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湛淡淡答道:“声名狼藉。”
“看来你也清楚。你可知道,我国公府里上下也不欢迎你的到来。若是清羽同你结了亲,恐怕出门几步,步步遭人诟病,你嫁过来,只会白白拖累了国公府的名声。”
老夫人说得直白又毫不留情,楼湛心中一颤,手无意识地收紧,半晌,嗯了一声。
“我看你也不心悦清羽,清羽对你也无甚念想。与其继续这样拖累双方,你俩的婚约,不如就此解除了吧?”
心中想说的话被代说出来,楼湛沉默了一下,唇角微微一勾:“晚辈要同老夫人说的也是此事。既然话已说尽,晚辈也不便逗留,请老夫人代我向叔父请罪。告辞。”
她抬手一揖,转身离开亭子。
以前也来过魏国公府不少次,楼湛轻易找到了偏门,走出了魏国公府。
没想到原本以为无比艰巨的任务,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解决了,楼湛心中松了口气,却也忍不住泛起苦涩。
她在意的并不是老夫人的责备,而是老夫人话里成为了共识的内容。
虽然早就清楚这一点。
无论她做什么,女吏这个身份似乎都是一个默认的污点,可以任人唾骂,任人嫌弃。
楼湛沉默地在门口站了片刻,抬脚走向长街。她许久没有来魏国公府,连回府的方向都有些模糊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前方豁然开朗,楼湛眯了眯眼,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打杂过一年的国子监。
沈扇仪刚从京外回来,事务繁多,今日虽是休沐,估计他也还在国子监里忙活。
犹豫片刻,楼湛还是走了过去,守门的老头看她一眼,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楼大人?是来找祭酒大人的吗?”
楼湛颔首。
“祭酒大人在藏书阁,似乎在整理什么东西,您去藏书阁就能找到了。”
“多谢。”楼湛挤出个笑,踏进国子监。
三年前她就在藏书阁做了不少打扫整理书籍的杂务,藏书阁极为熟悉,当下立刻走向藏书阁,心中揣摩沈扇仪在忙什么。
上一世,沈扇仪回京后,也确实忙了许久,后来又神隐了一年才回来,回来之时,还带着大批古籍。
在那不久后,翰林院主编的《山川录》便印出问世。
看来是在忙此事。
上一世楼湛将那《山川录》几乎翻烂,对《山川录》的内容熟记于心。
长烨幅员辽阔,山川众多,常人不可能将长烨走遍,当今圣上翰明帝为向世人展现长烨之伟,便下令翰林院编撰了此书,沈扇仪正是其中的一位主编。
不过,是暗中命令的。
心中思量着,前方已是藏书阁。国子监的藏书阁年代悠久,呈古塔形,分为三层,楼湛猜想沈扇仪应当是在第三层,便直接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不料才走进去,前方忽现一道修长身影,身后的大门“砰”的关上,阁内一片昏暗,视线模糊。
楼湛被惊到,忍不住想起前几日的刺客,退后两步,声音沉下来:“谁?”
那道身影就站在一丈开外,毫无动静。听到楼湛的声音,才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借助阁内微弱的光线打量楼湛。
半晌,一道低沉优雅的声音响起,尤带三分烟雨朦胧的清润:“……楼大人?”
听到这个声音,楼湛整个人都不好了。
身体几乎是立刻就僵硬起来,连呼吸也不自主地放轻了许多,脑中空白了片刻,她才恢复常态,低声道:“世子……怎会在此?”
万万没想到会碰到萧淮。
楼湛无比懊悔,早知道就直接回府,为何要多生一事,跑到国子监来?
萧淮朝着楼湛的方向缓缓走近,声音悠悠:“我同沈大人是好友,今日闲来无事,便来国子监看看他。”
……不去大理寺了?
楼湛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萧淮也责怪过她“谢”字太多,可她不知道,对于萧淮,除了感谢,还能说什么。
略微走了下神,萧淮已经走到了楼湛近前,幽暗里隐约能见得他俊美的五官,虽然看不见,楼湛却知道他一定淡淡笑着。
在楼湛身前三步距离站定,萧淮歪头看了看楼湛,发觉还是看不清,便又近了两步,低下头来,凑近了她。
“楼大人,近来为何躲着我?”
