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大悲大喜跌宕起伏的局,她从放下警惕在心底大笑的时候起就已经输了。
王庆的旨意,嘉宸殿的忙碌,那偏殿中的茶点,一步步的,在她还在庆幸这个梦没有想象之中那般歇斯底里那般恐怖可怕的时候,她已经万劫不复了。
前一刻的孙岑只觉得耳畔炸响,身体里面好似放了一锅煮沸的水,她的七魂六魄都飞出去,世界万物在离她远去,而她化为人世间渺小的一缕清风,别人轻轻一挥,她就散了,可过了这么极其漫长又极其短暂的一刹,她忽然平静了下来。
而站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凤钦众人,并不知道这短短几瞬内孙岑的内心经历了什么,在众人眼底,她从出来时候的迷茫迷惑到现在的从容无畏,无时无刻不在表达她的无所畏惧。
“孙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做了如此多伤天害理之事!”
凤钦怒吼一声,那声音里面除了怒意,还是多少带了一丝痛意,然而孙岑没有听出来,对于凤钦的怒气,她亦没有觉得畏怕,胜败在一瞬之间,对胜败的在意似乎也在一瞬之间,孙岑庆幸,庆幸她刚才七魂六魄出窍的时候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如此方才保存了她最后的一点尊严和脸面,她抿了抿唇,在这真相明晰的时候保持缄默。
孙岑的沉默刺激了凤钦,他大踏步上前,几乎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孙岑,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是害了十三?!是你害了十三的母亲?!是你——害了庄姬?!”
凤钦其实听的清清楚楚了,可他还是愚蠢的又问了一遍!
他心底怒不可遏,他心底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在他心中那般美好的孙岑竟然是这样罪恶滔天骗他骗了所有人的真凶,孙岑,这哪里是他认识的那个孙岑?!
孙岑看了一眼凤钦的怒容,忽然发现了凤钦早已经老的没有一点儿当年的风采了,他两鬓斑白,发怒的时候眉头紧皱眼窝深陷,一双有神的眸子浑浊不堪,表情甚是狰狞丑陋,孙岑只看了一眼,而后垂眸,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
凤钦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握,几个急促的深呼吸之后狠狠的一甩袖,“来人!给孤把她带下去!关进御惩司去!去喊孙昭来!审!狠狠的审!”
一声令下,王庆挥了挥手,当即带着两个內侍上的前来。
几个人走到孙岑身边,孙岑看了王庆一眼,也没让人动手主动往嘉宸殿门口的方向走,围着的人让了开来,只有朝夕和段凌烟站在原地没动,孙岑抬眸,目光平静和朝夕四目相对一瞬,然后绕过朝夕,背脊挺直的走出了嘉宸殿的殿门。
孙岑一走,庭院之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凤钦还在急促的喘气,又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好半晌却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朝夕在原地站了片刻,率先走进了屋子,屋子里面,白雀揭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正将最外面的紫袍褪下来,不知怎么,她觉得在宫里穿这身衣服格外的厚重,她穿不起,朝夕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白雀深深施礼,笑着道,“都是小人该做的,小人不敢当一句辛苦。”
朝夕点点头,走到床榻边去看凤晔,凤晔好端端的睡在榻上,呼吸十分平静,朝夕走过去触了触他的额头,“你都听到了吗?你要快点醒来,否则如何报仇?”
朝夕不知道凤晔有没有听到,他仍然半点反应也无。
朝夕没去管外面凤钦如何,因为她这会儿的心境也无比的复杂,这个局布了两个月,如今结果如她所料的那般成了,她心底没有轻松,更没有愉悦,反倒是在神山地宫之中看到的庄姬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更为深刻——
“王上!快传太医——”
段凌烟的惊叫忽然响起,朝夕被段凌烟声音里的畏色惊的起身,忙朝外走去,刚踏出门槛,便看到凤钦已经倒在了地上,而他唇角一片血渍,竟然生生吐血了?!
朝夕眉头一皱,“快,扶去暖阁,去叫唐术来!”
