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书摇摇头,真诚道:“卑职愿与将军共同进退。”
突厥这次进攻,士兵死了数千,被袁一擒了上万,其余逃回去的两万多人中,也有不少伤兵。如此一来,便缩小了唐军与突厥的兵力悬殊。
袁一想着,牙帐城毕竟是突厥的腹地,突厥的援军随时从四面八方赶来,所以,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攻下牙帐城,进入城中,等待北庭都护府的增兵。
次日,袁一就率军押着俘虏来到牙帐城下喊阵,突厥经过昨天的损兵折将,深感袁一的作战部署快速而且诡异,如今看到他兵临城下,不由得后怕起来。
为了安抚唐军,新继任的可汗亲自登上城楼,试图说服袁一退军,这位可汗年纪不过十五岁上下,一脸稚气未脱,面对大军压进,喊话的声音都是怯弱而且颤抖。
虽然,不知道年轻可汗在说什么,可看到他害怕的模样,引来城下士兵的嘘声一片。
见状,袁一抬手示意士兵安静,而后,对身边的尹玉书道:“你告诉他们,老可汗是被叶护所害,还有,我们也不是叶护随便让个傀儡出来说几句,就能糊弄走的,要我们退军,除非把叶护的人头拿来!”
尹玉书依照他的意思,用突厥语向城中喊完话,原本藏身在一旁的叶护推开可汗,站在城垛边,用那双阴冷深邃的眼睛,盯着城下的袁一看了良久,而后大声喊话道:“狗娘养的,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突厥话,袁一恰好能听懂,他不以为意地冲着叶护冷冷一笑。
血战三日后,当袁一看到城门被打开,满脸亢奋的士兵高喊着冲进城中,他脑中一片空白,看到大刀上杀敌残留的血迹,还在往下滴,他嚅动嘴唇,喃喃道:“破城了!”
在这三天的搏杀中,他是有多希望,憧憬这一刻的到来。如今,城门大开,唐军士气如虹,胜利在望,他可是完成一场,足以让天下人刮目相看的战役,可他却没有感到兴奋,甚至连半点也没有喜悦。
他环视四周,看到尸骨满地,血流成河,几匹没了主人的战马,慌乱踏过尸首,却又不知该跑向何处,只能对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嘶鸣。刺鼻的血腥,引来了沙漠的秃鹰,它们盘旋在空中,像是等待刀光剑影散去后,再拍着翅膀落下,享用这顿战争给它们带来的饕餮盛宴。
见士兵都已杀进城,他也驱马向前,可将近城门时,他突然停下马,他记得,开战前,他为了以壮声势,下令斩杀了七千,不肯归降于唐军的俘虏兵。
当时,看着士兵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颅顺势落地,万军中响起雷动的掌声欢呼,那些景象历历在目,他不敢怀疑这个决定的正确性。
因为,它野蛮而残忍,可作为一军统领,他深知“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道理,所以,他要借此鼓舞全军士气,也告诉那些守城的敌人,若不投降,将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如今,三日破城的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没错,可他心底内疚却如潮水般涌现。他低头平静了良久后,望向城门,远远看着城中的打斗,隐隐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喊声,这种内疚越发浓烈。
他知道,这不仅因为,他曾下令斩杀突厥兵,还因为,在决定攻城的那晚,他向全军承若,只要能攻进牙帐城的人,城中财物任其洗劫。
尹玉书说过,想要虎狼之师,凶猛起来,需要猎物激发他们的兽性,洗劫财物便是最好的猎物。
想到士兵将会变成强盗,洗劫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他失去了前行的勇气,他丢下大刀,握着腰间的乌木剑,喃喃道:“我不进城,他们也能取胜。”说罢,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营地跑去。
袁一坐在漆黑的营帐中,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他想起,来突厥时,途经家乡,他便顺道去了三清庵见母亲,可母亲却让人传话,除非他回乡做一名耕夫,不然,这一辈子都别来见她。
看到母亲的决绝,他没有乖乖离开,而是不顾阻拦地冲进母亲的禅房。当看到一身僧衣,略显得苍老的母亲就在咫尺间,他心中无尽的委屈,埋怨到了口中,却变成了一个沉重而生涩的字眼:“娘!”
母亲打量了他一眼,而后,又背过身去,问道:“你要辞官,回乡了吗?”
