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辘盘设计的不同,到这一步,沈瓷的手稍有不稳,需得用比平时更大的力量。可是这样一来,便易用力不均,造成胚料歪斜。沈瓷适应了好一阵,终于渐渐有了手感,把控住力度。但这次比试是限时完成,她还没来得及将泥窝外沿变得更薄,便到了时间。
器型算是浑圆有致,可这瓷胚厚度,在这高手云集的御器厂中,便显得有些逊色了。
虽然相对于画瓷而言,拉坯并不是她的强项,但今日比试之日做出的瓷胚,实在与她真实水平相差甚远。
沈瓷本以为,自己还能在画瓷一项搬回一局,可没想到,选拔竟是每一项都会淘汰一批人,拉坯不够好,便根本没有资格进入下一轮。
她看看自己做出的厚瓷胚,再看看旁人的薄瓷壁,那本也是她可以做出来的,如今却无计可施。她尴尬地望着那件自己都嫌弃的瓷胚,坐在小板凳上煎熬,等待着李公公过来审查,决定是去是留。
淘汰的比例并不小,其中不乏中上品的瓷胚,只要李公公不中意,便是轻巧地一挥手。到沈瓷了,她顶着几个男人嘲笑的目光,垂头丧气地任瓷胚展示在李公公面前,本以为必定被淘汰无意,可是李公公探过头看了看她,似有深意地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竟是给了通过。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沈瓷自己亦是震惊不已,盛起瓷胚,在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中走了出去,将瓷胚晾晒,准备参加下一轮的画瓷。
这样的水平,连她自己都觉得愧对,正琢磨着李公公为何要让自己通过时,便见李公公周围的小太监跑了过来,向沈瓷颔首致礼,低声道:“沈姑娘,李公公让我来告诉您,终选的决策权在各位高级御器师手里,他插不了手。但是,他初选会保您通过,不至于让您失了面子。还希望您今后有机会呀,让淮王多关照关照。”
沈瓷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是来套关系的。她咬咬下唇,向那小太监道:“替我谢过李公公,沈瓷明白了。”她道谢的同时,心底又在揣测,自己事先并不知初选一事,是不是李公公为了示好而刻意隐瞒的呢?她暗暗堪忧,有李公公这样的督陶官在,要制出皇家满意的精瓷,还得等上多久?
接下来的画瓷和上釉,沈瓷都发挥得较为正常,再加上有了李公公的保证,自然顺利通过了初选。
可是,无论她画得有多生动,上釉有多均匀,始终有人记得她那糟透的拉坯,再加上她女子的身份,沈瓷一时成为御器师们的众矢之的。不光众人暗中讨伐她,就连她自己也暗自羞愧。可眼下这节骨眼,羞愧又有何用呢?唯有努力练习,适应辘轳,在好不容易得来的终选机会里,再做施展。
配合她适应辘轳的,是个刚进入御器厂的小窑工,名为殷南。
殷南比沈瓷还要小上一两岁,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听话又乖巧,摇杆就算手酸了,也从来不喊累。
配合得多了,两个人的交流也深入了些。沈瓷问了才知道,殷南并非景德镇人,家中本是世代制瓷,但偏偏他父亲志不在此,一年前放弃了家族瓷业。可殷南却是对瓷热衷得很,孤身一人来到景德镇,情愿到御器厂当一个小窑工,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一名御器师。
“可是啊……”殷南默默垂下头,惘然道:“可是都已经过了一年,没人提携,没人帮助,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到我成为御器师的时候。”
沈瓷听了他的话,鼻尖微微一酸。在进入御器厂这一事上,自己比殷南幸运太多,没有资格去怨怼或苦闷什么。她看着殷南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忘帮她控制着摇杆的速度,不禁心中感动,认真道:“若是这次,我能有资格跟高级御器师学习,便争取带上你,或是之后将精要归纳告诉你,可好?”
