白云,心胸登时为之一清,耳畔等着黛玉讲述笑话给桑母听,语笑嫣然,娇音如珠,并无凄凉之意,反而逗得桑母开怀大笑,险些打翻了眼前的茶碗。
桑母又笑了几声,拍着黛玉道:“真真你个促狭鬼儿,携蝗大嚼图,亏你如何想来!”
雪雁一听便知黛玉是将刘姥姥上门来的事情说给桑母听了,她们跟着桑母是八月二十八日出门,故贾政出门后,黛玉同姐妹们起了海棠社,会了史湘云,做了菊花诗,吃了大螃蟹,见了刘姥姥,品了梅花雪,短短几日已是花团锦簇玩得分外快活。
黛玉挽了挽鬓角,道:“在园子里顽一回,吃的用的顽的经过她就跟蝗虫过境似的,可不是个母蝗虫?我说时,姐妹们都笑呢!不过雪雁说了,老人家并不是来打抽丰的,很不该看轻她,原是几年前家里穷得狠了,衣食无着,过来给二舅母和琏二嫂子请安,琏二嫂子给了二十两银子,过了个好冬,今年复了元气,将瓜果蔬菜的头一茬现撷了送来,也算是有心。”
桑母点头感叹道:“知恩图报,倒是厚道人。你们自然不缺那一口瓜菜,所受的不过是她的一番心意罢了。想是你们老太太见了她,乐得很,故送了些衣料吃食。”
黛玉想了想,道:“正是呢,衣料和吃食都给了些。”
扭头问雪雁道:“刘姥姥走时你去送了,除了老太太给的衣料和吃食,还有什么?”
雪雁笑道:“琏二奶奶给了八两银子,二太太给了一百两银子,叫他们置几亩地,或是做点小本生意,免得日后求亲靠友。”
桑母听了,点头道:“府上二太太想得周全,衣料再好,庄稼人在乡下穿不得,顶多进城时穿一回,吃食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几日就没了,不如银子好,一百两银子置十几亩地,只要一家子勤快,丰衣足食尽够了。”
雪雁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
和贾母等人送的东西相比,王夫人给的一百两银子对于刘姥姥来说更实在。
桑母又问道:“你们就没送点儿什么心意?”
黛玉指着雪雁笑道:“刘姥姥带了她外孙子板儿过来,她做主送了一些笔墨纸砚书本和一包锞子,叫刘姥姥送他去上学,认得几个字比什么都强。”
雪雁道:“二太太给了银子,我们就不好再给了,便是给了也不过比着琏二奶奶,故我送了这些东西,读书明理,就算不为了科举上进,但是能看懂账册人名契约也是好的。”
桑母赞许道:“很该如此。”
车行了两个多时辰,便有人来请下车,原来已到了一处驿站。
从京城到山海关,沿途驿站极密,他们不用住在客栈中,早有人先行一步去驿站打点,桑母对黛玉道:“途中不便,咱们就在驿站中将就着用膳罢。”
黛玉忙道:“一切从简便是。”
中午便在驿站用饭,荤素皆有,却并不精致,黛玉脾胃虽然娇贵异常,但是这么久以来常吃五谷杂粮,稀粥菜汤,面对这些食物吃得十分香甜,对桑母道:“虽说外面的饭食不及家里的精细,但是家里的太过精细,失了原汁原味,倒不如外头的好吃。”
桑母道:“你既用得好,那就多用些,我原先还有些担忧,听你一说倒放心了。”
用过饭,歇息过后,添了食水,众人方又上路,晚间又在下一处驿站歇息。
雪雁和随行来的春纤、淡菊两个服侍黛玉洗完澡,各自就着热水轻轻擦洗了一遍身子,驿站虽然样样周全,她们随着桑母住在一个院落里,但到底不比在家中,她们只好将就了。
正叫婆子倒水,春纤正收拾黛玉换下来的衣裳,忽然说帕子不见了一块。
雪雁一惊,忙道:“姑娘的手帕什么时候不见的?在哪里不见的,我去找找。”手帕子荷包香囊儿皆是贴身物件儿,没有丢的道理,唯恐外人捡到了反拿着过来败坏了闺阁小姐的名头,她们平常在园子里谁捡到手帕子都得问是谁的。
黛玉想了想,道:“我也不记得了,出门时还系在荷包上呢,荷包尚在,手帕不见了。”
她说的出门必然是启程时,那就不好寻找了。
雪雁细细思量,半日方道:“可是那块绣了诗词的鲛绡帕子?原是我的帕子,姑娘说帕子上海棠花绣的好,央我又用黑色绒线绣出字迹来,绣的就是姑娘前儿做的海棠诗。”
