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依傅清风的性子会如何处置青澄,但她想终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且她伺候了他二十多年,他们之间的感情总归不会让他太为难她。
徐氏终归是心善,哪怕青澄一而再地要取他们一家性命,她心中仍是将她视为亲人。
“她离世了。”傅浩然回答得很平静。
徐氏惊得浑身一颤,“你母妃她,她……死了!?”
“嗯。”傅浩然轻轻点点头,依旧平静道,“父皇将她打入冷宫,她捱不住,疯了,然后在冷宫里吊死了。”
“冷宫是怎么样一个地方,您……或许知道的。”说到这儿,傅浩然的声音有些发涩。
徐氏当然知道冷宫是个怎么样的地方,那儿根本不是人活的地方,没有人能在那儿活得下去,从来没有人。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徐氏颤着声问。
“从青州回去半年后的事情。”傅浩然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冷宫里死去的人是没有全尸的,她也一样,挫骨扬灰了。”
徐氏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傅浩然扶住了她,关切道:“您当心。”
傅浩然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徐氏眼眶里淌出了泪。
她在悲伤,为死去的青澄悲伤。
三年多前的事情,傅浩然如今早已冷静,但看到徐氏这般模样,他还是由不住揪心,“没想到您还会为她而伤心。”
“她终究……”徐氏喉间哽咽,“是我的姐姐啊……!”
傅浩然能够体会徐氏的心。
就像青澄待所有人都是一颗蛇蝎心肠,可在待他时,她却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待他极好极好的母亲。
不管她是出于自己的权与利才对自己好抑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她都没有什么亏欠他的。
但,她做过太多残忍的事情,她的下场,也是应得的吧。
“那你呢?”徐氏擦掉脸上的泪,努力让自己的心绪稍稍平复后才又问傅浩然道,“你怎的会到这儿来?”
你怎么不在京城好好呆着?
“您应该知道的,不是吗?”傅浩然轻轻反问徐氏道。
徐氏双手微颤,嚅了嚅唇,却没有发出声。
只听傅浩然又道:“京城,宫中,终究不是我该在的地方。”
曾经他志在参与皇权角逐,但四年前他猛然发现,他根本就不配。
他身体里,根本就没有傅家人的血。
父皇仁慈,当做什么都与从前一样,待他并未有什么不一样,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不一样的,终究会是不一样。
所以,他选择舍弃皇子的身份,远离皇宫,远离京城。
没有了皇子的身份,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如今,自由自在,挺好。
“是我们对不起你……”徐氏才擦净的泪又落了下来。
这一回,是傅浩然停下脚步,他看着徐氏,而后只见他缓缓抬起手,竟是——为徐氏擦去眼眶里的泪!
徐氏怔住,愣愣地看着他。
“你们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反是我对不起你们。”傅浩然面上满是愧疚,“从未孝顺过你们。”
徐氏连连摇头。
“倒是他……”
傅浩然话还未说完,徐氏便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慌道:“别告诉任何人,别告诉你父皇他在这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适合皇宫那样的地方!”
在徐氏心里,夏温言和傅浩然都是亲生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她无法割舍的。
“您别慌,我不会说的。”傅浩然握住徐氏颤抖的双手,肯定又诚挚道,“我不会害了他,也不会让你们苦苦护着他的心白费,您放心。”
“谢谢你,好孩子,谢谢你……”徐氏眼眶红得厉害,却没有再落泪。
因为她不想让眼前这个孩子心中再有什么负担。
走着说着,她与夏哲远的宅子就到了眼前。
徐氏站在家门前,依依不舍地看着傅浩然,“可要留在这西林镇?”
“不了。”傅浩然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会让他不安心的不是吗?”
徐氏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您快进去吧,时辰很晚,夏老爷会担心的。”傅浩然关切道,语气温和,“我看着您进去了再离开。”
徐氏不舍地看了他许久,才转身推开了门。
夏哲远正从堂屋走出来,看样子是正要去儿子家把自己媳妇儿接回来。
徐氏见着他,当即扑进了他怀里,将脸埋到了他胸膛里,泣不成声。
傅浩然在外看着合起的院门良久良久,才转身离开。
爹,娘,保重。
*
翌日,杜知信与傅浩然早早便起了身,吃了月连笙特意准备的早饭后便要与他们道别。
月连笙正准备带杜知信到徐氏那儿去,却听得她说要离开,惊得有些不敢相信,“知信妹妹你们这就要走了!?”
月连笙不可置信地看看杜知信,又看看傅浩然,“不是说好今儿到我爹娘那儿去瞧瞧的吗?”
“留着下回。”杜知信笑着拉过月连笙的手。
月连笙不说话。
下回,没人知道下回会是何时。
或许,根本就不会再有下回。
日后他们还会不会再见面,谁也不知道。
月连笙紧紧抓着杜知信的手,不愿意让她离开。
“还说好了要多住几天的,为什么这么着急着要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哪能有什么事儿啊,夏家嫂嫂你不要胡思乱想。”杜知信忙道。
“那为什么急着要走?”月连笙非要问出答案来不可。
杜知信不由轻叹一口气,“夏家嫂嫂,虽然我不知道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事情,但我知道他在这儿,你们心中总还会有些不安心的,就算你和夏家哥哥觉得没什么,夏夫人和夏伯伯可不这么觉得不是吗?”
