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西夏和北辽一西一北的压制,本朝才会如此局促,每年还要给北辽缴纳岁贡,也难怪官家非得要与西夏一战了。
每在御前多侍候一天,林木兰对官家的了解也便更多一些。她以前见识到的官家对太后温和孝顺,对先明烈皇后迁就容让,对各位妃嫔也温存体贴,似乎除了明烈皇后自戕之时,官家从没有露出过强硬冷酷来。
虽则她后来刚到寝阁服侍,官家对她也冷冷淡淡的,但对比起官家处理政事时的决断,还是相去甚远。
以前林木兰对他的惧怕,多是来自于那一日性命悬于一线之间的恐惧,而现在,在贴身服侍官家一个多月后,她对官家的敬畏不降反升,却已经不再是来自切身的恐惧,而是为真正的天子之气折服了。
官家是个好皇帝。
他勤政,只要是朝会日,从来都按时起身,就算是冬日里的大雪天,官家也从没有起晚过,每日处理政事的时间更是占了绝大部分,常常要梁汾等人再三提醒,他才会停下来休息。
他还爱民如子,前几日京东西路遭了蝗灾,百姓不敢捕蝗,地方官又认为是天灾,人力难以制约,竟放任蝗虫为害。官家看到奏章十分震怒,说先唐时宰相姚崇就已经提出过治蝗之策,现在这些地方官竟还如此糊涂,实在是枉食君禄,立刻免了当地知县的差使,另派人前去主持灭蝗、并安抚百姓。
除此之外,官家还很知人善任、求贤若渴,林木兰在御前这段时间,已经亲眼见到官家不拘一格用人了——新科进士直接派作使者沟通回纥西北的回鹘,两位相公都很是担忧,倒是那位年轻进士自信满满,领了圣命就出发了。
当然,最让林木兰钦佩的,就是官家有信心与西夏决战。她要不到御前服侍,是绝想不到此事单在朝中就会有这么大的阻力的,再联想到太后也不赞同,官家竟还能一力主张收回凉州,她就对官家更多了一分仰慕。
原来官家竟是这样顶天立地的一位天子!
☆、第66章 幽兰
议完事已经到了申时末,本该用晚膳了,可是宋祯完全没有心情,他十分疲惫,也不想回福宁殿,把服侍的人都打发下去,自己关起门来呆着。
林木兰等人都有些忧心,看着守在门口的梁汾,梁汾示意他们该干嘛干嘛去,自己在门外候了一顿饭的时光,侧耳听听,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这才叫人找了林木兰来,让她先送一碗红豆薯蓣粥进去给官家吃,顺便劝官家传膳。
“我,我不敢……”林木兰听了先为难。
梁汾无奈,低声提点她:“这有什么不敢的?这会儿官家应该已经没那么恼怒了,你先请官家吃粥暖暖胃,再说到了传膳的时候了,问问官家是在这里传,还是回福宁殿,不就行了吗?”
林木兰只得硬着头皮接过粥来,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才伸手轻轻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官家的声音,林木兰松一口气,梁汾帮她推开门,看着她进去了,又回手把门关上。
林木兰看官家还在西面内殿里坐着,便轻轻走过去,端着托盘行了一礼:“官家,喝碗粥暖暖胃吧。”
宋祯一直低头望着桌上的西北地形图,听见林木兰的话,只“唔”了一声。
林木兰就走上前,先把托盘放到书案边角,再端起粥碗送到宋祯跟前:“是红豆薯蓣粥,软糯的很,已经不热了,官家喝一些吧。”
宋祯这才缓缓抬头,看了林木兰一眼,轻出口气,问:“什么时辰了?”
“酉时一刻。官家是在这里传膳,还是回福宁殿?”林木兰顺势问道。
宋祯将地形图往中间推了推,自己抬手拿起羹匙轻轻搅动散发着香气的粥,很意兴阑珊的说:“不想吃。”
林木兰惊诧,官家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到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有更改也是因为突发事故,却从没有这样带点任性的说“不想吃”的时候。
她呆了片刻,才出声劝道:“多少总要吃一些。官家忙了一日了,明早还要早朝,不用晚膳怎么能行?”
