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玉来人间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自称小生的公子来问自己芳名,一时直起身板,认真起腔回道:“奴本家为石,名唤石似玉,年方二八,家住梅花十六巷,尚待字闺中……”
萧柏悯:“?”
子寒:“!”
画舫中突然一静,沈修止侧头看向她,眼神竟有几分凛冽之意。
似玉察觉到心头肉凶凶的眼神,一时声音越发小下来,不自觉收回身板,一脸无辜地瞅着他。
萧柏悯闻言面露讶然,不由开口寻问,“梅花十六巷……敢问可是京都的梅花十六巷?”
似玉一脸怔然,这本就是固定回答,青衣的戏里可多着,还有住蛟河村口的,住麟凤山下的,连住亲王府的都有……她一只摆在门前的看门狮,哪里弄得清楚这些具体位置。
萧柏悯话间一顿,似有几分斟酌,“姑娘若是住在那一处,也应知晓那里不是好地方,要是有机会,还是另寻别处为好……”
这梅花十八巷可是京都出了名的烟花柳巷,靠得不是色艺双绝,里头花娘大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是以赚的都是三教九流的钱,来往寻欢作乐之人极多,都是图个便宜不烧银子,很多花楼皆不屑这种下一等的柳巷,明里暗里瞧不起。
沈修止这样的修道之人自然不可能知晓这些地方,可尤醨、施梓漆却是知道的,她们本就是京都世家贵女出身,又怎么可能不知这处地方。
尤醨闻言当即眼露鄙夷,极为不屑道:“原来是十六巷那处下三滥的地方出来的,难怪这般没羞没臊,看见男人就往上凑!”
这话一出口,哪里还猜不出这梅花十六巷不是正经姑娘家住的地方。
沈修止眉间一敛,正欲开口,施梓漆已然开口阻道:“醨儿,谁教你这般口不择言了,即便是住在十六巷又如何,人又怎能做三六九等之分?”
子寒见状也觉尤醨说话太过分,当即开口反驳,“好歹人家也救了我们性命,你不放在心上也就罢了,别连累了旁人说我们浮日观连救命恩人都要分个三六九等,比不上你尤家大小姐尊贵!”
“你……说什么!”尤醨被子寒这般阴阳怪气一抢白,直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眶瞬间开始泛红。
这二人一开口帮腔,也不好再说什么,再出口解释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沈修止开口是,似玉自己开口也是。
萧柏悯闻言也觉尴尬,当即起身向似玉施了一礼,“石姑娘,对不住,小生刚头多有冒犯,不该多着一句话头。”
似玉见又吵了起来,一时颇有些扫兴,冲他挥了挥手,“没事,改日你再问我芳名,我还有好多词儿没接过。”
萧柏悯难得一脸不解,“……接词儿?”
似玉见他提了重点,果然是同道中人,这一出口就自称小生的人,哪能不知戏曲,当即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是呀,小生你要是只喜欢这个,那咱们下回儿还接这桃花三遇的词儿~”
这桃花三遇可是传了百年之久的戏家名曲,一口唱腔名震南北,一说起词儿,那是人人耳熟能详,只是似玉那音走得厉害,叫人完全没听出来是这桃花三遇,这般一说,里头确确实实有这一句词儿,
‘小生打马门前数次过,心悦姑娘已几载,敢问姑娘年几许,可曾婚配可愿嫁?
奴本姓方,唤桃花,年方二八,家住梅花十六巷,尚待字闺中,静愿公子上门提~’
原来说了半天全在说两头话,萧柏悯这才恍然大悟,怪道刚头听着这般耳熟,原是这姑娘别出心裁……
这呆头妖往日莫不是顶着一脑袋呆毛,每日赶着去听戏了?
沈修止一时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本就是不爱笑的人,周身去了清冷淡漠,眉眼染尽笑意,越显夺目惑人,清润的笑声如流水溅玉般悦耳动听,仿若邻家哥哥般温润亲近。
施梓漆看着心中突然一刺,有心开口解释,却又失了时机,这女子瞧着半点不着调,可里头的手段深得很,刚头于她来说就是一场玩闹、误会,可到她们这处可就落了不好,她们那一番话在别人眼里倒显得咄咄逼人,高人一等的做派了,一时顿落下风。
施梓漆自来聪慧冷静,却不想也着了这女子内宅手段道,一时只觉自己掉以轻心。
尤醨看着似玉越发讨厌,这女人分明就是装傻充愣摆人一道,如今倒叫他们下不了台。
沈修止一笑过后便开口提了自己早先做好的决定,“这些人已然盯上了我,现下路途凶险,你们三人明日启程回浮日观,九中太清观我自己一个人去。”
周遭气氛一时严肃起来,两日前的那场追杀实在太过惊险,那些渔翁武功如此高强,一看就是刀口舔血的能手,也不知是谁非要执着于杀一个修道之人?
