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不愿意,而是妾身没有这样的福气。”凌夫人抽回了自己的手,表情寡淡:“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妾身多年常伴青灯,能放下的却也尽数都放下了。皇上又何必执着’求不得’,不外乎是苦着自己的心罢了。”
“你真的都能放下么?”皇帝根本不信。
“但愿妾身能。”凌夫人朝皇帝盈盈一拜:“明日起,我会去太后宫里请安。往后若得空,也会去皇极宫向皇上请安。毕竟拿了长公主的分例银子,就得遵从长公主该遵从的规矩。”
皇帝看她坚决的样子,知道说什么也是徒劳,拂袖离去前,他皱眉道:“罢了,你高兴就好。”
凌夫人站在寒风里良久,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被风吹的凉透了。
腾芽躲在房间里,犹如不闻。她并没有走出去安慰她的打算。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打击韦贵妃的气焰。只要把这个女人逼急了,就一定会搅得后宫不宁。父皇的性子,向来是眼里容不得砂。他不会让一个坐不稳后宫的贵妃操持后宫的事情。也就是说,凤权很可能会重新落入皇祖母的手中。
有皇祖母的庇护,腾芽的日子才能过的安稳。
腾芽知道,一下子撼动韦贵妃是不可能的事,更别说扳倒她了。
但只要心细留意,小心周旋,用心筹谋,再粗的铁杵,也能磨成一根绣花针。
第一天一早,小皮子刚推了凌烨辰去书房里练字,大公主腾玥就赶了过来。
“这里没你的事了。”腾玥对他摆一摆手:“你先去吧。”
小皮子看了一眼世子的眼色,才低着头退了下去。这一得空,他就飞快的奔去了三公主的厢房。
“小皮子,你怎么过来了?”腾芽正在房里抄经,看他站在门外,便对他点了点头。
“师傅让奴才来跟公主说一声,三公主交代的第三件事已经办好了。”小皮子走进来,佯装是帮她研墨,垂着头低声说道:“至于第一件事,师傅说听宫里的老人说起,苏贵妃娘娘幼时常常和先皇后一道入宫给太后请安。那时候就只有先皇后一人陪着苏贵妃一起,并不见皇后的姐姐,也就是凌夫人。很多宫里的老人都知道,苏贵妃与先皇后亲如姐妹。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腾芽用笔蘸了些墨汁,轻轻摆去多余的墨,才道:“也就是说母妃和先皇后的感情很好喽?”
“并不是。”小皮子沉眉道:“这正是师傅特意吩咐奴才一定要告诉三公主的。入宫之后,先皇后与苏贵妃娘娘的关系非但没有自幼那么好,且还有了隔阂。尤其是先皇后故去的那一年,两人势同水火,没少有争执。只是这也不奇怪,毕竟同侍一夫……”
小皮子觉得这话对三公主说是不是太早了,所以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我知道了。”腾芽幽幽叹气。“那么淑妃送出宫的那些宫婢的去向可查明白了?”
“查是查到了。”小皮子耷拉着脑袋,惋惜的说:“淑妃娘娘表面上看着贤淑文静,实际上却狠毒无比。伤在脸上的宫婢,只怕是被人发觉要坏事。所以就以出宫治伤的名义弄出去,之后不是卖给了窑子,就是送到有钱有势的人家为奴。反正既不许回母家,又不让再回宫里。没有一个能摆脱这种命数。”
“为了自己的女儿,就去残害旁人的女儿。好一个淑妃娘娘。”腾芽握着笔的手都在抖。她心里真是恨的不行。父皇看中的妃嫔,没有一个是清清白白,手里不沾血腥的。可是她的印象里,母妃谦和温顺,干练热心,根本就不是作恶的人。为什么父皇偏偏相信了所有的人,唯独不信母妃?
“三公主,您没事吧?”小皮子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也不舒服。“要不,淑妃娘娘的事情您就别管了。总归她现在都被禁足了,也做不了恶。”
“嗯。”腾芽微微点头,心里却有了打算。就因为淑妃现在不能作怪,才要趁机好好的收拾一番。“对了,小皮子,你可知道四公主这几日在皇极宫如何?”