黛玉眼睛一亮,道:“可不就是那一块手帕子,我爱得很,就系在荷包上,你记得?”黛玉素爱精巧之物,雪雁针线本好,书法又佳,绣出来的诗词字迹转折勾踢与真字无异,比之慧纹不遑多让,故她特特从雪雁那里要来,留作自己用。
雪雁恍惚记起,拍手道:“今儿在上一个驿站吃饭时我还见手帕系在姑娘的荷包上呢,想来是出了驿站不见的,不知道是否遗落在马车里了,我去找找。”
春纤忙道:“下车的时候,车里的东西都搬尽了,并没有见到手帕。”
雪雁道:“车里还有几样东西并没有挪下来,想来手帕掉在哪个角落里也未可知。”说着就要去车房看看。
这些物件归春纤掌管,她又是到黛玉房里最晚,忙道:“怎能劳烦雪雁姐姐?我去罢。”
黛玉却道:“你去做什么?叫雪雁去,带两个婆子,拿着那个玻璃绣球灯,亮堂些。”
雪雁听了,先去回桑母一声儿,桑母道:“怎么这样粗心?”忙命两个婆子跟她去。
两个婆子各自提着一个灯笼,雪雁手里提着黛玉说的玻璃绣球灯,告诉了院外的小厮们一声,一路往车房行来,在车中细细搜寻了一遍,并不见黛玉的手帕子。
雪雁不死心,又翻找了一遍,仍不见手帕的踪迹。
瞧来,黛玉的手帕子不知道遗落何方了。
雪雁懊悔不已,平素她行事也是十分细致,无时无刻不留心黛玉身上的东西,唯恐丢了一两件,如何这次出门便就没在意?虽说出门后黛玉的手帕荷包等琐碎物件儿皆由春纤掌管,但是她是大丫头,更要留心。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离开上一个驿站时,手帕还系在黛玉腰间的荷包上,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就是丢,也该丢在车上才是。
雪雁百思不得其解。
两个婆子挑帘掌灯,见她找了半日不得,神情苦恼,乃劝道:“姑娘的手帕子想来是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姑娘既找不到,快些回老太太和姑娘一声儿才是。”
雪雁听了,只得先下车,刚出了车房,就听到马蹄声响,然后有人牵着马过来,看样子是要将坐骑送进车房旁边的马棚里,雪雁忙避让到一处。
能住进驿站里的绝非寻常人,雪雁一点儿都不敢得罪他们,宁可等他们办完。
就着灯光,影影绰绰能看出牵马过来的是个年轻人,高大英挺,满身风尘,面目瞧不清楚,但是一双眼睛却如同冷电一般,往她们这边一扫而过,惊得雪雁大气不敢喘。
那人系好马,倒了些草料喂马,然后大步出去,披风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雪雁松了一口气,赶紧回自己居住的院落。
途中身后两个婆子都道:“瞧着模样打扮气度,是往边关去的将领呢,咱们家大爷年轻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儿。”这两个婆子是桑家的,口中的大爷指的便是桑青。
雪雁奇道:“这都能看出来?”
她只能瞧出方才那年轻人和宝玉一干人很不同,颇有阳刚之气,但瞧不出竟是将领。
其中一个婆子笑着回答她道:“自然,行军打仗的人和天天在家读书做文章的公子很是不同,他们杀过人,身上总有一股血腥气,而且方才那位大人的马是军马,穿的靴子也是军营里的式样,因此一眼就能瞧出来。”
雪雁笑道:“妈妈的眼神倒好,我就不认得。”
一时回到住处,先将没有找到手帕子的事情回了桑母。
桑母沉吟道:“想来是途中遗落了?既找不着就罢了,不过是一块手帕子,谁没个丢东西的时候?平时你们姑娘佩戴过的手帕荷包戒指耳环赏出去都不知道有多少,谁在意这个?你去回你们姑娘,说不妨事,难道还有人为了一块手帕子说她不好不成?”
雪雁叹了一口气,回去跟黛玉请罪,黛玉懊恼地道:“原是我不小心,怪你作甚?我记得手帕好好儿地系在荷包上,谁料竟不见了,若是没人捡到还罢了,若是谁拾了去,上头有我做的诗,这可如何是好?”
