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交出了这些罪证,恐怕也难逃罪责。”
傅荀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间并不见同情怜悯,他表情平静,只像是随意的多说了一句。
程远明闭了闭眼,脸上突兀的笑了一下,再睁开眼时,他眼睛里平时的那种或怯懦或清高的眼神都变成了慢慢的怨恨,他以一种低哑的声音说道,“他刘廷辉当初为了让女儿嫁给我害死了芸娘,如今我也要他家破人亡!”
这种积久的怨愤让程远明的脸色变得狰狞,宛若一只深渊爬出来的恶鬼。
傅荀在大理寺时什么样骇人的场景也见过,因此并没有被他这样子吓到,只是神色间也难掩惊诧,他难得的多嘴问了句,“不知当年……”
程远明没有要与傅荀说的意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了眼眸说道,“这些都和傅大人无关,只要傅大人如你所言不让犯案之人逍遥法外就行了。”
傅荀也不是多事的人,既然程远明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有了继续问的兴致,只是收起了程远明拿出来的那些东西,郑重说道,“我会的。”
“傅荀!”程远明见傅荀这就要离开了,忍不住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看见傅荀停了下来,他才有些没底气的说道,“你……好好待我女儿。”
傅荀转过头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他这个除了上朝几乎没见过面的岳父,男人此时因为刚才的情绪爆发脸上还是红的,眼睛也有着血丝,只是此刻一脸局促的模样显出了他对刚说出口的话有多底气不足。
这并不是一个父亲真正关心女儿的模样,只想是突然想起来有了几分愧疚之心而已。傅荀想起自己父亲对自己不闻不问是因为有继母的枕边风和继弟的出生,可这个男人刚才还是一副深爱阿宁生母的样子,那又为何对他那个“芸娘”唯一留下的女儿不管不顾呢,他想起曾在阿宁手上看到的那些细碎的伤疤,神色由平静转为冷漠道,“你并没有资格同我说这样的话。”
程远明像是因这话受了巨大的打击,向后倒退了一步,喃喃道,“是……我是没资格。”他用双手掩住了脸,神情似乎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可是,芸娘……”
傅荀并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不可否认的是他让阿宁受了十五年的苦,这十五年,阿宁又该找谁去诉说呢?
程远明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也忘了找人给傅荀引路,但傅荀的记性极好,上次就走过一遍的路他现在也能记得清清楚楚,大约两刻钟左右,他便独自一人站在了阿宁那个荒凉的小院子门口。
院子的门关着,四周也没什么人,傅荀推了门进去,只见里面杂草都长出了许多,明显一副有一段时间没人打扫的样子,傅荀心里冷笑,刚才还让自己照顾女儿,可他这个父亲连找几个人把女儿曾经住过的地方打扫一下都不曾。
傅荀慢慢的往里走,他原本的方向是阿宁的卧房,可是还未走近,却听见偏房里传来细细的低语声,依稀能听见“小姐”两个字。
不说这院子,就是整个程府也只有一位小姐,而且这院子里不像有很多人的样子,既然听到了这两个字,傅荀便猜测阿宁大概是在那里了。
第39章 旧事(一)
大夫已经来看过刘嬷嬷了; 阿宁并不是很懂他那些七分真三分假的客套之语,但或许就像小动物总有预知风险的准确直觉一样,阿宁从大夫的表情和香柳的反应中也本能的知道了些什么,她又恢复了跪坐在刘嬷嬷床前的姿势,手紧紧握着刘嬷嬷的不肯松开。
傅荀依稀听到的声音正是香柳在劝阿宁。
傅荀走的近了便听到了完整的句子。
“小姐; 嬷嬷只是睡着了; 您也去休息一会儿吧,这样跪坐着膝盖要受罪的。”
