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之下,温澜面如寒霜。
——赵理这是被迫得等不及,要提前起事了。但除却京中有禁军驻守,大名府各州县也都有禁军,距离京师路途不远。若说有什么外力能影响京中格局,必然是府内驻军。
他欲牵制住地方的禁军,使其无法立即驰援京中,这才有此动作。故此,显州河堤,必然都是他谴人毁坏,多半也不止显州,还有其他州县。
曾经在梦中,赵理策反了京中驻守禁军,如今却被温澜提前剔除了,即便还有未清除干净的棋子——显然,是有的——却也无太多人手。
赵理是笃定了,各州县禁军,要么会被水患困住,要么不敢置百姓性命于不顾,纵然赶到京师也是残兵。
不错,温澜现在可以拦住叶谦,令这些禁军入京拱卫皇室,显州驻军人数还算是多,足有近万人,通常州县驻军不会超过一万,普遍还在八千以下。而拱卫皇室,也是皇城卒最大的职责。
但是,她非但不能那样做,现时还要助叶谦尽快调遣禁军。
温澜将帷帽摘了下来——
“扬波?!”叶谦看到温澜的面容,惊诧之下,声音几乎变调。
温澜却并未理会,她动作迅疾如电,夺下将领的佩剑,另一手拿出一枚铜牌,上刻了皇城司的番号与职位,“认识这个么?”
只能以黥字辨认身份的,是普通士卒,温澜早已不是寻常亲事官。因她与王隐的关系,也得以留下铜牌。
将领口舌打结,“你,你是……”
温澜示意他看自己手中之剑,语气虽轻却宛如含着霜雪:“河患危急,尔若坐视不理,立死。”
第48章 救灾
皇城司势力虽然只布于京师,但本朝官员谁人不知,谁人不惧,否则皇城司多次欲权涉各府,也不会遭到剧烈反抗。反抗,是源于畏惧。
人人知晓,皇城司是天子耳目。当一个皇城司指挥使对你说,敢不听命立斩之,绝非空口威胁。即使不提枉顾百姓性命有何下场,一个禁军将领,杀了后,皇城司有无数种法子令这种行为顺理成章。
他们罗织的罪名,炮制的冤狱难道还少了么?
眼看温澜手中的剑刃泛着寒光,禁军将领竟是两股战战,面色青白地道:“还请指挥使、叶通判息怒,我这便调人,随你们一同去救人护堤。”
温澜偏了偏头,此人便避着她出去,命人传令下去,即刻点齐人马去救灾。
而到此时,叶谦还是呆愣的。
……扬波,是皇城司指挥使?
他没有看到那铜牌上的文字,不知道扬波是上指挥使还是下指挥使——上下分别对应亲从官与亲事官。
这一时,许多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从莫名得到回京的机会,顺遂的官途,对他态度极好的马园园……还有扬波平日的表现。他自己都常说,扬波不输男儿。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继女会是皇城司的人啊!
而且,扬波又为何在此处,什么时候来的,和青霄一起出现,青霄知道此事么?
叶谦心中有太多疑问甚至后怕。比起叶青霄,他唯一清醒的地方大概就是,由于先入为主,他现在仍认为扬波是女子。
温澜看到了叶谦的神情,低声道:“父亲,河患要紧,此间之事回京再说吧。”
叶谦猛然清醒过来,不错,现在最紧要的是州城百姓的安危啊。这么多日的相处,他连马园园都改观了,何况是扬波,总之扬波对他没有恶意,回去再说也无妨。
叶青霄也松了口气,他现在还没法和三叔解释,他同温澜的关系。
……
三人上了马,领禁军驰往河堤,分作几路,在河堤的不同段护堤、固堤。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雨助水势,形势更为紧急。
“将军!现在,来不及担土了,吩咐所有人马,伐大木拦水!”叶谦在雨中大声喊道。
禁军将领应了一声,传与军士知晓。
陆河段的河堤诀了大口,河水汹涌奔波,两旁也岌岌可危。
民居已被淹了一半,幸而是白日,多数民众爬到了地势高处,也有少数飘在水里,好在叶谦下过令,若见漂民必救,河卒们将门板拆下来救人。
除却老弱妇孺,凡有点力气的民夫也都下水护堤了。
几百名河卒、黄河夫正淌着水往河中沉木龙、土包等物,可人数不足,杯水车薪。
“通判老爷回来了,援兵来了!!”禁军的到来令上下大为振奋。
方才慌乱之中,有些人甚至以为通判老爷已经自己逃命去了,他们这些人拼死最后可能也就是填河,现在看到这么多军士赶来,几近狂喜。
禁军兵卒选健壮者充,许多更是世代从军,体格比之寻常河卒、黄河夫要强壮得多,他们三五成组,伐大木定水。
禁军将领劝叶谦三人也到地势高处去,叶谦却不愿去,“我就在这里同大家一起护堤!”