袁一沉默了片刻:“没有,我领军前往突厥,途经这里。”
母亲敲打木鱼的小捶,从手中滑落,她声音颤抖道:“你……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扬名沙场对你,真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吗?”
“那是父亲的夙愿,再说,我的能力足以让自己平安,为什么宁愿让我做一个碌碌无为的耕夫,也不让……”
母亲转过身,厉声打断道:“够了!什么忠君爱国,什么扬名沙场,都骗人的,你爹他……”
看着怒容满面的母亲,泪簌簌地往下落,抽噎着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袁一的心如同被刀着般痛,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爹……他死在沙场,尸首也长埋于沙场之中,可娘相信我,不会再让那样的结局出现,我会变成父亲期望的英雄,终有一天我将剑指向吐蕃,为爹血洗前耻。”
听他得坚决,母亲拿起木捶:“如果你不愿放下扬名沙场的念头,一定要前往突厥,那我们母子亲情,犹如此捶!”说着,折断了捶杆。
见此,他急忙辩解道“我是一军统领,若……”
“别说了!”
“娘,我……”
“住嘴!别再来了,走!”
这一年多来,每每回忆起与母亲的那次见面,袁一的心都会隐隐作痛,今晚也是如此,他摸了摸胸口,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这时,他隐隐听到帐外传来哭泣声,照理士兵都已进了城,营地只有他一个人,颇感纳闷的他点燃灯笼,走到帐外循着哭声,来到辕门,看到一个士兵蜷缩在了望台下哭泣。
袁一走近,用灯笼照向士兵问道:“谁?为什么在这儿哭?”
鼻青脸肿的士兵转过头看向他,哽咽道:“袁哥,是我!”
袁一听是梅仁的声音,凑近仔细打量他一眼:“梅仁?怎么被揍得跟猪头似,看来我这一年多的功夫都白教了。”说着,伸手将梅仁拉了起来。
第119章 军令如山
梅仁抹了一把泪,委屈道:“他们都壮得跟牛似的,我一个对十个,当然打不过!”
袁一以为梅仁在吹牛,挽回些颜面,便道:“十个突厥兵?他们还真够手下留情。”
“不是突厥兵,他们是自己人。”
袁一满脸惊讶道:“自己人?他们不好好对付敌人,为什么要来围殴你?”
“我们攻进城,不过,半个时辰就控制了城中局势。尹玉书在皇宫擒拿了,试图逃跑的可汗和阿布扎的翻译官,突厥将领见大势已去,便都弃械投降。”
梅仁说到这儿,深深吸了口气:“胜利之后,杀敌杀红眼的我们,变得异常兴奋狂热,跑上街道闯进百姓家中,夺走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后来,我看中妇人手中金光闪闪的镯子,便拽住镯子要从她手上取下来,可妇人拼死不肯,我的同伴突然挥刀砍下了妇人的胳膊,我拽着镯子的手一沉……”
他突然停顿下来,用手捂着眼眶,低声地啜泣起来,待情绪稍平复些,他用哽咽的声音,继续道:“低头看到,拽着的镯子中,套着一只滴血的手臂,耳里嗡嗡作响,脸上被溅到了什么,突然一热,我抬头,发现那是……那是从断臂妇人的伤口洒出的血。袁哥,你第一次杀人的感觉是什么?”
袁一沉默片刻,用低沉的声音道:“那是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上战场,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他,只是因为紧张,或者害怕,用力太猛,刀从他的前胸,刺到后背。”
梅仁道:“两天前,我割破了一个突厥兵的喉咙,他的血溅到我脸上,还是热乎热乎的,可寒风一吹,就变得冰冷粘稠,腥得宁人作呕,我全身汗毛倒竖,冷得直打哆嗦,可额头的汗却直外冒。后来,为了保命,杀的敌人越来越多,这种感觉变得麻木,甚至这种麻木中还夹杂着一丝兴奋,可当妇人的血溅到我脸上,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我猛然惊醒,自己怎么会跟一群魔鬼共舞?”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发了疯似的阻止他们,却换来了一顿拳脚相加,当意识到,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只有逃避,躲来了这儿。”
袁一点点头:“回去好好的睡一觉。”说着,转身离开。
梅仁上前拦住他道:“我不能阻止他们,可你是一军统领,只要一道军令,就能救那些无辜的百姓。”
袁一深深吸了口气:“要是能做,我也不用躲来这儿。”
“为什么不能?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言而无信!怕军心动摇!怕士气萎靡!怕成为败军之将!对士兵来说军令难违,对一军统领来说更是军令难收!既然,我下令破城洗劫,就算,知道这个决定错了,足以让我后悔半生,我……我也不会改变!”
