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都没再说话,却也不约而同地没有丝毫睡意,睁眼望着帐顶。对汝阳侯府这样的人家来说,自从老侯爷退了下来,就少了几分实权,这时有没有公主的另眼相待便成了尤为致命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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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雄鸡刚打完鸣不久,天色还没有亮起来,周月儿便踏着沾了细细露水的青石板路来到主院给黄氏请安。
自从她嫁进来,每日立规矩从没有落下过。
黄氏坐在主位上,单手撑额,眼底有些淡淡的青黑。语气平静地朝她招呼道:“过来。”
周月儿心里一动,浮上一丝淡淡的喜悦。她知道黄氏并不喜欢自己,平日里常常让她福身直到腿都酸了才允许她起来。今日如此简单地过了关,如何能不暗喜。
她有时候会想,若是公主嫁给了表哥,黄氏可也会用这样的面目对待公主?可惜她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微垂着头,柔顺地走到黄氏面前:“娘,请吩咐。”
黄氏看她一眼,忽然抬手一个巴掌重重扇到她脸上,冷声怒道:“两年前你找公主说了什么!”
脸上火辣辣的刺痛,也比不上这一刻周月儿心里的惊恐。她大脑一片空白,双腿一软,重重跪到地上,脸色惨白道:“娘,我,我没说什么。”
黄氏眸光一厉,抬手又是一巴掌:“所以你真的去找过公主!”
她实在是没想到,本来心中都认定不可能的事,这样随意一诈便诈出了真相。
竟真能做出这样愚蠢又不要脸的事,好一个周月儿啊!她对周月儿的厌恶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当初就不该同意知危为保名声娶你。”
周月儿无论是家世、人品还是才华,都与她的儿子云泥之别。时到今日,她已经有些理不清楚事情为何会变得这样一团糟。
周月儿自知失言,眼中盈着泪光,隐约透出一丝绝望的神色,跪在地上哀求道:“娘,求您相信我,我不过是去探望,真的没有触怒公主。”
“没有触怒,”黄氏顺手抄起一旁的茶杯朝周月儿砸去,“那公主为何与我们翻脸!你可知道彻底得罪公主意味着什么!”
茶杯正中周月儿的额头,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鲜血缓缓流下。黄氏面色微惊了一瞬,怒气又漫上心头:“躲开都不会吗!”
她一向以精明果决而著称,真是看不得周月儿总是唯唯诺诺、笨手笨脚的样子。本就当不起堂堂侯府的主母,如今还做出这样愚蠢之极的事,几乎让她最后一点耐心也告罄。
到底知道轻重,黄氏烦躁地挥挥手让周月儿退下去,自己去找大夫看看伤。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声骂了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周月儿忍着痛往外走,忽然迎面遇见一名巡查的侍卫。
“世子夫人。”
“嗯,”周月儿听到这个称呼,心情倒是缓和些许,“什么事?”
那侍卫掏出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宣纸递给她,“您母亲交给您的。”
周月儿当下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自从两年前母亲触怒了祖父,就再也不被允许踏进汝阳侯府一步。她虽然想方设法嫁了进来,手中却也没有半点实权,无法常常出府。无奈只好出此下策,想方设法买通了眼前这名侍卫,偶尔帮着转交些东西递个话什么的。
然而从去年开始,只要杨氏联系她,基本上只有一个目的。
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的额头,周月儿三两下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完,几乎瘫倒在地上。?
她娘不知是何时染上的赌瘾,欠了赌债就让她帮着还。从前她还能帮着填填坑,这次竟然是破天荒的一千两。
她哪里来的一千两啊!
无力地站起身往回走,周月儿低着头,心情有些恍惚。她上辈子大约是欠了老天的,这辈子才让她境遇这般凄惨。
夫君不爱,夫家嫌恶,娘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还给她扯后腿。父亲官位低微,娘亲倒是出身高贵,如今却落得被休弃独居的下场,总是找女儿打秋风。
有一个瞬间,她心中冒出一了百了的念头。
*
正午,皇宫。
内侍总管微弯着腰禀报了句什么,刚踏出朝堂的崇元帝忍不住面色一喜:“笑笑又进宫来了。”
笑笑前天才来过,没想到今天又来了。算她还有点良心,不至于得了赐婚圣旨便忘了他这父皇。
微微加快脚步走到御书房,闻人笑已经在桌边泡好茶等着他了。
“父皇。”
如今女儿大了,他也不好随便抱了,就拍拍她的脑袋,在对面坐下,随口打趣道:“怎么,想念父皇了?”
