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倒不为饿肚子而愁了,可他依旧无法照顾好她。
夏晚还未忘了正事,刚刚冷完,又得厚着脸皮求这厮:“我得知道,皇上想除孔方孔提督,收他的兵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若有暇,就在此刻说予我听听,可否?”
郭嘉旋即勾唇,于蒙蒙细雪中笑了起来。相比那老气横气的紫色文官服,这纯白面的武弁服才格外衬他略年青俊秀的脸:“你今夜宿在宫中,待我忙完了,于床上慢慢说予你听。”
夏晚叫他气了个半死,咬牙切齿道:“郭六畜,如今你可是文贞郡主定了婚的未婚夫,三更半夜再进本公主的闺房,像什么话?”
郭嘉要不答应皇帝的赐婚,如今已经是只死猫头鹰了。
他道:“既是公主,或者郡主,你们的婚姻就不仅仅是婚姻本身,而是利益与权力的交换。答应赐婚,只是为了保住我这颗项上人头而已,你该明白的,在甘州剑指李承筹的那一刻,我面对的就是个死局,晚晚,你总得给我时间,让我好破了目前的局。”
夏晚垂着眸子,遥遥见文贞站在远极处,一众婢子环绕着,也在往这一处看。
东宫和晋王府,确实是殊死不能立的两派,文贞想把郭嘉给扯过去,除了小女儿情怀的那点爱,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吧。
想到这儿,夏晚的心又平了。
她道:“咱们皆是从水乡镇出来的,是乡里孩子。便你往后与文贞成亲,也勿要忘了李燕贞和晋王府,非是因为权势,也非是因为我和甜瓜,而是因为李燕贞确实曾拯救关西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咱们不能忘了他的恩德。”
“那你晚上会开窗子吗?”郭嘉最在乎的是这个。
夏晚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东宫的太子总算等到了文贞回来,见她光洁的额头上顶着一大块青斑,厉眼扫上她身后的婢子:“你们究竟怎么照顾郡主的,怎么叫她摔了跟头?”
文贞一把拂开父亲的手,解开裘衣的带子,缓缓坐到了软几上。
“文贞,皇上让你大哥送李昙年去宋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太子急忙问道。
文贞格外痛苦的闭上眼睛,头摇的拨琅鼓一样:“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来烦我。”
太子急的直搓手:“文贞,这于咱们来说很重要,李燕贞是武将,在关西威声振天,他忠诚于皇上,但不会忠诚于为父,毕竟为父曾把李昙年给送走,李燕贞恨为父入骨,等你皇爷爷死了,只怕他连杀为父的心都有,你说怎么办?”
若是往日,冷静的时候,文贞会理性的判断事情的利蔽。但郭嘉对于夏晚和甜瓜藏在骨髓里的那种在乎,和夏晚对于郭嘉,或者说对于所有人,所有事的那种淡然激怒了她。
她并不在乎郭嘉心里有个亡妻,但那个亡妻有一天突然回来了,还一跃而上,跃过她,成了公主,抢了皇帝对于她的宠爱,带着个孩子,蛮横而强硬的,就占据了郭嘉的心。
这叫她如何能够面对?
她道:“皇爷爷之所以让大哥带着李昙年去宋州,可不就是想处理了晋王府,替咱们东宫扫平道路?”
太子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转身就去找自己的亲卫们,布置杀局了。
傍晚,宫门上寒风刮着雪沫子扬天。
梁清提着一只食盒进了宫,见郭嘉在青睐殿外站着,两肩白雪,笑道:“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非得巴巴儿从你老丈母娘那儿提碗汤回来。仗着这个,年姐儿就能原谅你另娶文贞?”
郭嘉笑了笑,问道:“东宫可有什么动向?”
梁清笑道:“说来你也许不信,太子差人来借我的金吾卫,说是要调兵一用,我怕他要借兵生事,自然是断然拒绝,叫他问皇上要皇命去。”
“给他。”郭嘉断然道:“把你的金吾卫给他。”
梁清气的直跺脚:“他要调金吾卫半路设伏,对付年姐儿,就会嫁祸到我身上,我招谁惹谁了?”他断然道:“不给,我绝不能给。”
郭嘉望着天上的雪沫子,忽而说道:“梁清,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在黄河边,你眼睁睁看着夏晚跳河的事儿?”