“唉,别提了。”小皮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乳母们都快被折磨的脱了一层皮。她们是绞尽脑汁想办法,让公主安静听话别捣乱。就怕皇上发现四公主如此刁蛮,会真的剥了他们的皮。连德奂公公也被折腾的瘦了一大圈。只是皇上昨晚上在韦贵妃处未曾回宫,一早就去了勤继殿,恐怕这时候还没发现这皇极宫里天翻地覆呢。”
“那就设法让父皇发现……”腾芽勾起了唇角。
“那奴才回头转告师傅一声。”小皮子研墨的同时,还在往外看。一直确保外头没有人。
“不用,我自己想办法。”腾芽笑眯眯的说:“我写字也累了。去看看凌夫人那有什么活没有。”
“是。”小皮子跟着她走出了厢房。
“不对啊!”腾芽转身看他一眼,道:“你不是该去陪着凌世子么?”
“大公主陪着世子在书房里练字呢。许是嫌奴才碍眼,就把奴才给打发出来了。”小皮子挠了挠头。
“哦。”腾芽没再说下去。
“公主,凌夫人的厢房在这边?”小皮子看她往另一边走,不免奇怪。“您这是要去哪?”
“我想去看看小厨房里炖了什么补汤没。顺便端过去给夫人尝尝。”腾芽打定主意,还真是从厨房里找到了党参鸽子汤。
凌夫人心事重重的坐在房里发呆。连腾芽把汤放在她手边都没发觉。
“夫人。”腾芽微微一笑:“这汤已经炖好了,您尝尝看。”
忽然有人在耳边说话,把凌夫人吓的不轻。“你这丫头,怎么进来没有声音?”
“不是我走路没声音,而是夫人的心事太重了。”腾芽不免一笑:“这是最好的党参乌鸡汤,厨房的丫头说昨晚上就开始炖了。夫人要不要尝一尝?”
“不必。”凌夫人连连摇头:“我茹素,不沾荤腥。”
“那这汤……”腾芽纳闷的不行:“厨房的丫头还说,是您吩咐了炖上的。”
“哦!”凌夫人不禁尴尬:“我是想给你和烨辰准备些。”
“与夫人一样,我也不吃鸽子的。”腾芽微微一笑:“母妃说鸽子是有灵性的鸟。会送信还能捎来捷报,说不忍心伤害,所以我也从来不吃的。”
“那就炖的太多了。”凌夫人勉强的挤出微笑。
“那不如……”腾芽替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送一些给我父皇可好?父皇最喜欢这个汤。”
“这……”凌夫人有些犹豫。昨天才气的他转身就走,今天就送个汤过去讨好,这么做会不会太明显了?再说,她还没往太后宫里送过什么,贸然送去皇极宫,那后宫里的妃嫔们又会怎么看。“还是算了吧。皇极宫什么好东西没有,皇上也不稀罕这种汤。”
腾芽顿时就蔫了,脸上的笑容也看不见。
凌夫人见她不做声,才转过脸多看她几眼。“你这是怎么了?忽然就不高兴了?”
“没有。”腾芽的声音很低,好像是刻意隐忍。
“无碍,你想说就说吧。”凌夫人自己不便说的话,只有寄托在别人口中。
忽闪忽闪的睫毛,也遮不住眼底的失落。“芽儿也有好久没去过皇极宫了。也有很久没有给父皇送些吃的。可能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母妃不在了,我成了凶手,父皇眼里再没有我这个孩子了……”
听着这些话,凌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呢。风霜高洁,水落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你是清白的,真相早晚都会浮出来,怕什么。”
“但愿吧。”腾芽转过身,慢慢的往外走。她笃定凌夫人一定会改变心意。
果然,她正要迈出门槛去,凌夫人唤了一声。
“你去让小皮子端个紫砂小锅,陪你去一趟皇极宫吧。”凌夫人最终也没能忍住。“早去早回。”
“是。”腾芽露出了难得的喜悦:“多谢夫人成全。”
这话其实应该是她来说吧。凌夫人望着腾芽出去的身影,只觉得满心苦涩。她不能得罪皇帝,更不能拥有皇帝,她能做到,不过是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保全卑微的自己。最好也不要让皇上对她心生厌恶,看穿她这份利用他的心思。
腾芽领着小皮子,带着紫砂的汤锅,往皇极宫去。
皇极宫本来就挨着青鸾宫,并没有多远。加之心急,又走的快,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小皮子,咱们走侧宫门吧。”腾芽时刻谨记自己是“戴罪”之身,不想徒惹是非。
“是。”小皮子也灵巧,不该问的从来不会多问一句。
两个人刚进侧门,腾芽就听见宫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小皮子,紫砂锅你先端到小厨房去。然后就在这里等我。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别过来。”
“奴才知道了,三公主您自己也要当心。”小皮子其实不放心,四公主的刁蛮如今整个皇宫,恐怕就只有皇上一人被蒙在鼓里了。
腾芽慢慢的走进去,顺着那吵嚷的声音,很快就看见腾玧正在哭喊。
围着她的宫人足有二十来人。乳母、宫婢、内侍监,甚至就连羽林卫也在。
“四公主,求您了,您就别再折磨这棵树了。”德奂的声音听上去特别的无力。“这可是先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在这里种下的树。这都好多年了,这树龄可比您大得多呢。”
“我不管,它害我摔下来,我就要你们把它给砍了。我不管。”腾玧边哭边嚷还边跺脚。那样子就差在地上打滚了。“我不管,你们快点把它给砍了呀!”
