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只当那些花儿有种特异的生长力,可到了善水观,看着四季的花谢花落,方才知道,庭院中花儿常开不败的原因,不过是,宫人的辛勤更换和应季的精心替代。
她自小生活在玉墙金顶的皇宫中,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周围的事物都被呵护地剥去了,粗糙却又最真实的外壳,她一直以为看到的,了解的,就是事物的全部,可后来才发现,她根本什么都不曾了解过。
晚间,一屋子宫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就寝。清晨,又是一屋子宫女伺候她穿衣,梳洗,上妆,相对于宫女的紧张忙碌,她就像个布偶,只需要伸手抬脚,华美的衣裙,价值连城的珠宝就把她装扮得美妙绝伦。
用膳时,看着精雕细琢的瓷碗玉碟盛着名贵食材,顶尖御厨精心烹制的佳肴,她提起玉箸,竟无从下筷,不是不知道该吃什么,而是没有胃口,想起在善水观,在饮食上,她没有因为公主身份而受到优待,每日吃得也是素食。
回想那时,最惦记的就是薛绍偷偷送来酱油鸡,无数次,她曾用晚膳偷藏的半碗米饭拌上酱油鸡,那粒粒裹了鸡汁的油亮米饭,入口鲜咸而脆弹。
她一口接一口,连碗中最后一颗米饭也舍不得留下,见她如此,薛绍总会取笑道:“这碗我还要拿回去洗的,你把它吃得这么干净,我再洗,不就是浪费水了吗?”
她不以为意地拿起碗,道:“这样就算干净了吗?”
薛绍低头看了眼,笑道:“你还能让它更干净?”
第127章 相思成泪
“没错。”太平说着,丝毫不顾忌身份地将碗舔了一遍,而后将碗递给薛绍道:“这样才算干净了,我帮你免去了一件事,就当付了这一年的酱油鸡钱吧!”
愣了半晌的薛绍,拿过碗,皱眉道:“你真是我认识的太平公主?”
“如假包换。我这个人,最不爱欠人情,如今又迫于生计,不得已而为之嘛!”
薛绍笑了笑:“迫于生计?公主虽然吃的是素菜,可都是从宫里头拉来的,一块豆腐都比一只鸡贵,这样也叫迫于生计?”
她白了薛绍一眼:“迫于生计,说得是有些矫情。可相比,我在宫里的锦衣玉食,这里既不能穿漂亮衣裙,又不能带华美的首饰。每天还要戴着这个圆顶帽遮盖长得短不齐的头发,想吃点肉都跟做贼似的,这日子过得还真比迫于生计还难受!”
薛绍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难熬,才来这里。我想要,你孤单的时候,看到我。难受的时候,跟我倾诉。需要的时候,让我帮助。即便,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介意,看着你在眼前就足够了。”
她看着薛绍的视线骤然变得柔情,心里一下子就慌了,她一直都懂薛绍的心意,也不否认被他感动过。
曾以为那是喜欢,可渐渐发现,她不会为薛绍的夸赞而欢乐,不会为他的取笑而懊恼,不会觉得他偶然笨拙,显得可爱,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种种迹象表明,她喜欢的并非薛绍,只是他给的依赖和踏实。
所以,当听到薛绍再一次表明心迹,她唯有巧妙避过,只见她双手合十道:“贫道已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不适合谈论红尘俗事,请施主赶紧离去,大师太就来此讲解道法了。”
薛绍无奈一笑,拿着空碗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你还真够四大皆,空!”
用着晚膳的太平,想起这段往事,嘴角晕开一抹浅笑,她放下筷子对身边的掌宫太监道:“今日晚膳让厨房做道酱油鸡。”
掌宫满脸诧异道:“酱油鸡?那可是民间的吃食,公主怎么会想吃酱油鸡?”
太平冷冷一笑:“酱油鸡太民间?那怎样才够高雅?”她说着拿近前的香菇菜心道:“这个怎么样?”
见太平不快,掌宫急忙跪地认错:“奴才该死,奴才多嘴,求公主恕罪!”
太平看了眼,磕头如捣蒜的掌宫,道:“本宫问你,都说你们奴才是贱骨头,打不疼骂不怕,这是真的吗?”