“师兄,这万万不可,现下有人想杀你,我们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呢?”子寒连忙急声道。
“这里离九中不远,我一个人速去速回,不会有事。”
施梓漆闻言面色凝重,“可是师兄……”
“只能我一个人去,杀手有一就有二,现下敌暗我明,我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此事就这样决定,你们回去路上多加小心,不要太多停留。”沈修止言简意赅下了决定,众人闻言也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似玉连忙坐到他身旁,信誓旦旦,“道长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把你从我手掌心夺走!”
沈修止:“……”
众人:“……”
沈修止微微抬眼看向她,言辞淡淡,眼里带着几许警告,“你也不准跟着。”
似玉见状很是心有不甘,垂下眼一脸不开心。
第二日半夜,船还未靠岸,沈修止便搭了路过的渔船,招呼也未打一声,背着包袱独自离开了。
施梓漆几人本还想再与沈修止商量一番,却发现人早早走得没影了,一时只能站在画舫前出神。
萧柏悯起得最晚,见他们站在船头一言不发,便从后头走来问道:“沈兄离开了?”
尤醨闻言点了点头,“师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早间我们天还未亮便去找他了,却不想屋里已经空了。”
萧柏悯闻言一默,又开口道:“石姑娘也与沈兄一道离开了罢?”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在画舫之中寻了一圈,果然不见石似玉的身影,施梓漆一时间心中难言滋味。
“师兄怎么能带上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一起赶路,她分明就是存着引诱之心,师兄莫不是真起了心思!”尤醨忍不住开口抱怨。
子寒闻言立刻反驳,“你莫要胡言,师兄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你莫要胡言乱语,败坏了浮日观的名声!”
尤醨闻言没了声音,她也不过随口一说,心中自然也是不信沈修止这般清心寡欲的做派会与那样不三不四的女人牵扯。
施梓漆看向水面,心中还是相信沈修止,“师兄心中只有道,不可能愿意与她一道走。”
萧柏悯想起那日在水面上瞧见二人亲密举止,一时颇有几分疑惑,他默了一瞬,还是开口直白问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众人闻言皆面露疑惑看向他。
☆、第33章
斜风的细雨绵绵轻轻落下; 渐渐晕湿了青石板,如墨入宣纸层层染开; 画得片片深浅色。
雨虽不大却也赶客; 烟雨朦胧的长街上只余几个行人撑着油纸伞匆匆来回,长街上的铺子生意清冷; 或独自坐着愣神闲得磨油; 或站在门口与邻家铺子闲扯话头,打发时间。
远处走来一人; 一步步踏在渐渐润湿的青石板上,并未撑伞步履却未显匆忙; 在朦胧细雨中走来竟有行云流水般的洒脱意味。
走得近了那眉眼越发清晰; 细雨丝丝落下; 在他的眉眼处凝成细小的水珠,晶莹剔透,显得眉眼越发深远干净; 一身寻常衣衫任是穿出了清冷出尘的谪仙气度,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便是连多流连一眼都觉亵渎。
临近的酒铺是个女儿家,正坐在外头愣神,抬头便见眼前的人走近; 一时间心口微顿。
“请问店家,太清观可是往这一处方向去?”
这声音如清泉石上流,兼带细雨微微凉意,干净悦耳; 闻之连呼吸都被轻易夺了去。
酒家姑娘忙站起来,微微探出身子,伸手指向前头,“公子往这个方向去,出了城门,沿着大地一路走去,便能看见那个道观了,不过这两日有会市,城门那处只能进不能出,看守极严,公子可以在这里落脚,歇息几日再去。”
“多谢。”
这一声多谢不偏不倚,那声音如他人一般冷清,叫人连一丝妄念都不敢生,唯恐牵扯了玷污之名。
站在铺子外闲扯话头的婶娘见状止了口,看着人慢慢走远,“现下的后生可真是俊,只好好的怎么要去道观,难不成要做道士?”
