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温言听闻,不由问道:“听兄台方才所言,这醉醺醺的男子可是与陈家医馆有些什么关系?”
“关系!?小伙子你就别开玩笑了,人家陈大夫一家都斯斯文文的,哪能和这种疯子有关系啊?”杂货铺老板眼里话里尽是对那醉醺醺疯子的鄙夷。
“是他自个儿非说自己和陈家小姐有关系,还说什么陈家小姐和他两情相悦,就他那疯乞丐样儿,陈家小姐那么漂亮一姑娘会瞅上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再说话。”
夏温言默了默,随后对月连笙低声道:“连笙,你我跟上去看看。”
月连笙不知夏温言为何要跟上一个疯子,但她知他必是有他的理由,是以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与他一起跟了上去。
跟着那疯子,月连笙发现他先去买了酒,让酒家替他将手里的牛皮酒囊装满后他站在人酒馆门口将囊中的酒喝了个底朝天,又让酒家再打了一囊,他这才揣着酒囊摇摇晃晃地走了。
接着他拐到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些香烛纸钱,然后踉踉跄跄地往城外方向去了。
月连笙很疑惑,不由问夏温言道:“他买香烛纸钱这些东西做什么?”
“跟上去便知了。”
出了城后,男子踉跄着走了许久。
夏温言让竹子驾车驾得慢些,以免被男子发现,行至马车无法再前行的地方,月连笙扶夏温言下了马车,可她很不放心夏温言的身子,“温言你撑得住吗?”
“没事的,我撑得住。”为了她,他说什么都得撑住。
月连笙替他将白狐裘衣拢得严严实实的,将兜帽拉好,还将手炉塞给他,“温言你一定要拿着手炉,这样暖和。”
夏温言这回没有拒绝月连笙递来的手炉,他的确不能让自己凉着了,这段时日他断断不能让自己的身子出问题。
将竹子留下来看着马车,夏温言与月连笙继续往前跟着男子。
男子并未发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他走到一处坟冢前终是停下了脚步。
坟冢上的泥土还堆得很好,上边尚未长出荒草,坟前的墓碑色泽仍新,显然是一座刚立起没多久的坟冢。
墓碑上刻着四个字——爱妻之墓。
月连笙扯扯夏温言的衣袖,示意他走了。
人不过是来给妻子烧些纸钱而已,他们就不要再看着了。
夏温言没有动。
月连笙抿抿唇,正要出声叫他,就在这时,男子用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香烛,对着坟冢道:“苓苓,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月连笙顿时睁大双眼,震惊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男子。
苓苓,苓苓……这个名字……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那陈大夫家姑娘的名字,就叫陈苓苓!
那这男子,这墓碑——
“苓苓,我想你了,所以我来看看你,如今除了我,也不会有人来看你了。”男子将点燃的香烛插上,将纸钱点燃,“你爹和你娘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他们也不会来看你,他们嫌你丢了他们的脸面,所以连一块墓碑都不愿意给你立,生怕别人知道你是他们的女儿。”
男子一字一句说的极为认真,哪里像是疯了的模样?
“这样的爹娘,不要也罢,他们本就不是你的亲爹娘,他们心里也根本没有将你当做亲女儿,若是将你当做亲女儿,又怎会舍得让你嫁到夏家去守活寡?”男子愈说愈悲戚。
听到“守活寡”三个字,月连笙险些忍不住出声骂他,好在夏温言知道她心中想些什么,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的嘴。
只见男子从怀里摸出了些什么物事来,定睛一瞧,竟是一些纸折的小衣裳小鞋子,就好像是小孩儿用的一般。
“苓苓,我给咱们的孩子做了些小衣裳小鞋子,我烧给你,你给孩子穿上,别让孩子冻着了。”
月连笙瞠目结舌,一个不小心拨到了身旁的矮树,发出了些声响。
他说……什么!?
“谁!?”男子惊转过身来。
第34章 疑云【二更】
123 因着要见自己心爱之人的缘故; 蓬头垢面的男子将遮挡在眼前的蓬乱头发拨了开; 月连笙本以为这至少会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 倒不想他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而已。
既已被发现,便没有再躲藏的必要; 夏温言大大方方地从树丛后走了出来。
瞧见夏温言的一瞬间,男子面上当即露出震惊之色; 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只听他冷冷道:“不知夏大公子偷偷摸摸跟着在下是为何故?”