傅荀推开门; 便看到了阿宁在床前小小的身子; 她没了平时高兴的样子;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看出一丝悲伤的意味。
这件屋子不朝阳; 窗户又全都封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在里面弥散不开; 阿宁却像没有察觉似的; 在和床上的人低语什么。
傅荀走上前叫了一声阿宁; 床前的人回过头来; 眼睫上还有未干的泪珠。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傅荀就扑过来,手还是倔强的握着床上的人的手,瘪着嘴,可怜巴巴的叫了一声,“夫君。”
旁边的香柳这才从突然闯进个男人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跪下来就要行礼。
傅荀没让人跪,他视线在这个略显狭窄的房间扫了一眼,看见西边靠着墙的地方有一个小杌子; 便让春柳替他搬了过来。
傅荀把小杌子放到阿宁身边,扶着人坐在上面,才就着这个蹲着的姿势问道,“怎么了。”
阿宁原本就哭了不少时候了,傅荀这一问她的眼泪就又扑簌簌的落了下来,“嬷嬷,生病,睡觉,不理我。”
在阿宁印象里生病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了,尤其是刚才刘嬷嬷就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又睡着了且一直不醒,这让阿宁无比慌张。
傅荀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上次见面时那还依稀掺杂着一些青丝的头发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头灰白,脸上的神情虽然安宁但也透出一股垂暮之气,傅荀不用问也知道这位曾经被阿宁认为是最重要的人已经接近了人生的尽头。
不同于上次的不悦,当傅荀真正看见阿宁因为这位老人儿如此悲伤时,他甚至是希望她还可以再多活一段时间的。
傅荀恍然之间发现,原来阿宁在他心中的位置比他以为的还要重要一些。
他抱住了眼前这个哭的脸都皱起来了的小傻瓜,低声安慰道,“嬷嬷会没事的,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阿宁对傅荀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即使直觉上的危机并没有解除,她还是靠在他的肩膀上带着哭腔问道,“真的?”
傅荀道,“真的。”
阿宁终于不再哭了,边打嗝边说道,“等,嬷嬷,好了,接回家。”
傅荀应道,“好。”
旁边的春柳看着小姐终于露出一个笑脸,却是心里一酸。
她其实只是程府最低等的那种下人,平时往来于各个院子做些洒扫的活,虽然在这里呆了没几年,但对于府里这个唯一的嫡小姐却是知道的,她才十二岁,还没学会那些捧高踩低的做法,只是偶尔看见堂堂一个嫡小姐却被一个粗使婆子拉扯长大,过得甚至连下人都不如,便不免心里存了几分同情,此刻看着小姐这副满怀期待的样子难免就想起了刚才那位老大夫的话。
老大夫虽然说得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就算是用最名贵的药养着,刘嬷嬷也不过就是这几月的光景了。
春柳能看得出来这位她从未见过的姑爷是猜出来了这个情况的,可他却愿意哄着小姐,春柳想起府里下人说得那些姑爷多么心狠手辣,不近人情,小姐一个傻子不知道会被人怎么欺负的传言,突然觉得传言之所以是传言,正是因为它并非事实。
春柳也笑了起来,说道,“这些日子刘嬷嬷一直在念叨小姐呢,这下刘嬷嬷见到了小姐,病一定很快就好了。”
阿宁听见这话,靠在傅荀肩上的脑袋抬了一些,高兴的问道,“真的吗?”
春柳直接这样在主人间插话是极不合礼数的,可春柳平时并没有到主人跟前伺候的机会,因此也恍然不觉,继续哄着阿宁道,“真的,奴婢怎么敢骗小姐呢?”