“若是真要去做道士,那实在可惜,这样的面皮岂不白白浪费了?”
那酒家姑娘闻言看去,只见那公子在不远处停下,似乎在观望周围的客栈,身后背着的包袱里突然伸出一只小爪子,偷偷摸摸探向一旁的糖葫芦串,那躲在棚下避雨的货郎正与摊主聊的热火朝天,半点没瞧见。
可距离还是有些远的,那小奶爪使劲伸着,堪堪就能碰到最顶上的糖葫芦了,可那公子不过停留一瞬便提步往前走去。
那爪子微微一僵,猛地用力一伸,只差指甲尖便能将糖葫芦抓到,可惜伸了半天都没有指甲,一时气急败坏隔着空气轻轻挠了几下,包袱里露出一点点毛茸,炸开了一般蓬松,看起来很是恼怒。
她瞧着忍不住莞尔一笑,没想到这般冷清的人会养这般毛茸茸的暴躁小玩意儿,还背在身上随处走,真真反差的有趣。
沈修止由着小二领进了客栈的屋里,随手将身上的包袱和剑放置在桌案上,走到窗旁静观天象片刻,视线又微微下落,看向窗外的长街以及稍远处的城门。
这客栈位置极好,一切尽收眼底,稍有动静便能察觉。
他转身回到桌案旁,却发现包袱有一处微微鼓起,与刚头放下时不太一样。
他视线微微一顿,伸手解开了包袱,果然里头除了他日常所需的衣物以外,还窝着一只大脑袋小玩意儿,只是包袱里位置小,被挤得毛发有些扁,耷拉着很是没精神。
包袱都已然解开了,这毛球还软绵绵地躺着闭眼装睡。
沈修止面上颇有几许无奈,他先前检查过包袱才动身的,却不知这小妖什么时候钻进去的,一时揉了揉她的脸,“脑袋上的毛不想要了?”
似玉闻言连忙从他手下一骨碌起身,顶着大脑袋十分警惕地往后缩,小小一只瞧着很是怕乎乎。
沈修止可没这么容易心软,看着她语气平平道:“一会儿雨停了你就回家去。”
似玉闻言非常不悦,上前几步,伸爪踩上他的衣物,抬起大脑袋看向他,“道长,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一脚就能碾碎了的玩意儿,还有脸大言不惭说要保护别人,也不知是不是脑袋太大,里面比较空的缘故?
沈修止根本没打算理她,伸手拎起她放到一旁,拿起自己的衣物放进衣柜里,又将剑放在床榻旁,自顾自坐在床榻上打坐调息,任由这炸开的毛球自己好好想明白。
可他实在将这毛球想得太过懂事,都这么跟了一路了,怎么可能会因为他的冷脸相待而去思考,她本身就是一只懒得琢磨的灵怪,否则也不至于摆在门前千年,连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似玉见他不理不睬,直坐在桌案上,低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想起刚头的糖葫芦颇为心有不甘,那玩意儿她看了大半辈子,可一回儿都没有尝过,刚头偏生就差一点点距离!
舔了半晌爪子有些无聊了,她才伸爪拉伸了下身子,从桌案上一跃而下,爬到了沈修止身旁,姿态妖娆地坐在他身旁,娇滴滴道:“道长,你还有没有银子,给我买串糖葫芦呗,我往日风吹雨打太阳晒的,日子过地极为苦涩,从来就没吃过那种红彤彤的甜玩意儿~”
这姿态做派显然就是从花娘那处学来的,只是她这么一只大脑袋的小奶狮,摆起来颇为不伦不类。
沈修止低头见她爪子在屁股和肚皮上来回滑动,自然想到了她包得那艘花船和一群花娘,不由眉梢微扬,“我先头给你的银票呢?”
似玉伸爪从身上轻抚,展示着柔软的曲线想要求个抚摸,低头含羞道:“用完了呢,这银子太好使了,一会儿功夫就没了~”
沈修止扫了一眼她的爪,秋后算账般淡道:“我那张银票是五百两,寻常人家十几两便能过好一年,一张银票至少大半辈子无忧,你倒好,除去头尾不过堪堪几日便全没了?”
似玉闻言有些心虚,不过好在她可得了些东西,不至于两手空空。
这败家狮当即便在床榻上变了人形,从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