他甚至动起手来,顶着一下一下冲着河堤的水浪拖圆木,雨水、河水将人打得湿透。
温澜拿了条竹绳,一头系在叶谦腰上,又在自己和叶青霄也栓在一起,她佩服叶谦这个死心眼,但还真怕叶谦被冲走了。
见叶谦身先士卒,众人高呼一声,迎着风雨固堤。
京师。
烛火摇曳,同知枢密院事杨文颤抖着手,展开空白的调令。
他看了看黑暗中的人影,两腿发软,蘸墨书写,眼泪也流了下来,眼中带着羞愧。
……
禁军环卫下的别苑。
皇城司,宿卫往来交错,将此处守得水泄不通。
因王隐特意吩咐过,皇城卒不敢有丝毫懈怠,凡有入内者,便是朝中高官也要限制随从人数。连宿卫都在打听,王隐怎么又折腾人了。
……
王府。
十数名侍卫簇拥着广陵郡王妃与恭王,赵理面色如常地说道:“小单,这几日你侍奉好父亲,禅院我已清空,只有自家人,你安心礼佛。”
郡王妃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恭王摸了摸脑袋,“我儿,我又不记得了,新妇入门一年,可有孕了?”
郡王妃低下头,她哪里是入门一年,已八九年了。
赵理淡淡道:“不过一年罢了,父亲莫急。”
恭王笑呵呵地道:“也是,也是。”
赵理垂下眼,他已被迫到悬崖边,兵行险着,成败在此一举。
……
叶府。
徐菁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外间的婢女听到动静,煮了热茶捧给徐菁,“夫人又失眠了么?可要煎药吃?”
“不必。”徐菁歪坐在床头,这两日京中也小雨连绵,听说大名府各处也雨水不断,她心中慌得睡不着,好像隐隐有个声音在提点她。
婢女困得揉了揉眼睛,“您还是睡会儿吧,明日掌柜们还要来的……”
徐菁痴坐一会儿,说道:“去给我拿佛经来,我抄两卷经。”
“夫人不睡了?”婢女劝道,“大夫说了您要宽心,多休息。”
“睡不着,去拿来。”徐菁扶着额道。
婢女无可奈何,只好拿来经卷。
徐菁抄着经,却一个字也抄不到心里。
大雨还未停,温澜背靠着门板与土包,大口喘气,旁边的叶谦与叶青霄也是一般,这个姿势,还能感觉到身后隔着阻拦涌动的水势,在蠢蠢欲动地要再度冲破河堤。
数前军士齐忙,伐木定水,险险将决口堵住,然而还只是一层,需要不断加固,否则大雨不断,随时可能再决口。
但好在,他们可以暂时休息一会儿了。
温澜闭着眼道:“父亲现在应当速速审问修河官,把细作找出来,立斩于此,以免再生事端。”
“……知道。”叶谦应了一句。这河堤是人祸,令他狂怒,然而方才哪有功夫细究,只能先护河堤。他看了温澜两眼,总觉得温澜应该知道一点内情。
水深至温澜胸口,她疲惫地从泥水里站直,一拽绳子,三人往一旁的堤岸上走。
双腿像绑了铁块一般沉重,温澜几乎力竭,坐在地上。
叶青霄连忙扶着她,把绳子解开了,方才有几次叶谦险些被冲走,都是被温澜和他一起拽回来。
“你二人休息一会儿。”叶谦架着一名小吏的手臂,现在就去审问修河官。
温澜和叶青霄就席地而坐,靠着石头相互依靠着休息一会儿,岸头也多得是这样的人,力竭后就趴在泥地里歇息一会儿,再回去固堤。
温澜本不想睡,可不知不觉就昏睡了,实在太过劳累。
叶青霄小憩一会儿后,因深眠不住,被水声惊醒。方才正是温澜靠着他的肩膀,他抵着温澜的头,他看了看温澜沾着泥灰的脸,忍不住摸了一下。
温澜身上也都是泥水的颜色,挂着一些水草,叶青霄伸手将水草捻开,竟然看到温澜胸口还挂着一条死鱼。
“……”叶青霄在这样的情形,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把温澜的衣襟拨开,果然不止一条。
不过碰着碰着,叶青霄就觉得不大对。
他一直觉得,温澜用了些什么特殊的装扮掩饰身份,但是温澜这几日不是都穿着男装么,而且方才大水冲过一遭,到底什么东西还能纹丝不动地停在温澜胸口……