掌宫怯怯地看了眼太平,犹豫道:“奴才跟普通人没两样,挨了打也会疼,受了骂也会难受。”
太平点点头,指着身边的奴才一一问过后,道:“本宫认为,就如掌宫说的那样,奴才也是普通人。方才说了真话的人,本宫每人赏你们五两银子,那些用假话欺瞒本宫的人,现在就去领三十棍。”
说罢,她目光从一张张神情或侥幸,或惶恐的脸上扫过,声音威严道:“从今日起,月欢宫只有一条规矩,说真话。”
她顿了顿,继续道:“有谁胆敢违背,本宫绝不轻饶!”
回宫的这些日子,太平的过分安静,反倒让高宗和武后担心起来,他们只要有了空闲就会把太平召来,或游园赏花,或品茗下棋。太平知道他们的心思,也懒得去说明,索性随着他们的心意。
这日午膳,掌宫太监指着食案上的一碟菜,道:“这是掌勺宫人,从另外一个民间师傅那儿学来的酱油鸡,请公主尝尝。”
太平夹了块浅尝了口,皱眉道:“不是这个味,重做!”
掌宫太监满脸为难,道:“恕奴才多言,这两个月来,厨房的掌勺已经用不下二十种方法制作酱油鸡,若还是无法让公主满意,还请告诉奴才,公主是在哪家店吃的酱油鸡,奴才立刻让掌勺去那儿学。”
太平正要发作,上官婉儿提着一个食篮来到殿上,向太平行过礼后,从食篮里拿出一碗酱油鸡,放到案几上道:“公主可能忘了,之前吃的酱油鸡是,在兴隆街的一间无名小店中买的,听说这酱油鸡拌上米饭,胜过人间一切美味。”
太平心想,上官婉儿说的兴隆街,离善水观不远,便猜测酱油鸡是薛绍托她带来,心中突然欢喜起来:“这么说来,酱油鸡是……”
上官婉儿点点头:“正是。”
太平微微一笑,将碗中颗颗饱满晶莹的米饭,倒入酱油鸡中,然后,用手边的银勺拌好,满怀期待地舀了大大一勺。
当她把米饭放到嘴里,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只见她摇摇头,慢慢咬着咽下,眼眶灌满的泪水,静静地流下:“不是这个味道,我再也吃不到从前的酱油鸡了。”
说着,她起身亦步亦趋地往寝殿走去。
上官婉儿看着太平黯然离去的背影,感到一头雾水的她喃喃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下午,上官婉儿随武后前往含元殿时,正好遇见薛绍,太平还俗回宫半个月后,薛绍也离开了善水观,当他向高宗禀明结束游历后,高宗便让他官复散骑常侍,因为,这一官职算是帝王近臣,所以,时常能在宫中看到他。
见高宗与武后闭门与大臣商谈国事,薛绍便将殿外的上官婉儿叫到一处清净地方,问道:“公主吃了,我托你带去的酱油鸡了吗?”
上官婉儿点点头:“吃了。”
薛绍笑了笑:“那就好。”
上官婉儿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这回,买的酱油鸡是以前那一家吗?”
“是啊!怎么了?难道公主觉得不好吃吗?”
“这样就奇怪了,公主说味道不对,还说再也吃不到从前的酱油鸡了。”
薛绍低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用难掩沮丧的口气,道:“我记得,公主吃酱油鸡时,不止一次说过,等袁一凯旋归来,就他赏酱油鸡吃。原来,公主心心念念的不是我的酱油鸡,而是对袁一的死难以释怀。”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暗暗吃惊,太平竟对袁一暗藏着这般深厚的感情。
薛绍见上官婉儿一脸沉默,抿了抿嘴道:“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上官婉儿摇摇头:“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其实,无妨。你陪公主度过了最难熬的三年,其中的用情至深,就连我这个旁观者也能感受到。一时间,看到公主为别的男人伤心难过,心里会有不痛快,这是人之常情。”
薛绍长长叹了气:“我和袁一是能以命换命的好兄弟,怎么会不痛快?说来可笑,我只是有些嫉妒他,能被当作英雄,得到心上人的眼泪,虽然死了,也能永远活在那个人心里。”
上官婉儿晃了会儿神,声音低沉道:“看得出你们是真心之交。在李泰仁呈报朝廷的奏折上,列举了袁一延误战机等四大罪状,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还算得上英雄吗?”