乳母也是急得不行:“四公主,不如奴婢带您去看皮影戏好不好?奴婢这就让人去准备,演你最喜欢的大闹天宫如何?”
“我不看,我要把这树给砍了!”腾玧气的脸红脖子粗,哭的汗流浃背。可这些奴才竟然就跟听不懂似的,怎么也不肯按她说的来。“你们都聋了吧?再不砍了这棵树,我就让母妃砍了你们!”
宫人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办法。
德奂更是急的满头大汗,衣裳都湿了。“你们赶紧想办法哄住四公主啊,皇上可马上就要回宫了。这若是让皇上瞧见了,那就是你们失职。有你们好受的。”
“德奂公公,您也看见了!这可真不是奴才们不尽心。实在是这四公主……”
宫人们急的焦头烂额,个个哭丧着脸。
腾芽皱了皱眉,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过去。“不如让我试试。”
德奂看见她的一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几乎腿都软了:“天啊,三公主,您怎么在这儿啊?皇上可不曾传召您,您还是赶紧走吧!”
心里禁不住还要咒骂两句,这什么鬼日子,一个瘟神还没收拾利落,又跑来一个扫把星。
“德奂公公,是凌夫人让我送了党参鸽子汤来给父皇。”腾芽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小皮子把汤送去了小厨房,正在炉子上熬着呢。”
“是凌夫人让你来的?”德奂一听这话,顿时就眉开眼笑。“三公主,您可来的太是时候了。”
昨晚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气的跟要吃人一样。在韦贵妃宫里也发了好大的脾气,生着闷气坐了一整晚。而皇上就是打从青鸾宫出来之后才这样的,德奂心里明镜似的。
如今凌夫人先走了这一步,便是和好的意思了。德奂心想,皇上若是知道凌夫人这样有心,就算四公主再折腾,至多也就是挪去别的宫里。不至于撒火就成。
“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讨厌你,给我滚出去。”腾玧看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腾芽身上,更生气了。“你快滚,你滚啊,你滚!”
要不是这里人多,腾芽还真像一个巴掌呼过去,瞬间把她揍老实了。
她笑着走过去,把两只手在腾玧眼前晃了晃,随后在胸前交叉这么一翻转,再摊开手掌时,手里居然有好多彩色的糖果。
“这是什么?”腾玧顿时就看愣了。
“是糖果。”腾芽微微一笑,走过去塞一颗进她嘴里。
腾玧生气的不行,想要伸手打她,却发觉糖又甜又好吃。“这是什么糖果,怎么我从来没吃过?”
“这种糖果宫里只有我才会变。我的戏法可比你宫里总演的皮影戏强多了。”腾芽微微扬起下颌,得意的说。
“我想起来了,你是我三姐。”腾玧立刻露出了笑脸:“你既然是我三姐,那就每天变给我吃可好?”
说话的同时,她伸手抓了腾芽手里的糖,一股脑塞进嘴巴里。
“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腾芽真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公主。这恐怕是盛世皇宫里最不懂规矩的金枝玉叶了。
“太好吃了,不光甜,还有一股水果的香味呢。”腾玧边吃边吧唧嘴。
宫人们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三姐,你的糖果是怎么变出来的,教教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