这是梁清这么些年的原罪,在夏晚跳河之后,他和郭嘉并肩作战了整整五年,有多少个夜里都是挤在同一张榻上,害夏晚跳河的事情,他瞒的紧着呢,慢说没有给任何人说过,做梦都没敢在梦话里提过。
叫风吹的打了个摆子,梁清回过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郭嘉似乎也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只淡淡道:“把你的金吾卫全给太子,出了事儿我兜着。”
今日大寒,也是腊八,宫里除了值岗的侍卫与内侍们,基本全躲起来去吃腊八粥了。郭嘉提着只食盒,走到百福殿的后面,先学了两声猫头鹰叫,便听殿中有人说:“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下令把夜猫子全打完了么,怎的还有夜猫子在叫?”
郭嘉于是又学了两声狐狸叫,这个夏晚应该最熟悉了,肯定知道是他在外面。
窗子依旧一丁点儿的动静也无。郭嘉正在苦恼若是夏晚在不开窗子,汤都要凉了,便见后殿那八扇螭蚊的窗子咯吱一声,开了条缝儿。
窗中露出张鹅蛋圆的小脸儿来,夏晚头发披散着,侧拢于胸前,身上还是那件白底绿萼梅的寝衣,外面罩了件锦缎面的长裳,侧眸扫了他一眼,闪进了屋内。
郭嘉怀里抱着只食盒,背靠着墙,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才转身跃进了窗子。
第117章
郭嘉进去的时候,夏晚刚洗罢了澡,正在擦头发。
皇帝为了帮夏晚清她身上的余毒,赶着杨喜四处抓五步蛇来育蛇毒血清,只差叫人拿蛇毒血清给夏晚做洗澡水了。
而蛇毒血清和灵猫香是一类的东西,虽珍贵,是灵药,但会妨碍妇人的宫胞,徜若此时怀孕,生出来的孩子必定会像甜瓜一样,身体带着病,所以郭嘉也是心惊胆颤,这半个月中,问过孙喜荷好几回,确定她来过葵水,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他将食盒放到了桌案上,再打开,居然于里面捧了一只紫砂质的染炉出来。
染炉与普通的砂锅差不多,但中间会有一个十字形的夹层,里面是用来置木炭的,再上面,才是锅子。寒冬腊月时,这染炉可以用来温酒,也可以用来乘菜,只要下面加上炭烬,半日都不会凉。
郭嘉将那染炉捧了出来,揭开盖子,里面一锅子带着淡淡姜辣味的汤。夏晚也不知道郭嘉是怎么了,三更半夜的,总给自己带吃的来。
她今夜是陪着皇帝用的饭,也不知叫皇帝喂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洗罢了澡,正想喝碗热汤,舀起了尝了一口,道:“这必是我娘做的。”
孙喜荷是乡间妇人,打小儿没有吃过肉,所以并不善做肉,羊汤里放了太多的姜,一股辣气,一口下去,跟吃酒一样,从心暖到了肺。
郭嘉还带着几大本的折子来,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到了夏晚身侧,一本本翻开来,递给她看。
这一本本,全是参孔方的,有说孔方在关东拥兵自重,有说孔方的儿子孔修竹在关东欺男霸女,还有说孔方在关东俨然自立为王,也像皇帝一样坐朝问政的,总之,这是这些年来,朝臣们所有参孔方的折子,郭嘉把它全都捋了出来。
其中一本写的最有趣,说孔方的小儿子孔成竹今年二十五了,因为生的太过俊貌,竟然差点叫安国公家的女儿安语灵给强了。
想他那一年已二十,有女主动投橄榄枝,倒也是桩美事,谁知安国公亲自上门提亲,那孔成竹却说,自己非公主不娶,安语灵要想嫁他,就等皇帝赐封个公主再说。
彼时皇宫中无公主,安国公气的大骂:宫中再无公主,真要想娶公主,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那孔成竹倒是颇自信,言普宁寺的灵隐大师曾给自己掐过一卦,说公主将要自西北而来,只要他耐心等待,就是他的。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有臣工认为孔成竹此举摆明了就是揭想要揭竿而起,谋反的意思,所以郑重其事的参了一本。
不过,当时皇帝并未说什么,而到如今,孔成竹如今还在等他的公主呢。
夏晚翻出那本来仔细读着,笑道:“世间竟真有孔成竹这样的呆子?”
郭嘉抽出帕子来,替夏晚揩到唇角的溢脂,眉头不经意的抽了抽,道:“皇上想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黜孔方的兵权,但孔方足智多谋,就是不肯从关东回来。于是皇上想杀了他老娘,逼他回来,徜若到时候他还不回来,你猜皇上会怎么样?”
