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淮慌道:“哪我先前的衣物呢。里面有……”
“三少爷的举荐信嘛。许大人莫恼,信已经到陶大人手上了。”美貌婢子为许淮整理好衣领,笑面如嫣。许淮心里重重一沉。
婢子带许淮穿过抄手游廊,迎面撞上都指挥使韩江,韩江曾因罗织虚构之罪,枉入狱三年。回河南后不仅官复原职,陶金海对其更有一片愧疚之心,因此府里上下很尊敬韩江。
婢子给韩江行礼,正欲介绍许淮。韩江道:“许兄弟,你怎么来了这里。走走走,去请你喝酒。”婢子欲言又止,韩江看见许淮身上的衣服,颔首道:“你先去见陶大人,我在前厅坐坐。”
许淮注意到,韩江没有被换衣服,笑了笑,道:“那韩大哥歇歇脚,一会儿我们再叙旧。”韩江拍拍他肩膀,大步离去。
许淮很明显的感到婢子的态度对他一下子转变了,从之前笑嘻嘻抛着媚眼,到现在低眉敛目恭恭敬敬。许淮心里莫名舒坦,先前美貌婢子虽细声软语逗着他,却形状敷衍,声音微疲。许淮浑身不自在。
过二门后,许淮被留在垂花门处等一等。婢子进去禀报,许淮微微吃惊,陶金海竟在内宅里接见他。——这是把他当自己人的意思。先前搜身沐浴的生分,似乎不存在过。
陶金海待许淮很客气,和蔼无比,一点看不出土霸王的气质。反倒像个慈祥的长辈,许淮一见他就觉得十分亲近。陶金海问过章年卿近况后,带许淮去见了章芮樊。
章芮樊伤的比许淮想象的重,章芮樊都伤了多少天了,许淮去的时候还看见换下来的白布还有汩汩血迹,新鲜的好像刚受伤一样。大夫和陶茹茹都在围着章芮樊忙,许淮远远看着章芮樊的腿,血肉翻起,已经开始结痂。
气氛有些凝重,许淮有些难过,送走大夫后。他撩袍给章芮樊磕三个头,含泪道:“章大人不得离京,侄儿许淮代小姨夫给叔爷磕头。”咚咚咚三下,代章年卿道:“不孝子章天德,父亲抱恙在身,不能侍奉父亲左右。孩儿不孝!”说着还要磕头,被一屋子人拉住。
章芮樊面容苍白,把他叫到床前,欣慰的摸摸头:“好孩子,爹知道天德孝顺。”拍着许淮手,称赞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不枉天德这么看重你。”那三个头磕的真实诚,他听着都疼。
许淮腼腆一笑,章芮樊送他一套程君房的徽墨,一刀玉版纸,半刀澄心堂纸。许淮嫌太贵重不肯收,章芮樊一板脸:“长者赐不可辞,你这孩子,刚还说你懂事,怎么经不起夸呢。”许淮只好收下。
陶茹茹嫌许淮身上的素服碍眼,找了两件章年卿的衣裳给他换:“……都是新做的,没上过身。天德那时长的快,还来不及穿衣服就小了。”
长袍经纬细致,绣花精巧。许淮眷恋的摸着衣角,不知不觉想起祖母冯岚,他和祖母已经多年没有书信往来,除了逢年过节的追礼,这些年几乎不见面。起初冯岚还写信骂她,后来连信都不写了。许淮有些落寞,笑着去换衣服。
一换出来,陶茹茹和章年卿都夸许淮精神、好看。许淮却偷偷看到,陶茹茹悄悄拿着帕子擦眼角。
晚上,许淮将这滴眼泪写进心里。
章年卿收到信之后,沉默许久,叫冯俏过来给他画幅肖像,只字未提。只问许淮进展如何,一切小心。然后托许淮将画转交给陶茹茹。
章年卿叫来阿丘,描绘着他的眉眼发呆。章鹿佑杵在章年卿怀里,一动不敢动。章鹿佑骨相随冯俏,容貌随章年卿,越长大越见明艳。明净俊秀,别饶风趣,比冯俏章年卿都要出色。
章年卿看着儿子满心疼爱,想着章芮樊,心里又是一痛。章年卿问他:“你想不想爷爷。”章鹿佑迟疑了下,“想。”他不敢说还好,父亲会骂他不孝顺的。
章年卿笑了笑,没有揭穿他,放他回房。他理解儿子。
阿丘长这么大,几乎没怎么和章芮樊陶茹茹相处过,也就他在柳州那年,俏俏和两个孩子在河南住了些日子。不过那段时间,陶孟新陶金海陪孩子的时间更多。幼时章年卿也没见过章祖父几次,想不想吧,他心如明镜。
章年卿第一次意识到,这天下所有的关系都是维持和相处来的。血缘并不能让两个人亲密,只是两人多了份羁绊。不像同窗同僚友人那样,彼此不合便能割袍断义。断亲的代价总是更昂重一些,让人不得不思量思量再思量。
