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将过,前堂已换上了另一拨乐师和舞娘,袁一正倚在座上闭目养神,从外面走来的丁管事来到他身边。
丁管事低声通禀道:“郡王,折冲十二府的都尉们要见您。小人见他们一个个都是怒气冲冲,好像是折冲府出了什么大事,小人就先把他们拦在了府外,然后,赶紧前来禀告,好让您做准备。”
听他说完,袁一缓缓睁开眼:“我是要准备下。”
说着,他站起身道:“我得先去趟茅房,你把他们都请来前堂,好生招呼他们。我预感要去很久,我没回来之前,你得把他们留住,必要的时候,可以请护院帮忙留客。”
丁管事感觉一切都很诡异,他以为袁一说今天有客要来是信口胡说的,可自从上午毫无预兆的迎来了陈精忠和上官婉儿。
他就在心里犯嘀咕,这位看上去糊里糊涂的郡王,难道还有能掐会算的本领?
可此时,他见又有一大拨人登门而来,虽然,看上去来者不善,可是这位郡王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而且,还能如此沉着冷静地吩咐自己招待他们。
虽然,这位郡王偏要选在这个档口去茅房,又提出让护院留客的吩咐,这些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可他的种种怪异又好似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理由。
见一脸沉思的丁管事没有回话,袁一便道:“丁管事,我的吩咐,都明白吗?”
这时,丁管事方才缓过神来,他连连点头:“明白!小人明白!”
“嗯。还有,如果他们问起来,就说我快回来了,这样就不必去茅房找我。”
“是。小人明白。”
他刚迈开步子,再次交代道:“记住,在我没回来之前,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必须留住他们。若你放走他们,那我可不会放过你!”
见袁一突然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跟自己说话,丁管事感到有些手心直冒冷汗,赶忙保证道:“郡王放心,小人知道该怎么做。”
如此,袁一方才安心离开前堂,来到尹玉书房中,看到他正埋首在书案边奋笔疾书。袁一走近,询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尹玉书没有放下笔,只是抬头看了眼他,道:“还需要一个时辰。”
袁一思考了片刻,便点着头小声嘟囔道:“拖一拖,应该没问题。”说完,他又向尹玉书问道:“官档整理得怎么样了?”
尹玉书边奋笔疾书,边回答道:“大致都分好了。”
“给我看看。”
尹玉书偏了偏头,道:“在这儿,自己来拿吧!”
如此,袁一便上前捧起官档,来到另一张案几边坐下。
他看到尹玉书将所有官员的升迁性质,都归纳在一本册子上,他通过这本册子,再对照官档仔细看了一遍后,问道:“你觉得,你对这些官员评判的准确性有多高?”
听到这番颇有些质疑的问话,尹玉书放下手中的笔,用从容不迫的目光与袁一对视了片刻,笑了笑道:“郡王想知道准确性有多高?我可不敢拍着胸脯向郡王保证,我的判断毫无差错。不过,我可以说出判断标准,然后,郡王再来估计准确性。”
见袁一点了点头,尹玉书便继续道:“首先,官员的出仕的途径,是通过科举,武举,还是朝廷官员举荐。然后,升迁所用的年限是否规律,若升迁过快,是否有功绩或政绩在身,若有,就看具体政绩是什么。”
“若是虚的,如思想品德层面的,就要关注后期的升迁状况,若还是虚的,那就看他升迁过程中,是否出现过无举荐人。若有,官档上便会记载举荐人的姓名,官职,然后在琢磨举荐人,在他的仕途中究竟扮演怎么样的角色?”
“若想要知道这些,就要考验你对朝廷各路官员的熟悉程度,以及多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有多清楚。”
听到这儿,袁一看了眼手中的册子,笑道:“能够把他们都分门别类,看来你的熟悉程度,已经算得上如数家珍了。”
尹玉书得意一笑:“凡是游戏都有规则,马球也好,赌钱也罢,都有他们的游戏规则,可这些都属于下等游戏。而权力也是游戏,只不过他专供于上乘人士玩弄,是一项上等而高贵的游戏。”
听到这番对论调,袁一不由嘲弄道:“我觉得,你就像是一个为权力而生的人。可惜,时运不济,混了小半辈子,还只是个郡王府知事。你有这么多权谋妙论,可还是抵抗不了老天爷,他老人家随便伸出根手指头,就能把你绊得跌入谷底。”
尹玉书不以为意道:“时势造英雄,我只是生不逢时而已。再说,郡王不是也被老天爷的指头绊倒过吗?用曾经的痛苦,来数落正遭受这种痛苦的人,更能让郡王找到成功的优越感吗?”