月连笙很是诧异,他怎会认识温言?
夏温言也由此疑惑,不过他未像月连笙一般将诧异表现在面上; 只见他微微一笑,客气道:“原来兄台识得在下。”
男子冷冷一声笑; 嘲讽无比道:“夏大公子成亲那日,在下曾在夏府门前见过夏大公子一面,这位便是夏大公子那日迎娶之人吧?倒不想竟还活着。”
夏温言的面色及眼神顿时沉了下来,“兄台心中对在下怀恨在下无话可说,但身为读书人; 兄台这般来针对一个与兄台素不相识更毫无瓜葛的女子,岂非太失了读书人的颜面?”
他的连笙; 岂由人这般来说道!
只见男子的脸色顿时变得很是难看,显然他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着实过分了,也显然; 他的确是个读书人。
只有读书人说起来才会如此客套。
“荒山野岭的地方不适合夏大公子这般的贵公子前来; 且这儿也不欢迎夏大公子; 还请夏大公子速速离开吧!”男子冷冷地看了夏温言一眼,当即转回了身去,语气间尽是愤恨。
明明是不相识之人,又为何而愤?为何而恨?
夏温言当然没有离开。
他非但没有离开,反是往前走去,闻得动静,男子警惕地站起身来,怒道:“你干什么!?谁许你靠近这座坟冢的!?”
夏温言没有停下,男子激动得竟是抬起手来要将他推开。
月连笙见状,慌得当即冲上前去,在男子的手碰上夏温言之前先将他给推开了!
但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禁不住月连笙一个弱女子这么用力一推,只见他踉跄着往后倒退,撞到了坟冢前的墓碑上。
也是在推开男子的时候,月连笙发现这个男人,竟然瘦得厉害,否则又怎会捱不住她这么一推?
男子撞到墓碑后脸色顿时大变,像碰伤了什么宝贝似的他慌忙地转过身去抚摸那目标,边抚边伤心道:“对不起苓苓,我不是有意要碰着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后边,男子伤心得几乎要哭起来。
夏温言则是将月连笙轻轻拉至他身后,继而蹲下身,拿了一张压在牛皮酒囊下的纸钱,投进了尚有些余光的纸钱灰里。
余光舔着干燥的纸钱,将纸钱慢慢燃了起来。
夏温言看着被火苗舔舐的纸钱,不紧不慢地张了口,“其实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和陈小姐才是真的两情相悦,可惜你这话,没有一人相信,便是陈大夫,都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承认。”
背对着夏温言站在墓碑前的男子在听到他说话时身子蓦地一颤。
但他没有回头。
夏温言又点了一张纸钱,继续道:“一个既无功名又无家财的穷读书人,陈大夫自然不同意你和陈小姐往来,他宁愿将女儿许给我这身子已然半截入土的药罐子,和我夏家攀上关系,也不愿意成全女儿的幸福,所以,他棒打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可陈大夫万万没有想到,他同意将陈小姐许配给我的时候,陈小姐已然与你——暗结珠胎。”
夏温言道得很平静,男子却像是被人用长针在背上狠狠扎了一针似的,让他猛地转过身来,震惊且紧张地看着平静的夏温言。
月连笙也在看夏温言,她也很震惊,因为她不知道夏温言是何时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些事情,这几日他们明明一直在一起,她缘何不知道?他绝不会是之前便知道的,他若是知晓的话不会不告诉她。
男子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听得夏温言道:“我爹娘到陈家医馆下聘那日黄昏,陈小姐到河边浣衣,其实她去河边并不是为了浣衣,而是为了与你见面吧?”