章年卿想君臣之间能不能也有这种牵绊。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章年卿想起君臣的时候,脑海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影像——这个人甚至不是开泰帝。
章年卿自己却一无所觉。
许淮在河南开始调查袭击章芮樊的人,唯一的活口已经被陶金海审的半死不活,审出的东西却寥寥无几。不像是嘴硬,看样子是真的不知情。人到许淮手里,自然也没审出什么。
不过许淮倒发现一件诡异的事,章芮樊的伤似乎另有玄机。绷带上的血日日不断,看着莫名有些假。问府上,大家只说是大夫用药狠,章芮樊伤在额头上,仪容有损。朝廷有明令,官员仪表有损,不得为官。
以貌取人是有点可笑,可大魏信奉相由心生,认为庄严宝相,骨秀清奇的是好相貌。站出去有官威,有颜面,是天生的官老爷。若非如此,陈伏当年也不会因为一副相貌,家里拼死拼活也要他读书。
这个借口实在无懈可击。许淮还是心存疑惑,不禁留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
这是昨天的更新。
第186章
章芮樊每天暮色时分,会起身在院子里踱步。他的腿伤日益见好,许淮偶尔也会扶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有一次,许淮盯着章芮樊额头上的纱布问:“章大人头上的伤还没有起色吗?”
章芮樊知道他想问什么,笑了笑道:“想知道?今天来帮我换药。”神情随意,语气更随意。许淮又惊又愕,一时有些吃不准,“我,我?”
章芮樊笑的意味深长:“怕什么。”他淡淡道:“不想换,不换便是,我还能让人绑着你不成。”
许淮诺诺道:“我换。”
章芮樊嘴角噙笑,拍拍他的手:“吃饭了,你扶我过去。”
夜晚,满天繁星不见孤月。掬月堂半扇窗开着,凉风习习。许淮手腕微凉,拿着薄刀一直在抖。章芮樊血带已拆,左额头上拇指大的疤痕已经结痂。药化痂壳,露出里面的息肉,用薄刀刮掉,再用药结痂。如此反复,直至伤疤平复,不再鼓起。
章芮樊伤的太尴尬了,额角的疤痕像死犯受刑的黜烙。便是不为做官,平日看着也不雅。章芮樊才千方百计的想要除去他。
第一眼见到时,许淮脱口而出:“你是真受伤?”
章芮樊斥道:“你这孩子,先前不给你看,你怕你害怕。怎么还怀疑起我弄虚作假来。”
许淮没敢说是章年卿嘱咐的。章年卿说,章芮樊之前做过类似的事,具体细节却含糊了。
章芮樊何其狡猾,看许淮眼神便明白一切,冷哼道:“不孝子!”
“啊。”许淮二丈摸不着头脑。
既然章芮樊不是假受伤,许淮便一心一意朝外面查。许淮自己势单力薄,能借上的力只有陶金海和漕帮。许淮和漕帮俞七喝酒时,俞七给他当头一棒。
俞七不进河南地盘,许淮乘舟上船,两人在江面上碰头。俞七大咧咧的吃着瓜子,给许淮到杯酒,道:“陶大人压着刺客,我们都不敢上手。不过刘俞仁那个门客,我这到有些消息,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俞七面上风轻云淡,心里窝火不已。章芮樊是被江湖人伤的,他和章年卿是什么关系,道上谁人不知,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
许淮忙道:“还请俞舵主告知。”
俞七道:“刘俞仁身边有个叫再临的门客,出身柳州。不过他没有经历柳州事变,早早随父离开家乡,投奔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刘宗光刘首辅。前些日子,我们派人去了趟柳州,原以为章年卿在柳州算个英雄,没想到却是一片谩骂。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柳州至今还有人有骂章年卿是狗贼。说什么,和景帝对章年卿多好,他文章写得那么烂,皇上还点他为状元,就这样,章年卿都不帮和景帝,反而帮齐王。还骂衍生公不要脸,身为孔子子孙,不遵从礼法。不维护正统,反而助纣为虐。为一己荣华而至天下正统而不顾!