月连笙发觉自己竟是接不下话来。
杜知信又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们还年轻,这辈子还有很长很长呢不是?”
但愿,后会有期。
夏温言与傅浩然又对弈了一局,才送他与杜知信出门。
月连笙给杜知信包了一大包的干粮,糕点酥饼肉干白馍等等,生怕她路上饿着了。
杜知信很不客气地将这一大包干粮手下,然后挎到了傅浩然肩上。
再朝他们挥挥手,杜知信与傅浩然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月连笙眸中写满了不舍。
在他们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夏温言忽然唤住了傅浩然,“阁下且慢。”
傅浩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杜知信一脸困惑,“怎么了夏家哥哥?”
只见夏温言抱着小新芽走上前,看杜知信一眼后看向傅浩然,忽地笑了起来,道:“西林镇很好,留下来吧。”
傅浩然与杜知信震惊不已。
夏温言却只是笑着,眸子里尽是真诚,在他们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出声之前,他又道了一次,“留下来吧。”
月连笙此时欢喜地跑过来,一把就拿过了杜知信肩上的包袱,亦是笑道:“这儿真的很好!”
所以,留下来吧!
杜知信忽地也笑了,笑着笑着,她哭了,哭着用力点了点头,“好啊!”
*
京城,皇宫。
仲秋之夜,月如银盘,悬于繁星璀璨的夜幕中。
宫中宴罢,傅清风走上了城墙,身后一个侍卫不带,只跟着伺候了他一辈子的老太监。
他头上的白发增添了不少,精神气看起来也没有四年前那么足。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城墙外京城里的万家灯火,不知心中在想着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小跑上前来,跪下身请安道:“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清风停下脚步,垂眸看向跪在跟前的小太监,有些不悦道:“不是说了这会儿谁人也不要来打扰寡人的吗?”
“皇上恕罪!”小太监频频磕头,“奴才并非有意打扰皇上,可是三殿下这信收到之后立刻呈上给皇上,所以奴才才敢大胆前来的,请皇上恕罪!”
三殿下是傅浩然,那跟在傅清风身旁的老太监这会儿小声与他禀告道:“皇上,这小太监的确是原来在三殿下跟前伺候的。”
老太监说完,从小太监高高端举起的双手间拿过信,而后挥退了他,“还不快退下?”
“是!奴才这叫退下!”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退下。
老太监恭恭敬敬地将信呈上给傅清风。
信上的确是傅浩然的字迹,只有寥寥几行字,却让傅清风那本是没什么光亮的眼眸亮了起来。
他显然颇为激动,但很快又恢复冷静。
他将展开的信递给老太监。
老太监看罢后,着急地傅清风道:“陛下,这……可要即刻派人去查?查着送信来的人,应该很快就能查到的。”
谁知傅清风却平静道:“不必了。”
“可陛下您让人找了四年,如今这正是好机会——”
“不必了。”傅清风打断了老太监的话,“寡人忽然之间想明白了,找到了又能如何?把他带回来?这浑浊的皇宫,只会染了他而已。”
“只要知道他安康,过得好,就足够了,其他的,寡人也不强求了。”
傅清风看着城中万家灯火,释然道。
忽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老太监一个没拿稳手中的信,让风吹飞了。
只见信上写着:父皇启信安好,儿见到了您那小恩人,他如今做了人父,一切美满,父皇且可放心,惟愿父皇龙体安康。
*
西林镇,仲秋夜。
镇上百姓在这仲秋夜喜好往河里放河灯,将自己的心愿写在小竹片上,放在灯里,让灯载着心愿漂移着往大河,往天上去。
月连笙一家三口放的是一盏莲花大河灯,小新芽捧着河灯,她与夏温言在旁托着,三人一齐将河灯放到了河面上,看着河灯随水流漂移开,小新芽小手直拍,欢喜极了的模样。
杜知信和傅浩然放的一盏并蒂莲河灯,这么样的河灯,让傅浩然微微红了脸,杜知信却是笑得开心,非拉着他的手与她一齐将河灯放到河面上。
竹子的河灯是自个儿做的,糊得歪歪扭扭的,绿屏嘴上嫌弃得要命,却还是与他执着手,让河灯顺水而漂。
徐氏的河灯与众不同,不是荷花亦不是莲花,而是山茶花,火红的山茶花,夏温言最喜爱的花。
他们夫妻二人,一人捧着山茶花河灯,一人捧着莲花河灯,将对两个孩子的期盼放进了河水里。
“娘亲娘亲!咱们来这儿放河灯吧!”就在这时,一个胖胖壮壮的男孩儿跑过来,一边朝跟在他身后的妇人欢喜道。
他手上揣着两串肥油油的肉串,那味儿飘到杜知信鼻底,蓦地让她只觉一阵作呕,当即就想要吐。
可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仅是干呕而已。
她这副模样,纷纷引得月连笙、绿屏以及徐氏将目光聚到她身上来,吓了她一大跳,“夏家嫂嫂,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干什么这么盯着我瞧?”
“嘿嘿嘿。”月连笙弯着眉眼,只笑不语。
“知信小姐赶紧去让大夫好好看看。”绿屏道。
“知信哪,这应该是好事到了。”徐氏笑吟吟。
夏温言则是用手肘杵杵模样一头雾水的傅浩然,笑道:“阁下许是要当爹了,欢不欢喜?”
繁星璀璨,银月满如盘。
仲秋夜,月团圆,人团圆。
——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