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徐参知才会不远千里,为子求娶虞家的小娘子。
眼下虞家嫡系小娘子被徐参知府上次子虐打多日昏迷不醒,生命垂垂可危,已然是严重地打了虞家的脸,青州派的学子和官员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下头官员此起彼伏参徐参知参得不可开交,元帝冷眼看着,见底下沈溪石淡然处之,丝毫不为所动,元帝不由暗暗皱眉,难道此事又是出自沈溪石之手?只是徐家又没有人小郎君和他抢息妇!
元帝一时找不到始作俑者,朗声问道:“徐卿有何话可说?”
徐参知立即脱了官帽,泣不成声道:“臣教子无方,致小儿酒后惹下此番大祸,小儿自知此番责无旁贷,昨夜里已羞愧得留书出走,陛下,臣已是知天命之年,本该儿孙环绕膝下,小儿却因一步不慎,闹得满朝风雨。如今天下事大定矣,臣深感年已老迈,愿赐骸骨,寻我小儿。”
言下之意,他儿子不过醉酒打了儿息一拳,谁知道这等家事竟闹得满城风雨,现在逼走了他儿子,他这个“年已老迈”的臣子只得辞官去寻子归来。
徐参知正哭得哀哀凄凄,鼻涕眼泪一把,毫不凄凉,忽听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溪石状似无意地道了一句:“臣不知,天下之大,只有徐参知家中有父子人伦?”
上头正被吵得烦躁的元帝,一听此话,险些笑出了声,忙正了面容,肃声道:“此事是徐二郎之过,与徐卿无关,徐卿莫再自责,待虞氏醒来,朕自当还青州虞家一个公道!”
沈溪石望着徐参知五味掺杂的脸,心里暗暗嘲讽,所谓父子亲情,在官位面前也不过是一张没用的废纸。
徐参知待徐二郎如是,那人,对他,大概也是这般想的吧!
人生在世,熙熙攘攘,竟没有一样东西,让她觉得可盖过阿倾,当真是稀罕得紧!
第40章 辛夷
散朝后; 徐参知满面羞惭地准备从东华门出去,他从政这许多年,鲜少有这般豁出脸皮的时候。
心里暗暗估摸着他做出这副痛心疾首的老父模样; 陛下那边约莫是闯过去了; 只是二郎怕是近几年都不得回京。
只要二郎不回京,汴京城中那些鲁地的官员便不好再咄咄逼人; 拿此事大作文章。
这般想着,徐参知不由掏出绢帕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 行动间忽觉背后汗津津的; 竟是湿透了; 幸好戴了官帽,在大殿之上尚且看不出来,此时东风吹过; 竟有些冷意。
暗暗感慨自己到了参知政事的位置上,还会因这等小事受百官的胁迫,在陛下跟前摇尾乞怜,一边又想着张老贼一派在此事背后定然有推波助澜。
否则不过是家事; 即便二郎出阁了些,至多御史台上个折子参一本,提点两句便也过去了; 何以闹得要上联名书这等严重的地步。
且那联名书上所述,虽多浮夸,也偶有内里实情,便是这半真半假; 让他心怀惊惧,眼下那幅烫手的画还没有找到,许是已经落在了旁人之手。
先帝和沈婕妤都已离世,当年的内里详情,怕是只有太后和两位太妃,以及沈家知道了。
好在画的事,除了二郎和他,便是虞氏知道,这画丢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徐参知正想着,不由走到了东华门外,守门的禁军拿开了杈子放他通行,家中候着的脚夫抬着枣红檐子过来,正待上去,眼角忽地瞥到右边摆着各色吃食的小巷子口,那个一匹棕色的汗血宝马上头朱裳绯裙的男子背影,心下一突,仔细一望,便见尚穿着枢密副使官服的沈溪石正骑在马背上闲闲地摸着马脖子,眉眼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温和,翩翩如玉佳公子的模样。
似乎世人识得的那个阴鸷、冷漠的沈溪石不过是梦里的假像。
‘
徐参知不由便驻了足,狭长的眼眸冷望着那马上的人,沈溪石因自幼遭到沈府嫡支的欺压,又从不入流的殿侍一步步爬上来的,所以性子自来像一把嗜血的刀,陛下重用他,也是看出他是一把好刀刃,而如今在这麻香、羊膻味、甜酒味儿混杂的地界看见这把刀刃的身影,徐参知总觉得有些诡异得不真实。
如若他不是和明远伯相交甚深,只怕这一刻也会以为其实沈溪石是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温润如玉世家公子。
他的小厮正在对面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子上精心地挑选着炙白肠、烤腰子。
小贩给他用油纸包好,系上红绳子,小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往前头的羹汤摊子上走去,那小本子上约莫是记录着一份清单。
沈溪石已然注意到徐参知在偷窥他,不只徐参知,今个从东华门出来的人,每一个都要望着他许久,沈溪石倒不以为意,左右他和阿倾成亲的请柬很快便会送到百官的手上。
想到昨日握着的那软软微冷的手,沈溪石心里从来没有的充盈过,第一次发现汴京城的春季万花争妍。
他自小便知道顾家小娘子嘴馋,要不然第一回见面,也不会流着哈喇子抢了他一块红薯,昨儿个夜里沈溪石半夜起来嘱咐裴寂将先前记各色吃食的小本子找了出来,在裴寂疑惑的眼神中道了一句:“到了用得着的时候了!”