……
“把你下嫁给孔成竹。”郭嘉道:“你是唯一的公主,把你嫁给孔成竹,尚公主之礼,孔方不回来,也得回来。”
夏晚仿如叫火烫过,一把就推开了那本折子:“所以,皇上之所以封我为公主,其实是为了预备着有一天,把孔方从关东诱回来?”
她身上这件白色绣着绿萼梅点子的睡衣是真真儿的好看,比之当年瘦巴巴的小丫头,如今骨肉丰匀,肤细如脂,除了眸子里依旧有当年的灵动,混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与当初有一丁点儿相似的地方。
郭嘉冻了一日,此时却觉得格外的热,口干唇燥的。一想起她暖绵绵的身子,两只眼晴便不由自主的滑了过去,漫不经心道:“有我在,谁都娶不走你。”
他一只手自桌案上慢慢走了过来,凑到夏晚指边时,轻轻碰了碰。
夏晚今番可不会再上当了。
她立刻合上那染锅的盖子,将它装进食盒,郑重其事交到了郭嘉手上:“便咱们曾经是夫妻,如今毕竟不是了,你走吧。”
郭嘉提过食盒,站在窗边许久,问道:“晚晚,待解除了和文贞的婚约,咱们是不是就可以一床睡了?”
夏晚回过头来,仔细端详着郭嘉的脸,看了片刻,见他那玉冠歪着,踮起脚来,伸出双手轻轻替他正了正,道:“我走之后,一定替我照顾好甜瓜。”
灯下她笑的格外动人,眉眼也格外平和。郭嘉侧首,道:“那是我儿子,不必你说,我也会照顾的。”
这倒是。若有一日夏晚要死,要闭上双眼,唯一能托付甜瓜的人,就只有郭嘉,概因他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喜欢的人,就不要让她们碰我的甜瓜。”夏晚又恨恨说道。
郭嘉大概明白夏晚说的是文贞,遂郑重其事,应了声好。
那张珠帐深垂,茵褥软铺的公主帐,今夜他是睡不到上头了。
郭嘉侧眸看了许久的帐子,垂了垂眸子,脸上有股子无处发泄的愠怒,兴冲冲提着碗汤来,就是想换在此赖上一夜的,但她不要,他就不敢造次。
夏晚也不再说别的,转到妆台处,去梳拢头发了。待她再回过头来,郭嘉已经走了。
将箅子放在妆案上,夏晚深深叹了口气。
本以为皇帝封她为公主,是真的因为爱明月公主,思念明月公主,所以才会给她格外的宠爱,却不期这里面竟还夹缠着对于孔方的辖制。
帝王心深不可测,谋的是百年基业,李极表面看似武断,刚愎,但身为开国之君,他的精明是无人能及的。
郭嘉这个水乡镇来的乡间少年,本就是君王的弃子,要真的想从皇帝的手里逃出生天,不知得多难呢。
而她呢,她去宋州,于皇帝来说,又是个什么用意,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梳好了头,将一沓折子放到枕边,夏晚正准备躺在床上看,一掀锦被,下面扑的一声掉出个东西来。
是个油纸包子,解开来,里面装着几枚散发着淡淡薄荷香气的蜜弹弹来,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娘,记得吃了这枚糖香口,然后再睡。
这蜜弹弹,是夏晚给甜瓜清口用的,那工工整整的魏碑,一笔一划都是一丝不苟,这是甜瓜的字儿,想来,也是郭嘉教着甜瓜写的。
夏晚将张字条揉在手里,摁在心口上,这才揭开被窝,上了床。
大寒一过就是年了。
从长安出发的这日,路上冰雪消融,艳阳高照,夏晚乘着一辆宝顶为盖,四马齐拉的阔幅马车,而李昱霖伴于驾旁,就是要送她去宋州。
因车是先在宫里接的夏晚,再到东宫去接的文贞,所以夏晚身为皇帝身边如今唯一的公主,于马车上受了一回东宫中诸命妇们的拜见。
文贞的姐姐文安亦在。
相比于文贞一张瓜子脸儿的秀雅,文安生的倒是格外大气,与夏晚一般,也是鹅蛋脸型,大约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肤色呈着象牙似的青白。她比夏晚还小一岁,在车外行罢了见礼,隔着窗子捧了两只佛手进来,笑道:“佛手清心火,妹妹常在佛前,没有别的东西相送,拿供果送姐姐,姐姐可不要嫌弃。”
夏晚在宫里时听春屏和玉秀说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