“去他娘的军令!难道还不清楚,城中的百姓正深陷水深火热中,今晚过后,有多少人会天人永隔,多少女子会失去贞洁,多少人会永远记着,唐军给他们带来的噩梦!”
恼羞成怒的袁一,抓起梅仁的衣领,咆哮道:“我知道!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我心存仁慈,今天任人宰割的就是你们,我带你们来,就有责任让你活着回去,我厌恶,憎恨这一切,可能做的只有面对!”
梅仁沉默了片刻道:“我应该体谅你,没有权利逼你。”
他放下梅仁:“今晚过后,不会让他们再做半点伤害百姓的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次日,袁一被尹玉书迎进城,袁一当着全城士兵和百姓的面宣布,从今日起他将维护城中秩序,谁胆敢违背,按军令斩首示众。
袁一的号令对士兵起到了震慑作用,可有些心存侥幸的士兵,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安抚下城中惶恐的百姓。等过了风头,一个大都统便伙同十多个士兵,洗劫了一个破城之日漏网的富户。
后来,这件事被袁一知道,将犯案的大都统和士兵押到校场,而后召集全军士兵,他先将犯事人的功劳逐个说了遍。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惊诧,他们发现,不管是大都统,还是小兵,袁一都将他们的功劳记得一清二楚。
袁一威严的目光,从一张张惊讶的脸上扫过,而后,他指了指犯事的人,道:“在我的军队里,从来都是有功就赏,有过必罚,所有人立过什么功劳,我心里都有数!有人攻城退缩,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恐惧,所以,我谅解。有人弄伤自己逃避血战,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怕死,我谅解。可你们违背军令,我谅解不了,因为,他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所以,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话音刚落,大都督跪行到袁一面对,抱着他的大腿,哽咽道:“将军,我是第一个爬上城墙,打开城门的人,看在我这份功劳上,不能留我一命吗?”
他扶起大都督,难掩惋惜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死是对你的罚,至于奖,我会向朝廷说,你是战死沙场,让你的家人将你看作英雄,还有,我会把属于你的财物带给你的家人。”
大都督知道已成定局,抹了一把泪:“谢谢!即便我如此,还是认为你是个好将军。”
袁一点了点头,背过身向一旁的提刀士兵示意动手,当受罚的士兵人头纷纷落地,原本鸦雀无声的校场出现隐隐的抽泣声,渐渐声音越来越大,好像上万个声音那么多。
袁一走过低头肩膀颤抖的士兵,走到校场外,抬手摸了摸眼角,望向艳阳高照的天空,喃喃道:“这是泪,还是雨?”
袁一率军进城没几日,破城那晚,趁乱逃出的叶护与阿布扎,就集结了十万突厥兵来到城下。见敌多兵少,袁一想着先拖住叶护,等待北庭都护府的援军到来。
有着这番盘算,他便将擒住的可汗带来城楼,向叶护喊话,只要他敢攻城,就杀了可汗。
没想到,叶护老奸巨猾,说可汗早已死在乱战中,城楼上的人只是穿了皇袍的冒牌货。
他说罢,向一旁的搭好弓的琅格哒示意,让他向城楼上的可汗射箭,只听到“嗖”的一声,琅格哒弦上的箭就如闪电般,划破空气,窜上城楼,冲向可汗的脑门。
袁一从未见过如此迅猛,好似隐于无形的飞箭,他凭借声响,知道飞箭已来到身边,当他慌忙推开可汗,只感到手臂一麻,看到一只羽尾闪着银光的箭插在手臂上。
见此,他低声骂道:“爷的!这么远都能射穿我的铁衣,这混蛋到底吃了什么,力气这么大!”
袁一折断箭杆,扶起倒在地上的可汗,看了眼尹玉书道:“你告诉可汗,如他所料,他的千军万马是来了,可不是救他重登大宝,而是来送他上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