阿倾都给他握手了!
徐参知身旁的长随见他在看着沈枢相,笑道:“属下刚才听旁家小厮说,沈枢相和林夫人义女的亲事定下了,过几日便要纳吉下聘了,这些日子见天儿地往林府上去呢!”
徐参知收回了眼,点了点头,道:“走吧!”
一边暗自琢磨着,从前的沈溪石是没有软肋的人,他不过是庶子出身,一条贱命连他自己都不当回事儿,不然不会在殿侍里熬出头来,一跃成为现在的枢密副使,和他轮资排序起来。
但是,沈溪石却这般不当心地将他的软肋示于众人,日后且有后悔的时候。
徐家的檐子吱呀吱呀地走了,裴寂这边提着七八样儿从巷子里挤了出来,往沈溪石这边过来,兴冲冲地道:“爷,买齐了!”
沈溪石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往林府去,路过御街,看到有卖花者用马头竹篮铺着一溜儿的牡丹芍药、棠棣香木,微风吹过,竟有万花烂漫之感,不由微微勒了马,马蹄儿跟着缓了下来,身后跟着的小厮见状,立即下去买了一竹篮的花儿。
见主子目有赞赏,裴寂心头也热乎乎的,暗道爷现在真是太好伺候了,和个娇贵的小娘子一样,就爱些吃食花的,赶明儿大概要带他去逛脂粉、首饰铺子了!
***
林府里头,顾言倾正听着打探消息回来的藿儿说敏敏的现状,“主子,那徐家倒也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给四娘子诊治,只是四娘子至今未醒。”
顾言倾皱眉道:“陈太医那边怎么说,可能移动?”她是知道如果是受外力昏迷的,许是碰到了软骨,或是哪一处淤了血。
杜姨入宫和杜贵妃说了此事,杜贵妃以同情虞氏的名义,让陈太医去给虞氏诊脉。
藿儿微抿了嘴,斟酌着道:“陈太医说,虞家小娘子或许是醒了,只是不愿意睁眼。”
“醒了?”顾言倾一怔,所以敏敏现在不过是装睡?是不想面对醒来以后的处境?
如果是这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将敏敏救出来了?刚刚林叔下朝回来说,徐家二郎昨夜失踪了,如果他真的失踪了,等小舅舅来了,即便徐参知准许徐二郎和敏敏和离,没有徐二郎的亲笔签字画押,这份和离书便是无效的。
唯今之计,只得尽快地将敏敏救出来,徐二郎失踪,敏敏也可以失踪,让沈溪石给她重新安排一个户籍便是。
顾言倾正盘算着,外头荔儿掀了软帘进来道:“小娘子,沈枢相来了,在外头厅里候着呢!”
顾言倾正想和他商量敏敏的事,立即便往前厅去,问沈溪石:“你可有法子将敏敏从徐家救出来?”
沈溪石点头:“徐二郎昨夜留书出走,徐参知为了堵住言官之口,这两日也得派人出去寻徐二郎,到时候徐府里的人手应该较少。”
顾言倾听他如此说,知道该有□□成的把握,他这个人自来不会将做不到的事情说得太慢,不由对着沈溪石福了半礼:“那就麻烦沈,沈枢相。”
沈溪石微微挑眉,平静的声音里有些异样:“沈枢相这个名字从阿倾嘴里听来倒是别扭得慌,你从前不会这样唤我。”
“你从前也不是枢相。”
“阿倾,你我之间实该换一种称呼。”
顾言倾忽地笑道:“比如,溪石?小石子还是小溪子?”