“以我了解的袁一,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之前,我本想求助神兵司调查此事,可自从侯爷入狱,神兵司基本成了闲置机构,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上官婉儿想了会儿:“想要了解实情,必须深入兵部,去年,英王接任了兵部尚书一职,你可去找他帮忙调查。”
薛绍满脸犹豫道:“我和英王虽是皇亲,可鲜少往来,袁一已被朝廷认定为叛将,给他翻案可得冒很大风险,英王未必肯帮这个忙。”
上官婉儿点点头,思量了片刻道:“我相信,英王应该会帮这个忙。不过,稳妥起见,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给他。见信,他一定会帮助你调查袁一的事。”
薛绍一脸狐疑道:“我从不怀疑上官姑娘的面子,以上官姑娘的见识,应该知道,卷进这件事,不但,得不到半分好处,而且,一个不留神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上官婉儿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薛大人提醒。若觉得奴婢是个市侩之人,就当卖了个人情给薛大人,改日等薛大人扶摇直上了,不忘提携奴婢就好了。”
薛绍摇摇头:“你可皇后娘娘身边最倚重的人,更是满朝皆知的大红人。想要巴结你的大臣,从含元殿都排到了丹凤门,需要卖人情给我这个散骑常侍吗?我觉得,你这样做理由,应该是对袁一有着某种特殊,而又能奋不顾身的……”
上官婉儿打断道:“有些事,心领神会,就不要说出来了。那样,你得到的答案,只会是否认,恰恰我不想这么做。”
薛绍点了点头,舒了口气道:“我们都试探过彼此,是否真心办这件事,也算坐了同条船,应该算患难之交哦!”
“你的话锋转倒挺快,想攀关系,让我做红娘吗?”
薛绍腼腆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知道,宫中规矩很多,可送送信还是可行的吧!”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如果,明日申时,公主来了雅兴,亲自到万卷阁借阅书籍,恰好遇见薛大人,在万卷阁这样模糊地带的巧遇,好像也没坏规矩。”
次日申时,太平跟上官婉儿来到了万卷阁,上官婉儿见薛绍已经到了,便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第128章 红娘婉儿
太平环看了眼四周,见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类着作和古今典籍,甚至还有商周的甲骨,战国的竹简,西汉的帛书。
见此,她不由得轻声赞叹道:“没想到,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时,薛绍已走近,听到她的赞叹,笑道:“这可是天下读书人,宁愿折寿十年也想呆上一日的地方。不过,公主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若没记错,公主曾将‘吟诗作对’妙解为你吟诗,就是跟我作对!”
太平走近一个书架,拿起一卷竹简道:“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取笑我吗?”
见她满脸不快,薛绍慌忙解释道:“当然不是。有些日子没见,想看看公主,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瘦了?是开心,还是难过?最重要,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想我。来这儿之前,明明想好要这么说,可一开口,又变成了另外一番话。”
她见薛绍真紧张起来,便粲然一笑道:“逗你玩呢!屁股下巴,你的幽默感可比在善水观退步了好几条街哦!”
听她这么说,薛绍顿时笑容满面道:“原来如此。对了,我们不是说好,不许再叫我屁股下巴了吗?”
她指着薛绍的下巴,笑道:“谁叫你就长了个屁股下巴?”
薛绍皱眉与她对视了片刻,摸着手指的关节,道:“这可是你逼我的,恶姑!”
“敢你叫我恶姑?屁股下巴,活腻了吧!”
薛绍丝毫不退让道:“恶姑,是你先翻旧账,怨不得我!”
她恶狠狠道:“屁股下巴,你敢再叫一次,我就……”
“恶姑!”
“屁股下巴!”
此时,掌阁太监恰好从门外路过,这一来二去的叫嚷引起了他主意,只见拄着拐杖的他颤颤巍巍地走进,用拐杖重重敲击了几下地面,呵斥道:“到底是谁敢在咱家的万卷阁中喧哗?赶紧出来!”
听到呵斥声,太平愤愤地用竹简往,薛绍的手背上敲了下:“你看,都怪……”话还没说完,饱经风霜的竹简就开裂折成了两段。
见状,薛绍幸灾乐祸道:“这可是上千年的东西!它们好不容易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逃过一劫,没想到,今日却栽在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