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都是绿色的汁液,鲜黄连味极苦,崔进之闻得出来。
李述并不通药理,况且……她双手都伤成那样子了,不可能研碎药草给自己上药。
那山洞中有火堆,也有晾衣服的木架。
她昨夜……似乎有人照料。
那个人呢?
崔进之一念及此,忽然开口,“雀奴……”
李述偏过头来,“嗯?”
崔进之抬眼看着李述,“昨夜是不是有人救了你?”
他微笑了笑,“回府之后我一定要重重赏他。”
李述闻言,目光稍顿。
她看到崔进之跟着滑竿一路在走,昨夜下了雨,山道非常滑。他身上都湿透了,脸上发上都是泥,估计找她的时候没少摔跤。
他一向是世家贵公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刚才冲过来抱着她的时候,身体也明显在颤抖。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
可李述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崔进之。她目视前方,声音冷淡,“没有,昨夜是我一个人。”
*
一路沿着山道,终于到了千福寺。
早有侍卫通报了公主获救的消息,千福寺里一片忙碌,侍女将厢房收拾的整整齐齐,洗澡水烧好了,斋饭也做好了,干净的衣裳备好了,绷带药膏都齐备了,常用的祛风寒的药都熬好了。
公主想要什么,登时就可以得到。
滑竿送到千福寺外头的时候,老方丈正站在门口等着。
饶是出家人五蕴皆空,可老方丈只觉得昨夜自己七情六欲都经过了,惊惧恐慌、绝望无措,直到得知消息后的喜出望外。
公主若是真出了事……看崔大人那模样,怕是他们寺里所有人都要陪葬!
老方丈看着滑竿过来,真恨不得大声念一句佛祖保佑,正要上前去给公主请罪,却见驸马爷一双凤眼含着冰,直直将他的身形逼了回去。
老方丈这才看清,原来公主靠在滑竿上已睡着了。
侍卫轻手轻脚地将滑竿落在了地上,李述未醒,崔进之跨过滑竿,一手绕过她背后,一手搁在她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双手非常稳健,他迈步进了千福寺的大门。
老方丈忙让开了路。
千福寺是公主的私家寺庙,全由公主一人出资供养。故老方丈跟李述是很熟的了。
公主为人非常实际,只考虑眼前抓得住的利益,对佛法、善恶、来世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向来不信。旁的私家寺庙,方丈天天给主家讲佛,唯有他们千福寺,和尚们除了往生咒,就没念过别的经。
她唯一一次显露出些微的迷信时,是刚和崔侍郎成亲不久,她专程来求了一支签。
求的是姻缘。
求中了下下签。
她也不要人解签,只苦笑了一声,“大抵我这是命中注定了。”
她擅权谋,又聪敏,对所有事情都成竹在胸。
那是她唯一流露出对事情无法掌控的时刻。
老方丈那时就知道,公主与驸马,过得并不如意。
*
滑竿纵然再不颠簸,可上山的路都难免有些微的摇晃。这种摇晃倒也不让人讨厌,反而有些催眠,李述坐着坐着就眯上了眼。
可过不多时,她忽然觉得那阵令人舒适的摇摇晃晃感不见了,反而是自己靠着一个坚实的身体。
李述察觉到不同,睡意立刻就被驱散了,她一睁开眼,入目是雨水洗过的天空,然后是崔进之绷紧的下颌。他双目直视,正往前走,将她抱得极稳。
可李述却只觉得被崔进之抱在怀里,浑身都别扭,她立刻就动了动身子。
崔进之忙停了脚步,低下头来看她,“你醒了?”
李述只道,“放我下去,我腿没断。”
崔进之还要再说,可李述眉眼只是冷淡,他默了默,只得将李述轻手轻脚地放下。
李述这才看清自己已站在了别院的外头。
昨夜一场大雨,院子里叫水洗了一遭,遍地青砖都透着股亮堂堂的湿润。
满院子侍女都忙忙碌碌,可有个人却笔直地跪在院子正中,浑身是湿的,显然是跪了一夜,可还是一动不动。
那是红螺。
侍女见李述来了,高兴地立刻就叫了一声,“公主回来了!”