沈溪石望着他灿然生光的脸,兀地笑道:“比如,夫君!”
顾言倾的笑容倏地僵住了,正窘迫中,只见林府的小女使端了好几样装着炸腰子、炙白肠和枨元果儿、党梅等的盘碟过来,都像是东华门外的小摊上的,一时奇道:“怎地买了这许多过来。”
这时候给马喂了粮草的裴寂,从外头拎着一个马头竹篮进来,一阵芬芳的花香瞬时弥漫了整间屋子,裴寂直接给了藿儿,藿儿递给了自家主子,接收到裴寂的示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顾言倾心口讶然,望着手中的竹篮,都是汴京城里这个节令的花,眸子微动,挑了里头开得正艳的一朵芍药,递给了沈溪石。
一双灵动的眸子无言地看着她,半含期许,半含羞恼,两颊上微微泛了一点粉红,似乎真的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娘子。
淡淡的芍药花香味萦绕在鼻端的时候,沈溪石的脑海里倏然蹦出一抹鲜活的身影。
记忆倒退到六年前的花朝节,汴京城里头好些小娘子、小郎君一起出城踏青,她玩得兴起,脱了重台高履,只着了素罗袜,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打着圈圈,身旁有一丛芍药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藕色的罗裙,紫色的花,艳丽的让人心生畏怯。
她采了一朵粉色,毫不顾忌众人眼光,轻快地跑到他跟前来,娇声吟唱道:“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芳情香思知多少。”
只唱了三句便嘎然而止,只是盈盈笑着看他,似乎在等他唱出末尾一句,他没有理她,淡漠地掉头走了,她也没有难过,笑呵呵地在他背后喊着:“沈溪石,你知道你脸红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脸红,但是那一日她的脸红艳的就像现在他接过来的这朵牡丹,缓声念了当年的最后一句:“恼得山僧悔出家。”
顾言倾忽地怔住,显然没有料到她当年求而不得的一句,会突然冒出来。
她走后,他偶然翻书才知道,古人以芍药相赠,表达结情之约。
当年他已十四,她也有十三,赵国的小娘子十三岁便可婚嫁,即便没嫁,也多已有了婚约,他一直对她不假辞色,不过是彼时的他不过是明远伯府的庶子,她对他的垂青,早已使她成为各家小娘子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不忍心看她的名字被旁人羞辱,那隐秘的想望只得压在层层伪装之下。
她不知道,她曾经是他暗色人生里,唯一的一抹亮光,鲜艳,灵动,欢快,像自由自在的狐精,在他的心海翻滚。
他想如果没有遇见顾言倾,他大概有朝一日会杀了明远伯府的人,是她化解了他心口积郁的戾气。
只是想到自己当年为了赶走她,狠心说了那许多戳人心肺的话,沈溪石忽觉自己的残忍,“阿倾,你可曾怪过我?”
他又说的没头没脑,可是顾言倾总是能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一朵花,她满心欢喜,他冷若冰霜,可是那时候她好像就是有磨不完的热情蹭在他的身边,自以为自己看穿,其实不过是一个鼓励自己坚持下去的借口。
有家人庇佑的顾小娘子,大概真的是她此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不曾。”顾言倾淡然回了一句。
忽觉面前的人欺身近了过来,不由本能地低头,那一朵芍药花便插在了她的鬓发上,“阿倾,这是我许诺你的!我查了黄历,后天是个吉日,我下聘可好?”
顾言倾蓦然抬头,对上他满是期待又隐有忐忑的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了唇,浅浅地道了一个“好!”
又迅即地道:“不过,如果你要在后日下聘的话,大概今明两天便要将敏敏从徐家救出来了,你可有把握?”
“自然!”
前院里头,杜氏听说沈溪石买了许多小吃和一篮子花过来,对着林承彦道:“倒像是你教的路数。”
林承彦笑道:“自然,点拨一二是有的,也是他悟性好。”
杜氏不由感慨,女子当真是易心软,不过看着言倾的事终有了着落,杜氏也觉得欢喜。
她和言倾颇有缘分,境遇也有许多相同,好像就是另一个自己站在她面前,她总忍不住想伸手扶言倾一把,但是路毕竟是自己走的,谁也不可能帮谁一辈子。
“日子定了吗?”
林承彦知道她问的是婚期,不由笑道:“纳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