殷南抬头,清亮的眼睛里闪着水光,用力点了点头。沈瓷笑着看了看他,又转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泥胚,自言自语般怅惘道:“首先,还要是要能有资格才行啊……”
☆、055 情愫转醒
竹青握着一只小银勺,舀了点大夫配置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给伏在软垫上的紫貂。紫貂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呜呜低叫了两声,在竹青的柔声劝慰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两口,便把虚弱的脑袋埋在软垫里,又趴着不动了。
紫貂的病,已经缱绻了**日。初时只是嗜睡,错过几顿餐后,便渐渐发起热来。它整日趴着不动,就算偶尔起身活动,眼皮也是垂耷着的。竹青找了大夫,虽说人与紫貂体质不同,但还是循着相似的症状开了几味药。竹青细心熬了,药味有些苦,紫貂至多体谅地喝两口,便再也喂不进去。
眼见着紫貂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气息一日比一日浅淡。竹青心里着急,心中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世子爷。
彼时,朱见濂刚沿着书房外的小径走来,打着伞,在淡淡的雨雾中跨过地面浅浅的积水。他的脚步本是稳当,突然瞥见竹青一脸焦急地立在门口,不知为何,一脚便踏了个偏,踩进水坑中,玉色长袍上溅起了星星斑点。
竹青开口唤他,一张嘴却带了丝哭腔:“世子爷。”她轻轻敛下情绪,喉咙动了动,说:“世子爷,沈姑娘留下的那只紫貂,怕是不行了。”
朱见濂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很久,才沉默地点了点头,提起步子仍往书房里走。竹青眼眶红红,咬着下唇望他的背影,直望到书房的门缓缓关上,情绪也沉到了谷底。她想,自己这是来做什么呢?世子爷怎么会关心一只小动物的死活,就连沈瓷离开以后他都不闻不问,自己这一趟又是想得到什么呢?
她兀自叹息,转身踱了两步,却突然听见背后的门猛然拉开,朱见濂步伐急躁地走了出来:“快,带我去看看。”
竹青连忙抹去泪水,带着朱见濂朝紫貂的栖处行去。昏黄的雨线沾湿了衣袖,将朱见濂的心也浸湿了。他行至屋内,紫貂听见声响,撑起眼来看了看他,似是疲倦至极,没过多久,又再次闭上了眼。
它已没有力气对朱见濂蒙住眼,亦没有力气再闪避。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光彩正在逐渐流逝,呼吸一道比一道弱了下去,最后再无生机……
次日,竹青在后花园寻了处幽静之地,将紫貂埋葬于此。朱见濂立在一旁望着,忽觉天地万物都渐次转作了昏黄。这些日子被他无意忽略或是刻意忘记的碎片,褪去硬邦邦的表象,再次浮现在心中。
两年前,小紫貂还是只初生的幼崽,他把它从树洞里提着脖子拧出来,看着它水亮亮的眼睛,像是那个抱着薄胎瓷在店里听她胡扯的姑娘,执意将它带回府中,想要借此讨她的笑靥。如今忆起,他突然间一切都明白了。为何在她拒绝他时,心中会猛地窜上冲天的怒火,那膨胀的火苗将温柔的情绪无声掩盖下去,那样明白和确切,他却一直假装忽略,以为自己置身事外。
风缓缓袭来,穿过重重雨幕,复又缠在他皮肤上。那冰凉而熨帖的触觉,使他想起她手指的温度,曾携带着他的手,缓缓扶起塌下的泥胚,转为圆润而饱满的柱体。他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握住,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抓住一缕冰凉的雨丝,空空如也。
竹青埋葬好小紫貂,幽树环绕中多了一团小小的土包,间或有青白花叶,落于其上。朱见濂静静看着,终于把自己那点隐匿的心事看得明白。
闭上双眼,她的眉眼清楚如同就在身边,可这细雨纷扰、风声袅绕,都不过是幻梦而已;她若在,站在眼前,才是真真切切的触感、实实在在的慰藉。
他转过头,隔着浅梦般的雨帘,对竹青道:“明日,启程去景德镇,紫貂跟了沈姑娘两年,也该让她知道。”
竹青抬起眼,讶异道:“您也去吗?”
对方半晌没有言语,就在竹青以为世子爷因为这句问语生气了时,才听对方低声答了一个字:“嗯。”
竹青心中顿时翻腾起复杂的情绪,连忙领命去收拾行装。朱见濂却仍是执伞站在雨雾中,望着这昏黄细雨,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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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瓷这些日子颇有压力,因着她初选时拉坯技术不精一事,在同期参加比试的御器师中备受争议,遭了不少白眼。若她是高官的女儿或者大型民窑窑主的女儿,这也就罢了,可沈瓷偏偏还是个孤女,由此引起更多人的不满。
沈瓷不知作何解释,说自己不适应辘轳,只怕会引来人更深的嘲讽,唯有将全部心神放在终选上,才能稍稍缓解复杂的情绪。
殷南一边看着沈瓷画瓷,一边道:“沈瓷姐,听说终选时,高级御器师都会亲自来。这些人一手好技艺,平日里都在为他们专门配的制瓷间里,很难得见的。”
沈瓷问:“高级御器师,从前都不带学徒?”