越邻香的气息在鼻端若有若无,无形的压力却直面而来,楼湛下意识地不想和萧淮离得太近,后退可一步,却撞上了门。
她努力沉住气,道:“下官并未躲避世子,只是公务繁忙。”
“我去了大理寺很多次,却一次都没有遇上楼大人。”萧淮顿了顿,又迫近了一步,声音含笑,声线温柔,“楼大人可否告诉我,为何要躲着我?”
楼湛极为窘迫,萧淮凑得太近,似乎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她不敢乱动,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保持沉默。
萧淮紧追不舍:“嗯?”
☆、第十九章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
萧淮难得有这么咄咄逼人的一面,难道她这几日躲着他,他生气了?
楼湛默默压下这个无由头的想法,明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面前俊美的男子,认真思考该怎样摆脱眼下的困境。
反正,她是不可能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的。
僵持了半晌,楼湛的目光无意间一扫,眼角略过一团暖黄的光,她怔了怔,下一刻,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啧啧声。
“你们俩在做什么?顾及一下我好吗?”
沈扇仪手里稳稳地拿着烛台,缓步从木梯上走下来,那张秀美柔媚、雌雄莫辨的脸上笑意盈盈,挑着眉梢打量着萧淮和楼湛。
目光深处却是一片幽冷。
楼湛松了口气的同时大窘,伸手轻轻推了一下萧淮:“……世子,请自重。”
萧淮轻笑一声,退了开去,回头看看沈扇仪,“来得倒是巧。书都找到了?”
“没呢。”
沈扇仪慢悠悠地走过来,手中的蜡烛光芒幽幽,很快就照亮了萧淮和楼湛身周,扫了楼湛一眼,沈扇仪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噗地笑得豪迈:“阿湛,你,你怎么脸红了?”
随即一看萧淮:“好你个临渊,趁着我不在对我的红颜知己耍流氓?”
萧淮面不改色:“只是在同楼大人叙叙旧,谈谈心罢了。”
楼湛眉尖忍不住抽了抽,趁着两人拌嘴,偷偷摸了摸脸颊。嗯,不烫,沈扇仪果然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和萧淮扯了一通都被轻飘飘地返回来,沈扇仪有些郁闷,定定看着楼湛,眼神灼灼:“阿湛,你是不是很闲?”
楼湛面无表情:“我很忙。告辞。”
说罢转身就要走,沈扇仪连忙拉住她:“哎!别这样,来帮兄弟一把吧!”
寻找编撰《山川录》的资料?
楼湛慢吞吞地转回身,拍开沈扇仪的手,点了点头。她对《山川录》比较熟悉,要找一些相关的典籍也是手到擒来,帮他一把也不为过。
沈扇仪又笑起来,“走,上三楼,一楼和二楼的典籍都翻过了。”
他朝前领路,楼湛和萧淮就落到了后面。两人对视一眼,反应最快的还是萧淮。
他往旁边侧了侧,“楼大人先请。”
楼湛拒绝无能,只好先一步跟上沈扇仪。
楼湛目不斜视,努力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身后时不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似乎压制得很是辛苦。
楼湛突然有些揪心,很想回头去看看,咬了咬唇还是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过了会儿,身后的脚步声同咳嗽声一同消失,楼湛心中一惊,连忙回头一看,萧淮正扶着墙,蹙着眉头,这上头光线明亮了许多,楼湛定睛一看,还能看到他额上的薄汗。
她连忙叫住沈扇仪,噔噔噔地跑到萧淮身旁,心里微紧:“世子,你是不是病发了?”
萧淮虚弱地摇摇头。
楼湛担忧地伸手碰了碰萧淮的额头,入手温凉,比寻常人的温度要低上几分。
沈扇仪走过来,看了看萧淮的模样,一脸诧异:“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楼湛沉默了一下,伸手拉过萧淮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抬眸看了沈扇仪一眼,淡淡道:“带路。”
被楼湛的动作惊了一下,沈扇仪揉了揉鼻子:“阿湛,你这样……要不我来扶临渊吧?”