袁一有时觉得,尹玉书挖苦人的话字字带针,而且,还专往别人的伤疤上扎。袁一感到有些不快,可转念一想,是自己先挖苦尹玉书,如此,他便不再气恼。
他用极为平和的口气道:“我的优越感显而易见,不过,我不想把这种优越感用在斗嘴上。你对官员的判别标准,虽然,我只听了一部分,可我能肯定,已经达到了我所需要的准确性。现在,我需要记熟官档上的一些典型事例,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事,一个时辰后,直接来前堂找我。”
说完,袁一便对照着册子翻阅起官档,用心记忆起来。
尹玉书见他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便不再多说,提起笔继续在纸上书写。
等到把要记的内容记下,袁一便起身离开,去往前堂。
还没走进前堂,袁一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吵闹声,他快步走进其中,并有意绕开争吵众人,从旁边的走道来到正座。
他没有坐下,只是背着身子静静听着,都尉们对着阻拦他们离开的护院们破口大骂,以及声嘶力竭地丁管事努力控制着局面。
少时,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方才注意到站在正座旁的袁一,渐渐地吵闹声便停了下来,而后,人群中出现小声询问的声音:“他就是荣郡王吗?”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才怎么没看到他,你们看到了吗?”
突然,在“嗡嗡”如夏夜蚊蝇的议论声中,出现袁一沉稳而洪亮的话语声:“离开时,我可是给各位备好了欢歌乐舞,茶水点心,我只是去上了个茅房,堂堂郡王府就变成了一个吵架斗狠的三流茶馆。究竟是我待客不周?还是你们压根就没把我这个郡王放在眼里?”
听到这番话,自知理亏的都尉们都是面面相觑,最后,陈精忠出面说话道:“刚才,我们的确太过莽撞,失礼之处还请郡王包涵。”
袁一抬了抬手:“罢了。我让你们等太久,想必你们等烦了,才会如此。我就不追究了。”
陈精忠继续道:“我们本不该前来,打扰了郡王赏舞的雅兴。只不过,机密公文的事情已经被朝廷知道,朝廷勒令折冲府必须今日内找回公文。若公文找不回,朝廷将会以失职之罪严惩折冲府的重要官员。”
听完,袁一冷冷道:“照理,这件事应该是内部处理,朝廷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知道折冲府丢了机密公文?”
第216章 瓮中捉鳖(五)
这时,都尉们互相看了眼,而后,一齐向陈精忠点了点头,如此,陈精忠便开口答话道:“以郡王与梅将军的关系来说,郡王信任他,我们都能理解。以我们这些下属来说,对于他处理这件事的方法,一直都是抱有怀疑态度。作为下属,应该认同并且服从上司的各项指示。”
他轻微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但是,机密公文丢失,毕竟是件大事,我们不可能为此赌上身家性命。所以,我与各位都尉大人商量过后,就将这件事禀报了朝廷。希望郡王能够体谅我们的苦衷。”
众人都以为袁一会因此大发雷霆,可他却出奇的平静,沉默良久后,袁一方才开口道:“体谅?好!”
说罢,谈话又陷入了沉默起来,良久过后,满屋子的人看着正座旁一直背着身子的袁一,焦急地等待着袁一能够再说些什么,或是,他们之中,有人能够开口说上几句话,打破此时这种既尴尬又紧张的局面。
最后,还是袁一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我想知道,陈都尉与各位大人商量将此事禀告朝廷时,有人反对吗?”
见众人皆是用沉默代表默认,袁一又问道:“你们所有人都同意了吗?”
