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当初寄人篱下的林姑娘如今贵为一品夫人,身份卑贱的雪雁也能成为朝廷诰命,与之相对的荣国府却败落了,自己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想到这里,袭人忙问道:“不知雪雁如今可好?”
于连生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慨叹,淡淡地道:“一切都好。”
于连生无意与她多说,赵麒见状,忙扯着于连生的衣袖,道:“舅舅,咱们走罢,我和好儿还有好些东西没顽过呢。”
于连生笑道:“好,咱们走,你们看中了什么,舅舅给你们买。”
好儿顿时拍手叫好。
一行人说说笑笑,渐行渐远,袭人不由得怔了怔,愣在当地。
她的两个丫头春桃和春杏赶了过来,伸手扶着她,柔声道:“奶奶,咱们也该回去了,这条街过来看又能看到什么?都已经由朝廷做主了。”
袭人回首遥望两座国公府,门庭冷落,阶前黄叶满地,贴在门上的封条业已发黄变旧,在寒风中十分鲜明,她忍不住滴下泪来,哽咽道:“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下场,偌大的家就这样没了,也不知道宝二爷和宝二奶奶回南之后如何过活。”
春桃和春杏都没有作答,扶着她慢慢往家里走去。
行到途中,袭人忽然看到一个极标致的媳妇从自己眼前走过,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和一个男子说说笑笑,袭人登时怔住了,那媳妇没认出袭人,径自走过,袭人却认出了她,乃是当年从荣国府里撵出去的四儿,当时王夫人令其家人自行聘嫁,故四儿被放了出去,听说许了一个庄稼汉子,想来便是和她走在一起的那人了。
看到他们夫妇平和喜乐,袭人忍不住眼圈儿一红,越发伤感。人人都说蒋玉菡有福,娶了她,不想只过了一二年,自己跟他受人作践,他竟一去不回,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从哥哥的意思,嫁一个寻常的庄稼汉子。
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袭人带着两个丫头将近日做的针线送到针线铺子寄卖,然后闷闷不乐地回家。
春桃和春杏端着热水上来,服侍她梳洗。
袭人对着镜子卸下头上的金钗银簪,放在空荡荡的妆奁里,她在荣国府一住十多年,早已享受惯了,出来后亦同旧日,梯己和蒋玉菡所留的财物这些年竟花得七七八八,多是送到了当铺,出来进去也只这几件衣裳首饰,免得打扮寒酸,让人笑话。
她原先手里有钱时,也曾想过置办几亩地,只是长安城是天子脚下,遍布达官显贵,但凡周边良田,都被他们买去,自己一个小妇人,无依无靠的,哪敢和人买什么良田,因此家里只有蒋玉菡在时买的二十亩薄田,没多少出息,交了税,也将将够糊口。
春桃拿起梳子,忽道:“奶奶,头油没有了。”
袭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明儿出门就去买一瓶桂花油罢,总不能没有头油使。”
春桃略有几分踌躇,低声道:“咱们家已经没钱了,今儿寄卖的针线也得等些日子才能拿到钱,拿了钱,也得先结了肉铺和米铺的账。”
袭人忍不住道:“想当年一瓶桂花油算什么?脂粉头油玩意儿不知道作践了多少。”
春桃抿了抿嘴,心想这时候还想什么往年?过得再好也是过往,如今吃穿的钱都不足了。她还是当年蒋玉菡成亲时买来的丫头,服侍袭人多年,常常听袭人说荣国府当年如何富贵,行事如何大方,穿戴如何华丽,这些都听得烂熟于胸了。
袭人做完针线,每逢闲了,也只想这些,说些往事,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消遣,过了两日,去针线铺子送针线并结账,打算然后去肉铺和米铺付账。
刚踏进针线铺子,袭人便听内堂帘后有人惊疑一声,道:“可是袭人姐姐?”
袭人听着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竟从里间走出一名妇人,不是别个,却是香菱。
香菱早已改回了原名,现今唤作英莲,甄家娘子是姑苏人氏,绣工极好,英莲跟着宝钗做了几年活计,绣活儿也是一等一的好,嫁给金旺后,便开了一家针线铺子,平常卖些绣线花样料子,也收些针线寄卖,英莲模样儿标致,金旺舍不得她抛头露面,所以一直都不曾踏出房门,住在针线铺子后面的院落里,今日因在内堂听到袭人的声音,方走了出来。
袭人乍然见到她,亦觉纳罕,道:“你怎么在这里?”