大有重振和景帝血脉的架势。
这种事俞七不太懂,许淮却是门清。根源在文人上,文人重诺、重恩、重情。道德标准比世人都高,世人做到被称赞的事,在文人身上是理所当然。任何一个背信弃义,知恩不报的事,都会被遗臭千年的。后人化典也要骂你。
不过为官后,大家都不这么想了。大家都在清官和浊官中左右为难。一个不容于世,一个内心不屑。古往今来,在此之间找到平衡,并稳稳踏着的人。许淮只见过一个章年卿。章年卿不算好官,但他不为害人民。挥刀所向的……
许淮低低一笑,他也说不清什么。抬头做口型道:“四皇子?”
俞七意味深长一笑:“只怕天下人此时都这么认为。”
许淮一听便知另有隐情,忙道:“还请俞兄弟悉数告知。”
俞七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四皇子要重走二皇子的老路。你我都知道,刘俞仁现在是四皇子的人。后来我托丐帮的朋友跟踪再临。发现他居然偷偷会见小齐王。”俞七眼睛一眯,露出一道狭长精光,危险道:“谁能想到,刘俞仁的门客居然是小齐王的人。”
许淮想了想,道:“这么说,柳州现在的言论,很有可能是小齐王指使的。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四皇子。”
俞七道:“十有八。九。”
许淮不解道:“那这又怎么会牵扯到章布政史。”心有余悸道:“布政史伤的重。”
俞七掏出瓶生肌膏递给他,沉默道:“我有所耳闻。这个你带回去给章伯父。天德以前用过差不多的,这个药效更好些。”
许淮大惊:“小姨夫也受过伤?”
俞七含混‘恩’一声,不再多提。继续道:“布政史受伤,我想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柳州学。潮的时候死了不少人,再临为了报复章天德,子债父还,故意伤了布政使大人。不过,我更偏向第二种可能。你看,再临是刘俞仁的人,刘俞仁是四皇子的人。若是有人故意让大家以为,伤布政史,是四皇子的意思呢。”
许淮大骇,低声道:“小姨夫的确一直在说,刘俞仁干不出这种事。不过,他倒是未说过这件事可能是四皇子所为。”
“这就通了。”俞七抚掌道:“有人想挑拨四皇子和章陶两家的关系。”俞七目露疑惑,不解道:“不过,你我和天德相识多年,从未听说过他和四皇子交好啊。”
许淮摆摆手道:“嗨,你忘了,开泰帝七年的时候,四皇子恢复皇位……”
俞七拍拍脑袋:”忘了忘了,当年是弟妹做的供词。”顿了顿,“那陶家又是什么渊源?”
许淮沉默许久,先问他一个问题:“你觉得陶巡抚这些儿孙中最宠谁?”
俞七不假思索道:“章青鸾。”好家伙,当年那道赏金令,直至今江湖上还津津乐道。青鸾都长成人了,直到今天,河南的小孩子脚上还会拴红绳子。
许淮苦笑一声,俞七立即懂了,自斟自酌道:“这么说,青鸾小姐和四皇子……”
“俞舵主,慎言!”
俞七笑了笑:“那完了。我在柳州见过四皇子,龙章凤姿,不愧是皇家子嗣,周身气度,言谈举止都非常人可拟比。青鸾小姐的父兄舅舅都是人中龙凤,她身边都是这样的男人,寻常男人恐怕都入不她的眼。四皇子,勉勉算一个吧。”
俞七没有说的是,那时的四皇子眼睛里已隐隐有了野心。俞七不懂朝堂局势,也不会做什么势力分割。只用一双眼睛看,他觉得,四皇子未必是输家。四皇子体内有一头优雅的野豹,一直蓄势待发。练武之人把这叫,崩力,打寸拳常用到。
俞七一直不明白,章年卿为什么对四皇子避之不及。说起来都是朝堂大局的借口,可他总觉得,章年卿像是在故意避开四皇子。避之不及,那种感觉,好像是在避开自己年少一个不得已的错误。
俞七讪讪摸鼻子,太可笑了,四皇子又不是姑娘。这一种‘章年卿年少时搞大人家姑娘肚子’的怪异感是怎么回事。
两人说说笑笑,碰酒划拳。喝高了,俞七难得说了句:“我看四皇子之后未必不能成事。你让章大人别拦着青鸾小姐了,趁现在他们还有点感情,日后没准能救陶家一命。”
许淮喝的脸红脖子粗的,“你想的倒是简单。谋反那么简单,你也不看看陶金海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