所有忙碌的人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几个地位较高的侍女忙走了过来,伸手就将李述扶住。
红螺听见别人叫“公主”,连忙转过身来,看见李述就眼前一亮,可眼睛里立刻就流出了泪。
红螺膝行着就往李述这边走,一边走一边哭,就这么一路用膝盖磨了过来。
她跪在李述脚边,想给李述磕个头,可崔进之的官靴却走了过来,红螺听见他声音极冷,喊道,“把她给我带下去!”
李述落崖,头一个要罚的就是红螺!
还有跟着李述来千福寺的所有侍卫,一个个都逃不了干系!
主子出事了,全怪奴才没照顾好。
崔进之昨夜忙着找李述,此时怒意才彻底泛了起来。
崔进之的下人听了令,忙过来拖着红螺的胳膊就往外拽。红螺被他们拖得只哭,却不敢求饶。
公主跌了崖,不管什么原因,她一个做下人的都是错。
李述登时就冷了脸,扬声喊道:“慢着!”
“谁罚红螺跪着的?”
崔进之:“是我。”
李述闻言转过脸来,语调冷冷的,“崔进之,你是不是忘了,红螺是我的下人,不是你的。”
“我的人,只有我能动。旁人都不准动一根汗毛!”
他罚红螺?
他有什么资格罚红螺!
她李述是为什么坠崖的!
作者有话要说: 1/2,马上还有一更。
☆、第 48 章
李述冷笑了一声; 昨夜忙着生死; 对太子的怒意还来不及泛起来,崔进之倒好; 这会儿上赶着逼她发脾气。
崔进之见她忽然生气,愣了愣。
李述见状咬了咬牙,将满腔怒气咽了回去。
目下还不能打草惊蛇; 昨夜坠崖的任何事; 都不能让崔进之看出一点端倪。
她信他没参与这件事,可她不信他会坐视自己弹劾太子。
李述收回目光,径直就往前走去; 抓住红螺的侍卫叫公主斥责了一通,手一松,红螺就逃了出去,踉踉跄跄连忙跟上了李述。
所有侍女都跟着李述鱼贯进了主屋; 扶着她就想把她安置在床上。红螺想过来服侍,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只能缩在角落里。
李述对侍女摆了摆手; “我先不躺,浑身都脏了; 先把衣服脱了。”
侍女连忙就伸出手,轻手轻脚地将李述身上披的外衣脱掉; 正要脱中衣时,崔进之进了屋。
“先别急着沐浴,等太医看过你的伤再说。”
他早派人回城叫太医去了; 估计过会儿就能到。
李述中衣刚脱下肩头,听见崔进之的声音,连忙将中衣重新拢起,盖住脖间玉坠,这才转身看着崔进之进了里间。
“你来干什么?”
崔进之只来得及看到李述肩头半裸,满是纵横交错的划痕,深深浅浅不一。
他只觉得心里一痛,此时根本顾不上李述疏离的态度。
他声音很软,“我怕下人伺候不好你。”
他是丈夫,要照顾她。
他走近了,可李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崔进之看到她一手放在胸口上,捂着脖子。
她道,“不必。”
崔进之却道,“还是我来,她们没见过这样严重的伤,怕是一慌手就要抖,太医还要一会儿才来,我先替你把伤口——”
“我说不用!”