音调轻轻软软,带着些江南女子的软糯,一如面前这碗粥一般带着清甜的气息,宋祯抬头看了林木兰一眼,这才舀了粥吃了几口,但很快却又觉得腻,放下羹匙要茶。
林木兰忙去端了茶来,先服侍他漱口,再送上喝的茶来,然后就站在一旁眼巴巴的望着。
宋祯喝过茶,看她还立在身旁,就招手叫她过来,指着面前的地形图给她看:“你瞧,这就是凉州,这一条就是往西域去的通路,与西夏紧紧相贴,只要他们有心,随时都能带着人马出来劫掠。”
林木兰听得直糊涂,官家跟自己说这个干嘛?
“本来李继昌几次伤重欲死,他的几个儿子都忙着争夺王位,也没人在意这条通路,可偏偏李继昌现在竟有好转,那几个有心于王位的,又都忙着表现立功起来……”宋祯也知道林木兰不懂这些,但他之前闷坐半晌,心里转了无数心思,现在特别想说出来跟人商量商量。
有些想法,他还没有想的万全,自然不能跟大臣们说,因为大臣们总能找到其中漏洞,本来他都是跟梁汾说这些的,但今日梁汾没进来,只有林木兰在这里,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就与她聊了起来。
“为今之计,要么重选一条道路,要么派重兵接应,但这两条都非治本之策。”宋祯说着,将手指往旁边移了移,“如果想叫西夏无暇袭扰,最根本的办法,自然是攻伐灵州。”
林木兰一直静静听着,到这里官家却忽然停住,似乎在沉思,她便也不出声,默默等着。
良久之后,宋祯才轻叹一声:“可惜,时机还不成熟。”一面说一面轻轻摇头。
林木兰这才插话:“官家莫急,来日方长。”
宋祯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来日方长。”他把手掌往标示西夏领地的区域一按,“朕早晚要他李氏对朕称臣!”
“这一天必定不远。不过官家若是不按时用膳,熬坏了身子,恐怕那些西夏人就要高兴了。”
宋祯被她说的失笑:“好好好,回福宁殿,传膳!你现在胆子倒大了不少,谁教你的?”
林木兰看官家终于有了好脸色,心里松了口气,笑着回道:“那可不能告诉官家,万一官家要问罪,岂不是连累了人家?”
她这话一说,宋祯就有些诧异了,林木兰在他面前一向战战兢兢,虽然这一个多月的日常相处下,她已经不那么明显,但像现在这样敢跟他说笑,还是第一次。
不过她有意哄自己高兴的意思,宋祯还是看的明白的,就笑道:“朕都不用问,准是梁汾。”
“奴可没说过这话。”林木兰笑眯眯的将茶盏收到托盘上,转头去开门,告诉梁汾,“官家吩咐,回福宁殿传膳。”
话音刚落,宋祯已经自己走了出来:“不用传步辇了,走一走。”
梁汾忙上前服侍他出门,见宋祯脸上有笑容,恼怒之色已经不见,心内一松,笑着看了后面的林木兰一眼。
宋祯正要跟他说话,恰好就看到了他这一番动作,笑问道:“朕正要问你,是不是你把林木兰胆子教大的?”
梁汾服侍他十余年了,对他的脾气最清楚不过,知道他现在是说笑,便讪笑着回道:“臣哪有那个本事?木兰最是知道分寸,哪用人教?”
白小福多么机灵的人,立刻拉了身后的林木兰一把,让她上前几步,跟在自己身侧,以便官家跟她说话。
“是么?”宋祯听完也回头,见林木兰已到了身后,便侧头笑道,“梁汾夸你知道分寸呢。”
这么人随侍在侧,林木兰很有些不自在,只向着梁汾道谢:“多谢梁高品夸奖。”
本是寻常的一句话,宋祯却觉得分外有趣,竟大声笑了起来。
一众随从只要看见官家有笑脸就谢天谢地了,此刻见他这样大笑,无不配合的露出满面笑容,欢欢喜喜的服侍他回了福宁殿。
宋祯这么走了一回,到传膳的时候,竟然有了胃口,吃的不少,吃完觉得有些饱,又起身去院中散步。
梁汾也不跟着,直接叫林木兰跟上去服侍。
宋祯在院中走了一圈,停在廊下一株兰草面前细细打量,还问林木兰:“会背什么咏兰的诗么?”