又见她形容俊俏,气度风流,虽说年纪比旧年大了些,却并不大显现得出来。
英莲忙请她进内堂说话,笑道:“这是我们家的铺子,已经开了好几年,因我画的花样儿好,绣的东西也精致,所以生意挺好的。只是姐姐如何来我们这里?”
英莲素与袭人交好,因此直言不讳地开口。
袭人脸上泛红,羞愧道:“家里只剩我一个了,做些针线寄卖,勉强够吃喝的。”
英莲一怔,不由得连连叹息。
袭人问她道:“那年听说你找到了亲妈,过得日子甚好,你出门子的时候,我偏生不得出来,也没去贺喜,你如今可好?”
英莲叹道:“我妈前两年就去了,现今我过得好,调养了几年,好容易生了个姐儿,我婆婆带着去亲戚家,今日姐姐见不到了,下回姐姐来再见罢。不知姐姐如何?怎么自己做起针线卖了?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跟我说,若能帮得上,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袭人若无其事地道:“家里有房子有地,也有丫头小厮,过得并不差。”
英莲笑道:“姐姐过得好,我也放心了。”
袭人听了,心里却十分羡慕她过的日子,当初自己嫌弃庄稼人粗鄙贫寒,不肯下嫁,后来花自芳给自己挑中了蒋玉菡,蒋玉菡生得好,又有家业,又有攒下来的东西,本道是良缘,谁知竟两地分离,哪里像四儿、香菱等人过得自在。
英莲天生有一种呆气,袭人说的话她毫不怀疑,只当袭人当真过得极好。
袭人不愿说实话,结了帐后便即告辞,打算日后的针线活计不送到这里来了,以免让人知道自己贫贱的处境,英莲却不知道,送她出去时还让袭人常来做客。
金旺听得一笑,摇了摇头,道:“你这样说,只怕人家还当你故意的呢!”
英莲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说?我见袭人姐姐衣裳打扮虽说是旧日的东西,倒也不失体面,而且她也说自己家里有房子有地的,想来不缺衣食。”
随即又嗔道:“你既见了袭人姐姐,怎么不跟我说?”
金旺笑道:“我又不认得什么花姑娘,什么袭人姐姐的,哪里知道竟是你的故人?你说她过得好,我看却不尽然,她们主仆三个来过几次了,一直都是这几件衣裳首饰,并未变过,若是日子过得好,何必卖针线活计?也只你当她的话是真。”
英莲听了,愕然不已。
金旺道:“荣国府都败了,主子奴才各自分离,他们能得什么好?别想这些了,眼瞅着快到重阳了,咱们往周家和赵家送的节礼别忘记了。”
英莲精神一振,道:“都预备妥当了,只等着送去。”
这些年全靠周家的体面,他们家的针线铺子方能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因此每逢三节两寿,英莲和金旺都不忘送礼给周家,即使黛玉不在,他们也送去。
金旺家往各处送礼的时候,雪雁也在打点各处的礼物。
于连生刚送赵麒和好儿回来,雪雁便托他打发人替自己家将节礼送去,于连生自是答应不提,坐着喝茶,听赵麒和好儿绘声绘色地讲述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
雪雁得知遇见袭人之事,唯有叹息。
她早知荣国府抄家后,没有几个过得心满意足,但是她是外人,忙活自己的日子尚且不够,难道还巴巴儿地赶去相助不成?也没这个道理。
于连生不以为意,招手叫丫头带两个孩子回房歇息,只说走了一日也累了,等他们一去,方回头对雪雁道:“都已经过去几年了,你也不必感慨,竟是好生教导麒儿和好儿要紧,这两日我带他们两个在京城游玩,遇到了不少人,都夸麒儿聪明呢。”
雪雁却道:“麒儿还小,不该如此。”
德妃时时记挂着让赵麒做九皇子的伴读,在这节骨眼上小心为上。
于连生呵呵一笑,道:“德妃娘娘纵然有意又如何?老爷不愿意。老爷说了,给几位皇子挑选伴读时,只挑其外祖家或是亲戚家的表兄弟,不会选朝廷官宦名家子弟。”
雪雁心头一凛,抚掌道:“圣人果然英明。”选中后妃娘家的子弟为皇子伴读,杜绝了皇子和其他朝臣家来往,此乃其一,其二便是伴读也不是轻省的活儿,是诸位皇子自己人,便不容易生嫌隙,即使气恼,也不会伤了和气。
于连生长叹道:“也不是人人都明白老爷的意思,虽说老爷不愿意选咱们麒儿做九皇子的伴读,但是德妃娘娘却未必放弃,宁可小心罢。”