“当然想,”闻人笑给他斟了杯茶,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提起,“顺便与您商量件事儿。”
崇元帝一听这话便知道她是为这件事而来,却还是不由摇头失笑。女儿太会说话,生不起气来。
闻人笑大致与他讲了讲海外商路的事,笑着问道:“父皇觉得如何?”
崇元帝面色有些严肃,没有立刻回答,指尖缓缓轻敲着红木桌面,显然陷入了深思。
闻人笑不急不慢道:“这引进香料和调料的生意,说是造福百姓也不为过。”
“朕知道,”崇元帝沉吟片刻,眸光不明,“只是……朕为何要将这生意交给开香料铺的去做?”
就算如闻人笑所说,前三年的利润全部归了朝廷,之后也是占着大头,比起由朝廷全程负责,始终是要让一部分出去。
“父皇啊,”闻人笑微微歪了脑袋,笑得有些狡黠,“这海外的生意,我们也不熟,总要有人先摸索着探探路,不是吗?我们少挣点银子,但是省心啊。”
崇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与父皇还来这一套。”
闻人笑“嘿嘿”地笑了声,摸摸鼻子道:“我们吃肉的时候也要让别人喝口汤才好。这引进香料的生意只是小头,出口瓷器、丝绸、玉器、茶叶才是大头呢。”
“你这孩子,”崇元帝的目光柔和又赞赏,“当真是个小福星。”
她这次出海的影响比原先估计的更加深远,对大夏的百姓、国库、甚至文化都是福音。
闻人笑能想到的生意,崇元帝自然也早就想到了。他本就有了些初步的计划,如今闻人笑要拉个开香料铺的进来,虽然麻烦了些,他却也不会拒绝。
只是该问的还是得问清楚些:“你找的那个香料铺……”
“是二表哥。”
崇元帝略微诧异地重复道:“二表哥?”
“大舅舅的庶子,自己在外面做生意。”
“他还有个庶子,”崇元帝面色微深,意味不明道,“捂得倒是严实。”
他对汝阳侯府关注一向不少,竟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结合闻人笑说的做生意一事,精明的帝王对杨慎识的境遇也猜到几分。相信女儿看人的眼光,他便没再多过问。
闻人笑自觉地与他解释道:“二表哥帮过我几回。小时候我爬到树上下不来,还是他接着我。”
略微迟疑了一下,她终究有些心软,还是把杨慎识送她出府的事情咽了回去。
想象一下女儿爬到树上下不来可怜兮兮的模样,崇元帝顿时乐了:“谁让你调皮!”
于是他对杨慎识也没什么意见了,帮笑笑这一把,倒是值这香料生意的三成利润。
第105章 '加作话'
另一边,汝阳侯府。
杨慎行刚一回来,就被母亲黄氏唤去主院。
他沉声唤了句:“娘。”
黄氏单手撑额坐在花梨木椅子上,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回来了。”
今天上午的事让她受了迎头一击,此刻也没了嘘寒问暖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你那媳妇做了什么?”
一听是与周月儿有关,杨慎行眉心一紧,隐隐透出几分不耐:“娘,她若做错什么,您只管教训便是,无需与我说。我还有些公事……”
“不是,”黄氏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可知道她在两年前做的什么?”
两年前实在是一个令人在意的时间节点。杨慎行微微肃了面色,心头浮起一丝说不清的预感。
“你不是一直查不清公主为何离开吗?”黄氏唇边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周月儿去找过公主。”
杨慎行瞳孔骤缩,脸上冷静的神色微微破裂,一颗心被吊到半空,脱口而出问道:“她与公主说了什么?”
“还不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公主知道是周月儿放的红豆了?”