李述忽然就提高了声音,神色里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出去。”
侍女见公主生气,连忙都低下头来,静静站着,只装作没听见。
崔进之一愣。
满屋子都是下人,她就这么急赤白脸地下了逐客令,一点脸都不给他了。
话出口,李述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实在是太过了。
不管再怎么样,在下人面前公然给他没脸,都是最差的行径。
可她实在是怕崔进之看到那个玉饰。
李述缓了缓神色,“你浑身都是泥,先去沐浴换身衣服吧。这会儿太医没来,我也不会随便上药,只是先换身衣服,清洁一下。”
崔进之听了,面色这才缓了过来。他点了点头,叫来打头的侍女,低声吩咐道:“脱衣的时候轻一些,别扯到伤口了。伤口千万别见水。她虽好洁,这时候可不能纵着她。”
侍女忙应诺。
崔进之又看了李述一眼,见她只穿着中衣站在床榻前看他,手仍是放在胸口,非常警惕的神色。
直到崔进之出了屋子,房门关上后,李述这才放下了手。
她冷声吩咐道,“红螺进内间,其他人都在外间伺候。”
她差点丢了命,才换回来这个玉饰,这是她打赢这场仗的根本,在送到父皇案头上之前,不能出一点差错。
公主的命令一向是说一不二,侍女一个个都退出了内间。
红螺本以为公主再都不会用她了,没想到公主竟然还是让她贴身伺候。她跪了一夜,腿都木了,却还是拖着脚步就进了内间。
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李述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抱着李述的腿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昨夜照常地守在佛塔的高台下面,只是错眼了那么一会儿,公主就从高台上不见了。
李述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红螺,“别哭了,先给我换身衣服。”
这件事不怪红螺,说到底是她疏漏,以前没有太多注意自己的安危。这次的教训她吃了,往后她不论去哪儿,一定都让侍卫寸步不离,再不给太子任何机会!
红螺这才抽噎着站了起来,知道公主向来不喜欢人哭哭啼啼的人,忙咽了眼泪。
旁人都说公主性子冷,不通情,可若是真性子冷,换了别的主子,早都把她打死了。
公主其实心里很软的。
红螺刚咽了泪,忙服侍着李述脱了一身脏污的中衣,可衣裳刚褪下,李述裸站着,却听红螺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怎么这么严重呢!
红螺还以为公主福大命大,坠了崖都胳膊没断腿没折的,应当没什么事。没想到她身上竟然有这么多暗伤!
她简直不敢想,昨夜大雨,公主到底遭了多少罪。
红螺连忙服侍李述躺在了床上。她这会儿惊慌都过去了,又是平日那个条理不乱的大丫鬟,指挥着外间的侍女送水送药,仔细地将李述身上没伤的地方都擦了干净。
李述躺了一会儿,忽然吩咐道,“叫人去备车,待会儿就回府。”
夜长梦多,这玉饰多一刻在她身上挂着,就多一刻被人发现的风险。
她一定要赶紧进城,回宫去向父皇状告太子!
李述想到这里,望着帐顶的暗纹,目光中都是冷意。
太子没有将她斩草除根,那就等着她的报复吧……
*
崔进之草草沐浴,换了身衣,正要往李述房里走,忽听崔林来报,说太医已来了。
是太医署最好的医官,陛下钦点让他过来给公主治病的。
昨夜崔进之几乎把兵部都抽调出城了,这样大的动静,次日自然传到了正元帝耳朵里。他当时就急召太医署,不知李述伤的深浅,只能命太医带了内库里最好的救命药赶过来。
崔进之忙道,“快把太医请进来。”
既然太医要来,他便先出了别院,站在门口等着迎接。
这时忽见李述的下人忙忙碌碌,似是在收拾东西。崔进之皱了眉,叫过来一个人就问,“你们做什么呢!不好好伺候公主,倒有功夫收拾!”
下人忙跪下解释,“禀驸马爷,这是公主吩咐的,说待会儿就要回城去。奴才们怕一会儿忙乱,这才赶紧收拾的。”
崔进之皱了皱眉。
她急着回去干什么,满身的伤!
正想着,就见崔林躬身已领着太医往这里走过来了,他忙迎了上去。
崔进之带着太医进屋时,李述身上已清理干净了,她换了一身干净中衣,正靠着床头软枕,侍女一口一口给她喂水喝。
太医行了礼,侍女端来圆凳,太医刚坐下,就听崔进之道,“烦太医先看看她的手。”
不知道还能不能治。
崔进之也坐在了床头,几乎是半抱着李述,将她一双胳膊扶了起来。
太医凑近一看,当即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没见过伤得这样严重的手,伸出手就捏了捏李述的指尖,“公主,手还有感觉么?”
李述皱了皱眉,微微点了点头,“本来没有感觉,你这么一捏倒是有了点疼,但疼得不厉害。”
太医听了就松了一气,“疼就好,疼就好。”
疼就说明还有救。
他忙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瓷瓶来,刚打开瓶塞,室内就充满了一股烈酒味道。“有点疼,公主忍着。”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心就传来一阵刺痛,她痛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