众人不知道袁一为何还要多此一问,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见状,袁一用更具体的方式问道:“第二折冲府的都尉,你同意了吗?”
听到问话,第二府都尉便愣住了,他骤然感觉自己的额头冷汗直冒,当他再次听到,袁一用极为严厉的声音说道:“答话!”
他吓得膝盖一软,差点跪了下来,他用衣袖抹了抹额前的汗珠,看到陈精忠朝自己点了点头,像是示意自己如实作答。如此,他便壮起胆子,答道:“卑职,同意了。”
袁一又问道:“第三府都尉,你同意了吗?”
因为,第二府都尉开了个头,所以,在听到这样的问话,第三府都尉便从容不迫的回答自己同意了。
如此,袁一按着顺序向所有折冲都尉都问过话,得到的回答都是同意。
袁一点点头,道:“很好!你都同意了。看来梅将军真有问题,才会落得众怒难犯的田地。我也无需替他说话。”
这时,陈精忠开口道:“卑职以为,现在不是讨论谁对谁错的时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公文,避免责罚,这也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现在的事态有多严重,郡王也知道了,而郡王作为折冲府总都尉,我们觉得,只要请郡王出来主持大局,才能将事情解决。”
袁一冷冷一笑:“主持大局?可以!我先问你们,之前,陈都尉有没有告诉各位大人,我对这件事的表态是,暂不上报朝廷,交给梅将军处理。你们来郡王府之前,有谁不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态度?”
见众人皆是沉默,袁一继续道:“都不说话,就是知道我态度啰!之前,把我的话当放屁,现在,又想赶鸭子上架,让我来主持大局。能够在官场上混上一官半职的人,都不是傻子!你们随便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梅将军的这份机密公文,你们清楚它的来路吗?你们清楚它的去向是内部传阅?还是递呈兵部?或是上报朝廷?你们只知道它丢了,然后,就大张旗鼓地禀告给了朝廷。”
说着,他轻微地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大家都不傻,知道这件事要是内部解决,大家都能毫发无损。可要是捅上朝廷,公文找到了,我免不了受罚,公文要是没找到,我更要受罚。所以,你们真正想要主持大局的人,其实是陈都尉,而我只是在朝廷对折冲府万箭齐发时,被你们送到台前的替罪羊。”
见他把话挑明了,陈精忠也不再藏头露尾,直言道:“郡王是总都尉,风平浪静时,郡王可以在府里尽情欢歌笑语。可现在折冲府面临危机,郡王就有解决问题,承担危机的责任,这是郡王于理于情该做的事。再说,我是第一折冲府的都尉,公文是在我的地方丢的,若东西找不回,朝廷降罪,我可是要承担连带责任,我不傻,怎么可能会自己害自己?”
“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袁一说着,转过身来,用刀刃般锋利的眼神直视趾高气扬的陈精忠,嘴角扯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你当然不傻,可怎么做了件看上去很傻的事呢?因为你不相信梅将军?因为害怕事情败露,朝廷会将罪,便胆小地坦白从宽?还是因为傻过以后,你既能全身而退,还能捞到便宜?”
见袁一说透了自己的心思,陈精忠不由失去了几分底气:“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袁一笑了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边说,边走向众人,看看这个都尉,瞧瞧那个都尉,问道:“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方才,当袁一转过身时,除了陈精忠以外的众人,都吓得几乎呆住了。
等众人缓过神,互相交换过眼神后,便肯定自己没有眼花。此时,大家齐心协力“围剿”的郡王与昨晚酒桌之上一起谈笑风生的小袁,长得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们心里都感到很纳闷,小袁是陈精忠的远方亲戚,又是陈精忠的心腹卫安引荐给大家的,照理说,小袁的身份不存在疑问。可是,小袁怎么会跟荣郡王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虽然,众人各有各的迷惑,各有各的猜测,可他们都抱着同一根救命稻草,便是希望撞上“物有相似,人有相同”的大运。
可此时,袁一走来近前,提出这样若有所指的问话,众人都感觉自己手中的救命稻草被无情的抽走,他们终于肯相信小袁就是荣郡王,自己貌似落入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