楼湛面无表情:“带路。”
她这副表情杀伤力太大,沈扇仪眉头一抖,转过身乖乖带路。
萧淮一半的重量都落到了楼湛身上,他虽然瘦弱,却还是很高,楼湛小心翼翼地扶着萧淮,注意着眼前的路,收回心思,不去关注其他东西。
只是,鼻端能嗅到的越邻香与药香愈浓。
看她一脸认真的模样,脸色苍白的萧淮眸里霎时就含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轻声道:“楼大人果然是很会为别人着想的人。”
这句话他说了两次,楼湛却有些不明所以。
讲真,她和萧淮,真的不熟。
到底是谁给萧淮灌输了一个“楼湛是个很会为别人着想的人”的念头?
楼湛转眸去看了看萧淮,后者眼眸微阖,长睫微颤,脸色苍白,仿若一朵差点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清清皎皎。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继续专注脚下的路。
萧淮睁开眼,享受着怀里的人难得的温柔举动,认真思考下次关键时刻装病成功的可能性。
过了小半会儿,终于到了藏书阁的三楼。为了防止盗窃,这楼梯修得弯弯拐拐,足够折腾人。三年前楼湛只负责打扫及整理一二楼,并未上过三楼,如今一上来,倒是觉得视野开阔不少。
三楼上几扇窗户都大大开着,四周一片明亮。楼湛左右看了看,竟然还看到一张小榻。
她扶着萧淮走过去,认真看了看,确认上面没有灰尘,才帮着萧淮躺上去,想了想,掏出香巾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世子可带了什么药?”她低声问。
沈扇仪在一旁看得直冒酸气:“临渊不需要药,阿湛你抱抱他就好了。”
楼湛冷脸看他一眼:“过去做你该做的。”
“……那你待会儿帮我找找关于山川地理方面的书。”
沈扇仪委委屈屈地吹灭蜡烛,慢吞吞地走到一个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表面认真严肃地低头看着,实则却偷偷竖着耳朵,偷听那边的动静。
他和萧淮幼时便是好友,岂能不知道萧淮的脾气性格?
真叫他发病了,他宁可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地走上来,就算吐血三升也不会让人扶。
黑心鬼!
沈扇仪暗骂一声。
那头又传来楼湛刻意软下的声音:“青枝没有跟来吗?”
萧淮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我让他去办事了。”边说着瞎话,目光却是含着警告,往旁边的木梁上看了一眼。
楼湛一直垂直眼帘,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点点头,收回手,有些犹豫。
现在送萧淮回去好像不太可行,可过会儿若是更严重了该怎么办?沈扇仪似乎会一点岐黄之术?
萧淮看她是真的有些焦急了,心中有了暖意,微微笑着抬手,将她鬓旁的乱发理了理,才道:“不必担忧,过会儿自然就好。”
略一停顿,他突然看向楼湛受伤的手,眸色暗了暗,神色间略有悔意,“你的手,如何了?”
因为他的动作身子有些僵硬的楼湛:“……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萧淮点点头,目光有些深远,不知在想什么。楼湛耐心地站在小榻边,等他开口。
过了半晌,萧淮弯眼一笑:“我听陈大人和阿仪都叫你阿湛,可介意我也叫你阿湛?”
介意。
非常介意。
楼湛的脸色僵了。
她这几日是真的提到萧淮就会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料想是欠他太多欠得怕了。而且听罢魏国公府老夫人那番话,更怕拖累了萧淮,实在不愿和萧淮走得太近。
僵了半晌,楼湛有些局促:“下官……和世子才认识不久。”
萧淮含笑:“可我认识你,已经认识很久了。”
楼湛有些头疼起来:“世子……”
萧淮道:“你也可以唤我的表字。”
楼湛头一次有些心慌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打消萧淮同她结交的念头。
憋了半晌,她才艰涩地阐述事实,想让萧淮知难而退:“世子,下官在云京声名狼藉,凡是和下官亲近点的人,都会被卷进流言蜚语之中。”
“我看陈大人,还有沈扇仪不就活得很滋润?”萧淮诧异,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定定地看着楼湛,温和明亮的黑眸中有光芒次第亮起,一双眸子仿若星辰,熠熠生辉。
“你近日都躲着我,就是因为这个?”
楼湛:“……”
楼湛坚决一口咬定:“不是!”
萧淮却愉快地笑了起来:“阿湛,你真的……”
怕他再说很会为别人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