看阿宁高兴,傅荀没有计较一个小丫头的失礼,只是在阿宁说出,“那我以后每天都来。”的话之后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他可以陪阿宁偶尔回一趟娘家,但每天都回显然就不合理了,会有人相信他们回来只是为了照顾一个老仆妇?尤其是现在程府也算是一个是非之地,但他也绝不放心让阿宁直接住在这里或者每天一个人过来。
幸好春柳虽然不懂一些做丫鬟的规矩,但却是懂不少人情世故的,没有出嫁了的姑娘整天往娘家跑的,尤其是跑的原因还只是因为一个下人。
春柳道,“小姐不必每天都过来,这样会有人说闲话的。”
“可是,嬷嬷,高兴。”阿宁很少关心别人说什么,更不懂人言可畏,她有时甚至都不知道别人议论的就是她。
春柳也有些发愁,她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多言来了,可是看着抱着小姐背对着他的姑爷,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出了一个她所以为的好主意,“小姐不如去城外的宁安寺替刘嬷嬷上柱香,求个平安吧,听说那个寺很灵验。”
上香拜佛几乎是所有人遇到难事时的想法,阿宁也曾经听别人讨论过,她从傅荀的怀里退了一点出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傅荀。
去寺庙上香比整天到程府来晃要不引人注意多了,傅荀还没想好要怎么劝服阿宁,这个刚才还被他心里认为有些多嘴的丫鬟却替她解决了,傅荀答应了阿宁。
“那我们过两天便去宁安寺。”
小姐和姑爷都答应了,春柳也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就是个胆小的人,来照顾刘嬷嬷和劝阿宁都只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份善心而已,只是刚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后,心就噗通噗通的跳了起来,此时看小姐和姑爷都不介意的样子,她也放下心来,心里想着也许当初被选去做小姐的陪嫁丫鬟并不算是一个苦差事。
刘嬷嬷这一觉直到阿宁离开都没醒,傅荀在阿宁担心的眼神下吩咐春柳好好照顾刘嬷嬷,又给了她几张银票,让她不论什么药材只要有用都尽管买。傅荀知道这一次见面就算不是最后一面也是最后几面了,为此他还特意找了程远明让春柳变成了专门照顾刘嬷嬷的丫鬟。
彼时程远明刚从他现夫人的荷心小筑出来,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比之刚才更大的颓然来,对于傅荀的要求连多问一句都没有就直接答应了。只是在傅荀牵着程宁离去的时候,失神叫了一句阿宁,然后问道,“这些年,你怨我吗?”
回答他的事阿宁茫然的眼神。
程远明脱力的又坐回了椅子里,“罢了,罢了,你……以后好好的。”
阿宁满脸疑问的被傅荀带走了。
程远明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想起了刚才刘氏所说的话。
刚才傅荀离开后他便去了荷心小筑,当初他和刘氏成亲并没有让人去正院,而是另外在府里建了一个雅致的小院子起名荷心小筑,大家都以为他是爱重刘氏,不想他看见新夫人的东西堵心,可只有他知道,他不想让任何人沾染芸娘曾经住过的地方。
程远明去荷心小筑的时候,刘氏正躺在床上,她身边的丫鬟和她说着一些闲话趣事,看见程远明来,刘氏脸上的神情似乎还有一些未褪的少女的娇羞。
“老爷,你过来了。”刘氏说着,想从床上撑着身子稍微坐起来一些。
因为长年生病在床,刘氏的身子很瘦削,手脚也没什么力气,程远明挥退了一旁的丫鬟,站在床前冷眼看着刘氏这副用尽了全力也起不来的狼狈的样子。
换了平时,程远明会上前扶她靠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温柔的安慰她,刘氏觉得程远明有些不对劲,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他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心情不好,刘氏对程远明虚弱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老爷能不能扶我一把。”
出乎刘氏预料的是,程远明没有上前扶她,而是用一种近乎陌生的语调说道,“刘氏,你当初坚持要嫁给我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刘氏一直是一个有些柔弱有有些天真的女子,但她不知道有时候她的这种天真会在家人毫无理由的宠溺下变成伤人的利器。
当年她对中举的程远明一见钟情吵着要嫁给他,甚至在知道他已有妻室之后提出愿意与他的妻子共侍一夫的想法来,但刘氏的母亲怎么会允许一个乡下来的女子和她娇贵的女儿平起平坐呢,她于是暗中多次找到芸娘不是威逼就是利诱,甚至以程远明的前途相要挟,让她自请下堂让出正妻之位,而这些芸娘在他面前从未说过,等程远明发现芸娘越来越郁郁寡欢时已经太晚了。
当时芸娘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她最终还是因为郁结于心,动了胎气,最后不仅早产加难产,更是丢了一条命。
第40章 旧事(二)
当程远明看见产婆抱着一个孩子出来; 而芸娘却永远的睡在那一片血泊中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产婆说,当时是芸娘坚持要保下孩子,并且不许他们告诉他,程远明说不出当时的感受; 只是自欺欺人的想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 他把孩子随意的丢给了下人,又刻意的从不去看她; 他怕自己一看见这个孩子就想起浑身是血的芸娘; 他承认他对这个孩子是有些恨意的。
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 若不是因为自己太弱; 芸娘便不会受这些委屈,因此他很快就以一副迫不及待的姿态娶了刘氏; 别人都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