“是,一般都是中级御器师带学徒,高级御器师专心为皇家制瓷就可以了。”殷南道:“高级御器师中,最厉害的便是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是得过皇上亲自褒奖的。只不过这些年或许是有些老了,皇上觉得制出的瓷器好是好,却没新意,总想要御器厂弄出点新花样来。”
沈瓷笑道:“皇上贵为天子,这样觉得是自然的。北宋时有钧瓷,南宋时有黑釉茶盏,元代有釉里红,就连明朝永宣时期都有压手杯、双耳扁瓶这些创新。当今皇上是爱瓷之人,喜欢得紧,自然期望也高,总希望自己的年号能出些有新意的东西,才能供后世传承下去。”
殷南点点头,若有所悟,安静片刻后将目光转向沈瓷刚刚绘制的纹样,瞧着四下无人注意此处,压低了声音道:“沈瓷姐,老实说,我觉得你在瓷上的画技,并不比高级御器师差,你压力别太大,这次好好发挥,一定可以通过的。”他嘻嘻笑着:“到时候,就可以带上我去听听了。”
沈瓷得到他的鼓励,心里放松了几分,面上也有了笑容。两人又随意聊了几语,忽然听见旁侧有人疑惑的声音:“李公公今日怎么有闲心到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沈瓷果然听见了李公公那极具辨识度的、细细尖尖的声音。此刻,那声音中多了一丝谄媚,一丝讨好,向身旁之人示意道:“世子爷,人就在里面,您稍等等,我去给您叫来。”
沈瓷一听,手中的画笔蓦然跌落在地,她静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看见门外那人,整个人便定住不动了。
☆、056 此情何解
李公公往屋内瞧了瞧,沈瓷一身女子装束,一眼便辨识出来。他走上前,把沈瓷往屋外请:“沈姑娘,世子爷找您呢。”
沈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慌张,可心底里又带了点期待。她抬起头来,朱见濂已是背对着她朝前走去,似是不喜此处人多口杂,等着她追上去。
沈瓷在一串异样的目光中,随着李公公公往前走,纵然李公公万分心急地想要赶上世子爷,沈瓷也是不温不火地迈着小步。她的心跳得飞快,暗自揣测他今日亲临的原因。从前在王府时,若是无事,他尚且不会来寻她。如今来到景德镇,必定是有要事相告。
朱见濂在前面走着,久未见沈瓷跟上来,无奈停下了脚步。李公公一看这情形,心跳便乱了半拍,连忙催促沈瓷道:“你怎么能让世子爷等着呢?快,快点。”他面色焦急,眉毛都快拧成一团,沈瓷见了李公公这模样,想到自己今后还得在御器厂呆下去,这才轻抿着薄唇快步追上。
待终于走至近前,朱见濂一看她这副忸怩模样,不禁笑道:“哟,姑娘这是怎么了?两个月不见,我还叫不动你了?”
沈瓷低着头,没敢说话。朱见濂竟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问李公公:“这人我可以带出去吗?不碍事吧?”
李公公连声应道:“可以,当然可以。”说罢朝朱见濂鞠了一躬,自觉退下了。
沈瓷见没了旁人,悄悄舒了一口气,这才福身道:“沈瓷给您请安了。”
“哈,这下又知道懂规矩啦?”朱见濂打量了沈瓷一眼,白净脸庞,星眸皓齿,下巴小小尖尖的,似乎比从前廋了些。
沈瓷扯动嘴角,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慢慢问道:“世子殿下,您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朱见濂反问:“我打听一个人,很难吗?”他原本和悦的神情稍稍紧凝,再回忆了一遍她方才的问语,觉得这个称谓从沈瓷口中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又补充道:“你今后不要叫我世子殿下了。”
沈瓷不解:“那如何称呼您?”
“像从前那样,叫小王爷便成。”朱见濂这话,许久之前便想同她说,奈何寻不得契机,自己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便再三作罢。他不喜欢沈瓷唤他世子殿下,一来,这世子之位,原本就不是他所惦记的;二来,“殿下”二字,从她嘴里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