说到这儿,夏温言抬起头,对上男子且惊且慌的眼神,“那时已值深秋,即便是正午的日头,也不会将人灼烧,根本不需要等到黄昏日落时分才去浣衣,而且前边隔壁杂货铺的老板也感叹地说了,要是陈小姐不到河边浣衣就好了,不然也不会溺死在浅浅的河水里,因为陈家医馆里明明就有水井,根本就不需要大老远地跑到河边去浣衣。”
“所以,陈小姐那日根本不是去河边浣衣,而是去见你,问问你愿不愿意带她远走高飞,可你却没有去见她。”夏温言的神色及言语里忽然露出了嘲讽来,“既是如此,你今番又何必到她坟前来假惺惺?”
“我去了!”夏温言的话终是如同一把利刃,割断了男子心中最后的一点理智,他几乎是咆哮着大喊出声来,“我去了我去了!我没有食言!只是我去到的时候苓苓她……苓苓她已经躺在了河水里!”
男子通红的眼眶里蓦地就涌出了泪来。
他痛苦地跪下身,顿时哭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去到的时候,苓苓已经死了,任他怎么唤她,她都没有再应他一声。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内心是有多绝望。
他失去的不仅是苓苓,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啊!
那是她与他的孩子啊!
“那你也像所有人一样,认为陈小姐是不小心失足落水而亡的吗?”夏温言并不打算听男子悲伤的哭喊,只听他又问道。
男子肩头一颤,抬起头来,睁大着双眼盯着夏温言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温言没有回答,又问:“还是说,你也像所有人一样认为陈小姐是被我克死的?”
“当然不是!”男子急道,“苓苓从不是不小心之人!而且她本就是去河边等我,又怎么可能因为浣衣而失足落水!就算真的落水,那样浅浅的河水又怎么可能取了她性命!”
“至于你的克妻之名……”男子苦涩一笑,“身为读书人,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些。”
男子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显。
他觉得陈苓苓并非失足落水溺亡,亦不是被夏温言克死,而是——被人害死的。
“那你为何不报官?”这话不是夏温言问的,而是月连笙问的,因为她已然等不及夏温言来问出口,“你们既然两情相悦,你为何——”
“我拿什么去报官?”男子打断了月连笙的责问,他的眼神痛苦万分。
“我与苓苓之间,本就是私相授受,我若是去报官,我是将苓苓的名声置于何地?她已不在人世,又怎还能让她背负这世间的指点与骂名?就连她爹娘都觉得她丢了他们的颜面远远离开了青州,就怕谁人知晓了苓苓腹中已有孩儿之事,根本不管不顾苓苓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尚且如此,世人若是知晓她与我之间的事情,又当如何非议她?”
“苓苓已死,我怎还能害她名声?”
这人世就是这般,很多时候,流言蜚语能毁了一个人,也能取一个人的性命。
流言骂名于女子而言,更像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往往能将人割得体无完肤鲜血直流,恨不得了结了自己性命。
所以墓碑之上,他连“苓苓”二字都不敢刻上去。
名声于女子而言,实在太重要太重要了。
“我是个无能的男人,我什么都为苓苓做不了……”男子泪流不止。
看得出他对陈苓苓的感情是真真切切的,因为往往愈是真切的感情,就愈是伤人。
月连笙什么都再问不出口,继续往下问的话,无疑是将他心中的伤口剖开再在上边撒盐。
她做不到这般残忍。
夏温言也没有再问什么,即便他们根本还什么都没有问。
他站起身,看着跪坐在地泪流满面的男子,道:“今日所听所闻,不会再有谁人知道,且管放心。”
夏温言说完,握上月连笙的手,带着她离开了。
男子愣了许久,直到夏温言与月连笙走远了,他才回过神,继而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深深躬下身,哽咽着感激道:“多谢!”
“咳咳咳,咳咳咳——”夏温言又咳嗽起来,月连笙赶紧摸出带在身上的药瓶,到了几粒药丸给夏温言服下,然后急急取下挂在腰间的牛皮水囊,她先尝了一口,确定水还有些温度后才递给夏温言,“水还没有凉透,温言你慢着些喝。”
怕夏温言身子吃不消,月连笙是恨不得将药炉子一块儿揣在身上带出来,幸而夏温言阻止了她,否则她非这么做不可,最终她装了好几囊子的水,把夏温言的药丸带齐,才舍得出门。
夏温言喝水的时候她踮起脚将他头上已有些往后滑落的兜帽拉好,重新给他系了一回系带,眉眼里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