林木兰想了想,背道:“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1”她是看着眼前这番场景,想起的这首诗,可背完前面一半,后面却有些忘了,正在想后面半首,却见官家忽地直起身回头看她,目光炯炯,明亮耀人,顿时就什么都忘了。
“好诗。”宋祯看着林木兰赞了一句,见她今日穿了一身碧色褙子,亭亭玉立的,便又加了一句低语,“你倒有几分幽兰的品格。”
林木兰听入耳中,立时脸上发热,低下头去。
美人低头,在徐徐的晚风中也是一景,宋祯直直看着,也不说话,也不动作。
林木兰知道官家一直瞧着自己,脸上更热,越发不敢抬头,就盯着自己鞋尖一动不动。
良久,宋祯才一声轻笑,朗声诵道:“春晖开紫苑,淑景媚兰场。映庭含浅色,凝露泫浮光。日丽参差影,风传轻重香。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2”
感觉到官家移开了一直望着自己的目光,林木兰终于放松了些,又听官家念了唐太宗的诗,抬头捧场道:“还是官家这一首有气魄。”
宋祯看她面颊泛红,但眼神坦荡,显然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似乎就连先前背的那首诗都别无含义,一时倒怔住了,盯着她眼睛看了片刻,才失笑道:“你啊。”
林木兰茫然,她说错话了吗?
宋祯却不再说,转过身直接往后殿去,也没有召幸嫔妃,早早就歇了。
林木兰回去住处,躺下休息的时候,翻来覆去回想刚才的对话,某一个瞬间,她脑中一闪,忽地坐了起来,原来如此!
原来官家误会了她背那首诗的意思!那首诗前四句本有等待伯乐的意思,换到女子身上,自然是……,可她当时真的没有多想,只是就想起了那一首诗而已啊!
再回想官家后来念的那一首,什么“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林木兰顿时就脸红了,干脆躺倒用被子捂住脸。果然御前应对就是要九曲十八弯才行!
☆、第67章 密谈
林木兰决定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反正心底无私,官家,也应该是无私的吧?
第二日一早,服侍着官家更衣出门早朝,林木兰见官家一切如常,暗自放心,看来确实都是无私的,便又如常服侍了。
这一日应对此次西夏劫掠的策略也定了下来,宋祯派了使者往回纥去,要在通商方面让一让步,好诱惑回纥继续通商,同时会安排专门的骑兵护送商队,以此安定西域各部的心。
林木兰知道官家又一次忍了下来,作为一个帝王,恐怕最难做到的就是坚忍吧?因着崇敬,她对官家的恐惧渐渐消去,在他面前越来越自如,行事说话终于回归了本来的自己,那些被宫正司诸人称赞过的品质也一一展露出来。
这些宋祯自然是看在眼里的,别人口中的林木兰终于与他面前的林木兰渐渐重合,他觉得有趣,索性就看着林木兰如何表现。
五月里,太后终于开始操持遴选美人填充后宫之事,宋祯心中却另有一个想法,他思量许久,趁着一日午睡前,单独叫林木兰留下服侍。
“你还记得明烈皇后临去之时说的话吗?”
乍听这一句问话,正在打扇的林木兰几乎魂飞魄散,她紧紧攥住扇柄,好半天才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低不可闻的回道:“奴什么都不知道。”
宋祯翻身向外,从榻上仰起头,屈起手肘支着,看见林木兰脸色苍白,眼睛也不敢看自己,甚至都忘了打扇,便淡淡说道:“你果然是一直记着那一天,所以才格外惧怕我的。”
十分肯定的语气,林木兰更加害怕,忙摇摇头,却答不上话来。
宋祯看她这样,长叹一口气,安抚道:“你不用怕,我既然留着你了,就不会再改主意。我是想起阿颖临走时说,想单独下葬,我却没有如她的意,不知她泉下有知,会不会怨恨我。”
他这话一说,林木兰更不敢接了,只死死攥着扇柄,默默听着。
“五年了,她去了五年了,我想亲自去祭奠她一回。”宋祯眸光转向窗子,“也把我心里的话与她说说。”
林木兰自始至终一声儿不敢出,她不明白官家为何要跟她说这些,也不敢对官家的想法提出什么建议,只紧抿着唇,低着头不动。
宋祯发了一会儿呆,才放下手重新躺倒,喃喃道:“我到底还是言而无信了,你说她会不会怪我?”
室内一片安静,无人接话,宋祯侧头,叫林木兰:“我问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