朝夕一声吩咐,侍从们七手八脚的将凤钦扶进了屋子里,凤钦白着脸,呼吸又深又重,人却好似没了知觉,朝夕看着,一颗心高高的悬了起来。
幸好唐术来的很快,唐术本以为叫他来是说他给的那让人生出梦魇错觉的药有没有效果,却不想一来就看到了吐血的凤钦,他当即也神色一震,连忙一番诊治。
唐术在诊病,朝夕这边在和段凌烟吩咐起王庆来。
“今夜的事先不要走漏风声,还有父王的病,也要瞒着,御惩司那边全权交给廷尉大人便是,廷尉大人知道怎么做。”朝夕说完,王庆连连应是。
朝夕又道,“宫里的事就交给段夫人了,以后只能是段夫人代为掌宫了。”
“那是自然的,眼下也只有辛苦夫人了。”
王庆看着段凌烟,眼底已有了几分深意,段凌烟担心的看着凤钦的方向,胡乱的点点头,而唐术那边诊治也很快,没多时便走过来神色凝重的道,“王上这次有些不好,虽然此前没有大碍,可毕竟年纪上来了……”
“要如何做,你只管吩咐王公公便是。”
朝夕急忙开口,唐术便不客气的点了几样药材,朝夕一听心底微沉,即便不懂医理的她也知道那几样药材是用来救命的,凤钦平日里看起来对孙岑十分寻常,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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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的一更。
第408章 非死不出(二更)
凤钦的这一病果然病的很重,唐术用了药,凤钦直睡到了第二天暮色时分方才醒来。
刚一醒来,得到消息前来复命的孙昭便出现了。
凤钦沉着脸,喝了一碗药之后喊了孙昭进来。
孙昭手中拿着本册子,递给王庆,王庆再要递给凤钦,凤钦挥了挥手道,“直接说吧,问出什么来了,孤现在不想看那些,简单点说——”
孙昭弯身应是,“孙夫人什么都没说,微臣亦不敢用刑,她身边两个侍婢,玉画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玉琴却是知道许多内情,微臣用刑之后玉琴招了一些,她人受了点小伤,只怕要派太医看看,据玉琴说,当年庄姬王后的确是中毒而死,毒正是朝露拂霜,孙夫人命人将药下在了王后贴身的衣物之上,用量极少,只是长年累月下来才积了起来,还有柳良人,亦是孙夫人派人放的火,嫁祸到了段王后的身上,这一次则是因为十三公子误闯之下听到了孙夫人和玉琴的对话,所以孙夫人才下了命令杀掉十三公子。”
微微一顿,孙昭又道,“第一次下毒被识破,第二次和第三次的死士都是孙夫人从孙氏要来的,孙氏豢养死士听孙夫人调遣,这两次的死士都是交代了后事,入宫之后就没再想出去,微臣已经让人去查了孙氏,但是没有王上的命令微臣不敢轻动。”
孙氏到底是氏族大家,族中还出过多位王师,孙昭怎敢轻易处置?
凤钦听着孙昭这话,心底再没一丁点侥幸,猛咳了几声叹了口气,“查吧,只是注意影响,该查办谁的,你按照律例来查办就好了。”
孙昭应了一声,又道,“王上,孙夫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关于臣适才说的那些她也几乎是默认的,王上,如何处置孙夫人,还请您给个定夺。”
凤钦躺在床上,双眸无神的看着帐顶,半晌没说话。
如何处置孙岑?孙岑是她的夫人,在将杨莲心打入冷宫之后,还要他亲手处置孙岑吗?凤钦闭了闭眸子,可是比起杨莲心,孙岑的罪恶大的多了。
“先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关在慎刑司,非死不得出,她那个侍婢,一起关着。”
宫里的嫔妾犯了罪责大都是关在冷宫里面,说关在慎刑司且非死不得出的孙岑是第一个,这惩罚的确重,然而凤钦还是存了私心的,好歹保住了孙岑一条命。
然而慎刑司那样的地方,关在里面暗无天日,真不知道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孙昭严正的点头,“是,微臣知道了。”
凤钦呼出口气,让自己的心更硬了几分,又看向王庆,“你去传旨吧,长秋宫也去搜一搜,里面必定有不该有的东西。”微微一顿,凤钦又交代一声道,“那些兰花不要动。”
孙昭和王庆一道应是,纷纷退出去了,王庆去让人拟旨,又去传旨,和孙岑一起看着內侍将长秋宫搜了一遍,除了搜了几封和孙氏的信件之外也没搜出别的什么,王庆看着萧条破败的长秋宫叹了口气,杨莲心的长逸宫如今也如同冷宫了,昭仁宫如今也是另一番模样,现在又是长秋宫,这宫里的变化真的是太大了。