叶青霄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但他一时仍然有些混沌,只觉得脑子里都是刚才灌进去的淤泥,这和他一直以来的认知大相径庭,相当无法接受。
温澜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被叶青霄的动静惊醒了,目光落在叶青霄的手上。
叶青霄仿佛被烫了一般,手弹开,又抬头看了看四周,茫茫夜色中,没有人在注意他们。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温澜的声音因为缺水有些喑哑。
叶青霄茫然地道:“大概是……子时了吧……”
温澜一撑地,站了起来,又对叶青霄一伸手。
叶青霄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感觉到手中的温腻,整个人都是呆的。
温澜伸手摸了摸叶青霄的脸颊,“我说过,你若是什么时候想到我为何到叶家了,就送你份礼物。”
叶青霄张了张嘴,还未说出什么话来,温澜已一倾身,在他唇上吻了吻。柔软的唇瓣间还有着水腥味,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实在说不上太美好,却叫两人都心头一悸。
她拍了拍木头一般的叶青霄,一吹口哨,坐骑便循声飞踏而来,在她面前低下头颅。
温澜抚了抚鬃毛,拉着马缰翻身上马,深深看他一眼,俯身道:“我还有要事。京中再见。”
在河患面前,温澜的“要事”得有多么重要,叶青霄总算觉察到一丝险意。
“等等!”叶青霄回过神来,看出温澜去意已决,他拉着缰绳,手一按温澜的脖颈,抬头又亲了亲她,“……京,京中再见。”
温澜微愕,旋即一笑,打马北去。
第49章 劫掠
禁军捧日军营。
枢密院同知亲往军中,执调令命禁军开拔,“昨夜大河决堤,水淹了显州州城,将蔓及大名府各处,乃至京师。尔等前往州县之中,在城外筑堤,以保一方平安。”
众将领皆是惶恐,近来京中谣言四起,本就人心惶惶,没想到竟然如此严重,到了要京中驻军驰援的地步。如此大的洪水,开国以来也没两次,难道真的是龙君生气了?
枢密院亲送调令,捧日军连夜拔营。
捧日军即走,同知再赴天武军,又是一道调令。
他对其中数人低声道:“到了城外三十里再动手。”
大半禁军被调往他处,剩余之人,则披甲挎刀,部分往京西别苑去,部分往城内行。
……
水殿之中。
皇帝正在酣睡,忽被滚滚马蹄声惊醒,别苑尖叫四起,窗外火光晃动。
内侍领着侍卫冲进殿中将皇帝搀起来,满面慌张地道:“陛下,禁中生变,有数千禁军反了,将别苑围住。”
皇帝一生经历过许多事,惊讶却不惊慌,“是谁人调动?别苑内的军士何在?”
内侍道:“听不大清,这……约莫……有个恭字。现在侍卫亲军、皇城卒与宿卫正守着。”
皇帝非常疲惫,他白日才看过整场戏,揉了揉眉心道:“传令诸班军士坚守,不可使反贼进来,事后必有重赏。燃起信烟,待禁军大军救驾。”
内侍点头,这时外头隐隐传来齐声呼喊:“龙巢翻大木!五更铡昏君!”
他脸色发白,去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淡淡道:“现在是五更天?”
内侍声音发抖地道:“是……”
本朝并非头次发生皇族篡位之事,当年武帝便是在五更天之时,刺杀了兄长成帝。宫中遂有了“只怕五更天”的说法。
而武宗一脉虽然得以正位,却颇有忌惮,惧怕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故此,大内打更,从不打五更,到了五更时,便乱敲一会儿,称作“虾蟆更”。
现又有人五更起事,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