雪雁安慰道:“姑娘在闺阁里做的诗词并没有传出去,外人如何得知?就是见了手帕子上的诗,也不知是姑娘做的。”
黛玉叹道:“但愿如此了。”
遂各自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用过饭,因婆子们都忙着收拾东西搬运到马车里,雪雁跟着过去收拾,以免放错了东西,听得一声长嘶,抬头一看,只见昨晚见到的年轻人牵着马出了马棚,又跨出驿站之门,不久就听到一阵蹄声得得,风驰电掣一般地离去。
雪雁并没有在意,查好车中所备之物,方命婆子将车厢抬过去,等桑母和黛玉上了车坐定后,命婆子抬出院门,小厮接手抬出驿站,套上马车。
雪雁此时方上了车,命人驾车启程。
因丢了手帕子,黛玉颇是闷闷不乐了几日,经过桑母一番劝解方好些。
如此十数日,他们终于抵达秦皇岛了,秦皇岛以海水环之,桑母说他们今晚便居住在这里,距离山海关仅有数十里,明日再启程过去,黛玉迫不及待地轻轻拨开窗纱,向东北遥望,只见山海关雄伟壮丽,与长城相连,蜿蜒不绝,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
雪雁笑道:“北接燕山,南临渤海,若能登上山海关俯瞰四周,那才是震撼人心!”
黛玉闻言啐道:“山海关城楼何等要紧,哪里是你我能上去的?能出来走这一趟,沿途风景如画,不经雕琢愈见天然,比起姐妹们只能在大观园里游玩,我可是幸运多了。”
然后又感叹道:“这样的雄伟,这样的壮观,岂是书上字句可形容得尽?”
桑母道:“一会子先下车,我带你去夫人庙拜拜。”
黛玉疑惑道:“何谓夫人庙?”
桑母笑道:“说起来话长,一会子再跟你说罢。”
又行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马车停在秦皇岛外的一座小庙门口,车夫小厮等皆远远回避,桑母方携着黛玉下车,只见小庙不大,位于小小的山坳之下,掩映在葱郁的花木之中,庙宇若隐若现,唯有香烟袅袅,显得有几分庄严肃穆。
夫人庙的主持是个年约六十来岁的道姑,白发萧然,率领十来个弟子迎接桑母,先唱了一句无量寿佛,然后开口道:“庙里早已清过了,茶水齐备,老夫人请进去稍事歇息。”
桑母笑道:“我们来上一炷香,一会子就走了,很不必烦劳你。”
进了庙宇,雪雁发现正殿上只供奉着一座女子塑像,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容色端庄,宝相非凡,虽有香烟缭绕,但是并不算兴盛。
一看到这塑像,黛玉惊疑一声,瞅着雪雁眼波一转,道:“好生相似。”
桑母一怔,看向雪雁。
雪雁听了微微一惊,抬头再看塑像,果不其然,塑像眉目间与她竟有七分相似。
那道姑也有些诧异,含笑道:“姑娘竟与烈夫人有几分相似,倒是一段缘分。”
桑母笑道:“我只说雪雁看着眼熟,不想缘故竟在这里。”
黛玉却知人有相似,算不得什么奇事,荣国府里好几个人像她,况她已经听过好些人说雪雁面善了,并不在意,只问道:“敢问师父,这位烈夫人是什么来历,如何在这里塑像立庙呢?我瞧着,香烟却也不是十分旺盛。”
那道姑含笑道:“贫道镜花,姑娘唤我一声镜花便是。”
黛玉赞道:“镜花水月,好道号。”
镜花师父闻言一笑,自拿了香递过来,待桑母和黛玉等人拜过,又请进静室倒茶,方道:“说起烈夫人,知道的人并不甚多,老夫人住在这里几十年,想来十分清楚。”
桑母笑道:“我不耐烦说,你说给她听也使得。”
镜花师父见黛玉爱听,便道:“这样的事情早已没有年代可考,不过都当成故事来听罢了,又因太过匪夷所思,京城里总是掩下不提。前朝有一女子,知书达理,深明礼义,乃是第一等好女子,现今都叫她烈夫人,说起年纪姓氏终究无从得知,故以此称呼。烈夫人出身清贵,品貌一流,其夫乃是世家之后,文武全才,二人可谓是郎才女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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