从长秋宫回到崇政殿的时候段凌烟已经到了,段凌烟端着一碗羹汤,正在喂凤钦,凤钦如今手抖的勺子都拿不稳,喂完了汤,段凌烟便宽慰道,“王上放宽心,若是想,等您身体好些,还能去慎刑司看一眼,现如今养身体也第一位的。”
凤钦叹了口气,双眸更为浑浊,一夜之间,两鬓的头发亦斑白了不少。
“不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凤钦眯眸,嘴上如此说着,脑海之中却还是想到了孙岑,在他的记忆里,孙岑一直和她钟爱的兰花一样高洁静雅,所以当她选择越拉越少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时他也没觉得意外,这么多年来,不管是庄姬还是柳良人,他便是想都未往她身上想过,可是竟然是她,竟然会是她……
凤钦不知自己是不是心痛,可与其说是心痛,不若是心死了,从新年之后至今,他的儿子女儿,和她同床共枕的人,一个个的要么无端殒命,要么忽然显露出他难以想象的一面,这个王宫的丑恶他自古知道,可是站在他这个位置,眼前看到的大都是美好,以至于猝不及防出现的时候,他竟一时觉得难以承受。
虽是君王,却也只是凡人,若是普通百姓连月内失了儿子和女儿,又经历如此多的变故,只怕也是消解不了的吧,凤钦觉得自己太累了,累的他几乎想逃离这让他喘不过气的崇政殿,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他手中掌握着蜀国的江山,他现在连死都不敢死,他若是死了,这江山该交到谁的手里?对八公子凤煜,他亦是半点不敢信了。
凤钦闭上眸子,心底满是苦涩和无奈。
“王上放宽心,王上要早些好起来才行,这宫里宫外的,人人都在盼着您好起来呢。”段凌烟轻声细语的安慰,然而凤钦听到这话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难受极了。
他病倒的消息到底还是漏出去了,凤钦虽然治国之上十分平庸,可还是知道厉害,现如今的蜀国,沉珂颇多,君王若是有个万一,朝野必定动荡,而那些虎视眈眈的蠢蠢欲动的人,这个时候必定起来作乱,倘若真的蜀国易主,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凤氏的列祖列宗。
“若是……若是孤好不起来了呢……”
凤钦艰涩的说了一句,段凌烟和王庆面色一变,对视一眼都面露忧色。
“王上这是什么话,太医都说了,您就是一时气着了,没有大碍的!”
“就是啊晚上,万万不可说丧气话,十三公子还躺着呢,您得好好的等着十三公子好起来才是。”王庆说着话,眼眶都快红了。
凤钦又缓缓睁开眸子,想说话,却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他看了看两人,又道,“摇光公主呢?”
段凌烟立刻道,“在嘉宸殿呢,看着十三公子的,午间的时候来了一会儿,那时候您还没有醒,您知道的,十三公子那边也离不了人。”
凤钦点点头,“今日早朝怎么说的?”
王庆上前一步,“就直说的您今日染了风寒身体不适……”
凤钦一皱眉,王庆又道,“是摇光公主交代的,说是还不如半真半假的直说了,若说别的缘故,反而惹得朝臣猜度,还有就是孙夫人的事情也是瞒不住的。”
凤钦回过神来,想了想倒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她可还说别的了?”
这么一问王庆觉得奇怪,“没有啊,也没说别的什么,就说宫里的事暂时交给段夫人管着,外面的话让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便好了。”
凤钦“嗯”了一声,孙岑不打自招了,当年庄姬的事也清楚了,的确是中毒而死,而连孙岑都知道,因为他自己太过懦弱,所以才没有查证当年的事。
凤钦又闭上眸子,在朝夕眼中,他这个父王一定也是懦弱无能的。
眸子一闭,那一日张寻鹤对他语重心长说的话又在他脑海之中响起,张寻鹤是教过庄姬的,对朝夕亦十分喜欢,可仅仅是这样吗?
凤钦心底是怀疑的,只是喜欢,张寻鹤不会对朝夕那样评价,也不会那样劝他,然而真的要按照张寻鹤说的做吗?女子干政,这太荒谬了!
凤钦抿着唇,可若不如此,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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