黄氏叹口气,缓缓点头:“多半是知道了。否则公主没有理由与我们翻脸。”
在这一刻,杨慎行呆若木鸡,双手紧握成拳,骨节都有些微微泛白,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一字一顿道:“周、月、儿。”
黄氏又是一叹:“我们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当时将周月儿交出去就好了。与她撇清关系,公主总不至于恼了他们。更重要的是,周月儿不会有机会赖上杨慎行。
眼看自己一向沉稳的儿子此刻如遭雷劈的模样,黄氏有些心疼,温声宽慰道:“罢了,如今看来,公主的性子也不是合适的妻子人选,错过便错过了。寻个由头将周月儿休了,再找机会与公主、陛下缓和关系,倒也不是来不及。”
门外,周月儿急忙捂住自己的嘴,险些惊叫出声。全身微微颤抖着,眼泪在片刻间大滴大滴地落下。纤细的手指紧紧扒着门框,才能让自己站稳。
“来不及了。”杨慎行眸光微寒,泛着淡淡的恨意。
黄氏略微诧异道:“为何?”
“调任兵部郎中的名额已经定下了,”杨慎行抿了抿唇,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不是我。”
这两年仕途上不顺,他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如今终于知道了这个讽刺又残酷的答案,很多事情却已经无法挽回了。
就因为两年前的一念之差,他在崇元帝眼中早已成为了一枚弃子。兵部郎中的官职不算高,但谁都知道,那是一张通往侍郎和尚书的跳板,若不犯下什么大错,总会有熬出头来的时候。
城防军得到这个调任的名额并不容易,自然是人人向往,然而最终定下的人选竟不是他这城防军统领,而是手下的副统领,实在贻笑大方。只要一想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自己,杨慎行脑壳就一阵阵的刺痛。
这么久以来,心里悬挂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下,在他心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坑。他无法克制地想,若是当初没有对周月儿的那一丝怜惜,也许自己还是崇元帝深深欣赏、寄予厚望的后辈,也许早已成为了侍郎级别的人物,又何须再争取那一个小小郎中。
思绪回到现实,杨慎行声音平静道:“周月儿我会休,但不是现在。”
事情到了这一步,早休晚休都来不及了,何必在短短时间里让人看个更大的笑话。
他无情的话穿过门板,飘到周月儿耳中。她身子一软,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听到杨慎行向黄氏告退的话,她强打精神站起身走了出去,像失了魂般朝自己的院子走。
脑中盘旋着千百个灰暗的念头,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转身加快脚步,朝府门走去。
此时在府门当值的正是她买通过的那名侍卫。见她来,下意识环顾一下四周,面露几分惊慌的神色:“世子夫人,您怎么来了?”
周月儿猛地抬头:“我要见我娘!”
“您出府要先与夫人报备,我帮不了您。”
“我说我要出府!”
钟月儿此时的模样实在有些吓人,头发微微散乱,双眸通红,额上还贴着一块纱布,乍一看竟有几分疯癫的意味。
那侍卫估摸了下时间,着急道:“您先离开吧。与我一同当值那人不过片刻就会来了。”
“你帮帮我。”周月儿眼中又浮起泪光,无奈此时实在是看不出丝毫楚楚动人的模样。
那侍卫也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属下真的做不到。”
周月儿狠了狠心,一闭眼道:“左右我这世子夫人快当不下去了,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
微尖的声音透出淡淡的威胁之意。他若帮不了她,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让他也丢了差事。
侍卫眼中冒出几分怒火,却还不得不压抑着考虑她的要求。胸膛重重起伏几下,他冷声道:“您的母亲未时会来与您拿银子,那时恰好轮到与我一同当值的人换班的时间,大约有一刻钟左右。府中巡查的侍卫一刻钟会经过两次,你也必须避开他们,所以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开门放您出去见您母亲,如何?”
周月儿听了这个颇为周全的计划,眼中一丝光芒亮得有些诡异:“好,就这样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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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约定好的时间,周月儿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府门。侍卫替她开了门,她踏出去,左右看了看,一眼便见到拐角处探头探脑的杨氏。
快步走过去,与杨氏一同在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