雪雁点点头,谨记在心。
于连生又道:“如今几位皇子各自有了心思,老爷心里也不好受。”
雪雁反问道:“难道圣人没有打算?”长乾帝何等手段,自己经历过夺嫡之惨,眼下便该有所防范才是,没见胡雍只因手下贪污就被流放西海沿子,不知几时得以回京。
胡雍是能臣,虽说眼瞅着长乾帝似乎不起用他的样子,当日也和黛玉如此议论过,但是遍观史书,哪些能臣一辈子没有几次起起伏伏,雪雁倒觉得他极有可能回来,若是回来倒也好,他们在西海沿子的时候总有几分香火情。
于连生摸了摸腕上的玛瑙串子,微微一笑,道:“老爷自然是有打算的,眼下老爷年富力强,只在心中考校诸位皇子罢了。只是他们年纪越大,心思越多,老爷也觉得烦闷不已,总没有什么妥善的法儿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读书办差。”
虽然长乾帝考究诸位皇子,但是知道诸位皇子对自己的皇位虎视眈眈,自然心寒。于连生跟着长乾帝日久,只为长乾帝不忿,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雪雁问道:“当真没有法子?”
于连生叹道:“夺嫡之争,素来都是你死我活,有什么法子?除非是立太子,可是即使立了太子,底下兄弟虎视眈眈,太子之位未必稳当,想当初义忠亲王老千岁不就是太子,后来坏了事儿被废了?老爷经历过腥风血雨,便不想看着诸位皇子们手足相残。”
雪雁莞尔道:“既然如此,不如密建皇储。”
于连生素知雪雁心思深细,忙问道:“何谓密建皇储?”
雪雁想起雍正帝所用的立储之法,道:“就是将传位诏书封入密匣内,由圣人择一秘密之处安置,届时由皇家宗室并文武大臣同时启匣为证,立密诏所定之储君为帝,如此一来,谁也不知道密诏中立了谁为储君,诸位皇子只能孝顺圣人,友爱兄弟,减少了彼此的纷争。”
于连生眼前顿时一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他素知雪雁聪明,没想到竟能想到这样的法子,若非身为女子,何愁不能建功立业。
雪雁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从史书上所得,笑道:“我有一件好东西,麒儿想要,好儿也想要,虽说兄妹友爱,比别个不同,麒儿和好儿都不是小气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厚此薄彼,给谁都有不是,于是我便放入匣内,告诉麒儿和好儿,他们两个谁读的书好,谁写的字好,将来这东西我便给谁,为了得到这件东西,他们两个都勤勉起来。”
于连生沉吟片刻,点头道:“果然极好,我回去说给老爷听听。”
雪雁忙道:“哥哥千万别说是我想的法儿。”
于连生点头笑道:“放心。”
回到宫里,于连生果然不提雪雁的话,只说起外甥和外甥女的趣事,因道:“一件东西两个孩子都争,小的妹子想出了这个法儿,两个孩子都想得到,因此越发勤勉起来。”
长乾帝正因诸位皇子年纪渐长而烦恼,听了于连生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于连生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长乾帝蓦地目露精光,问道:“你再说一遍?是什么法儿?”
于连生含笑说了第三遍,末了道:“匣子里的东西放着,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得到,但是为了那件东西,两人都分外用功苦读。”
长乾帝哈哈大笑,道:“他们的心思越来越多了,你这法儿倒好。”
说完,长乾帝心中便想着此法,若是自己秘密建储,诸子都不知道谁能登基,必然相继奉承讨好自己,他们都想着自己的名字上密诏,即使仍有事端,但是也能减少他们手足相残的种种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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