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文贞还梳着双垂髻,坐在皇帝膝头,声儿甜甜的,叫李燕贞做三叔。
皇帝宣称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他向来是个狐疑多变的性子,所以对于郭嘉这个据说曾经有神力,但是在被北齐人下/毒之后,便失去神力的随军参谋有颇多的怀疑。
神力和身世,这两样皆关乎着他的前途和生死,也关乎着最终有一天,他能不能把夏晚的冤屈和身世大白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获得皇帝的信任。
皇帝问了他很多问题,甚至当廷叫人剥下他的外衣,让他拎物,以及和御前侍卫们对打,看他是真的失了神力,还是只是假装而已。
再到他父亲郭万担的身世,皇帝就更谨慎了,一遍遍的刨根问底,想知道那个水乡镇的瓜农郭万担,究竟是何方神圣。
郭嘉在来时便与李燕贞对过口供,所以一一做答,全无漏洞。
问完了,李极指着膝头的文贞郡主说道:“朕这孙女儿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有一双通透无比的慧眼,殿下无论何人,是在撒谎还是说的全是真话,她一眼就可瞧得出来。”
说着,他转身笑问文贞:“这人一番陈述,是真还是假?”
文贞笑眯眯望着郭嘉,看了许久,咬唇不说话。
郭嘉毕竟年少,初生牛犊不怕虎,李燕贞满头却不停的往外崩着汗珠子,概因他是知道的,文贞虽小,却极能读得懂人心。
而且,无论她说什么,皇帝都会相信。
只要文贞说一句:此人说的全是假话。那他们才开启的战争生涯将彻底结束,郭嘉的小命也得丢在长安。
“他说的,全是真的。”过了许久,文贞才道。
就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郭嘉和李燕贞俩人就退出大殿了。皇帝日理万机,郭嘉当时也不过是一个无品参谋的一次匆匆拜见而已。
郭嘉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李燕贞两腿发软,站在大殿的回廊下,扶着柱子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再一回见面是两年前,他卸去参谋一职,回长安备考,并以郭六畜之名,一举夺得当年的金殿状元。
御花园中琼林赏宴,郭嘉以郭六畜之名高中魁首,着霞帔,簪金花,与一众登科进士们看弦月当空,天香满院,听丝竹弦月,凭槛衔杯。
进士们皆是头一回入御园,大多数出身仕农,看皇家苑林,犹如蓬莱仙山,海外胜景,再兼美酒佳肴,又要在皇帝面前争个头彩,自然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郭嘉每走过一处,便要想起夏晚来,想她三岁之前,在未流落到红山坳时,可也曾在这宫廷苑林中信步过,想她如今是化作一滩血水,与黄河融为一体,还是佼幸活下来,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继续顽强挣扎的活着。
就在他于御桥边看满池绽放的红莲时,有人在他身后轻笑,笑声似银铃,待郭嘉转过身去,便见一个红衣少女站在桥的另一侧。
擦肩而过时,她说:“刀不磨要生绣,郭状元弃武从文,就不怕长久不用,那神力真的会丢么?”
郭嘉顿时一凛,回头去看,一个梳着堆云髻的少女,明眸如星,眼中隐隐有些像夏晚一样佻皮的影子。他也不答话,转身便要走。
红衣少女噗嗤一笑道:“放心吧,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说郭六畜的神力还在,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文贞郡主,那个慧眼清透,能看穿人心的少女,在郭嘉第二回见她之后,才将她记住。当然,毕竟俩人皆经常伴驾,闲来于回廊上,于后殿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会多说几句。
至于那块血玉,原本郭嘉一直贴身佩着。就在他回甘州之前,与文贞最后一回见面时,也不知怎的叫文贞一把夺了过去。
郭嘉毕竟比文贞大着六七岁,也曾抢过,夺过,还为此曾捏伤过她的手腕,最终也没有夺回来,为了文贞的名誉故,这些事自然不好说出来。
夏晚轻轻唔了一声,未曾说话,只往郭嘉手腕中蜷了蜷,躺在了他的胳膊上。
黑暗中唇角勾着笑,她道:“那块狗玉和文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此番可是打到了皇帝的七寸,我虽没有七窍玲珑心肝,也没有一双慧眼,但我觉得他并不想承认我阿耶是他的儿子,而且,还在想办法证明我阿耶不是他的儿子。”
把自己的亲儿子折磨了那么久,老皇帝多么自负的人,当然不肯认错。尤其是李燕贞和郭玉山的关系,凭空给他多添了一重怀疑。
虽说眼看七十,古稀之年,但他自信自己能活得过南朝武帝,北朝高宗,誓要在帝位上再坐十年,做古往今来,第一长寿的帝王,又怎会容人忌惮他的位置?
“那依夫人之计,你相公我该怎么办?”郭嘉听出来了,夏晚果真心无芥蒂,大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是戏询的口吻。
夏晚于皇帝这并不宽绰,但格外舒适的龙榻上缓缓伸直了双腿,心里还惦念着宫外的小甜瓜,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日子,孔心竹可能照顾好他,可有按时替他换药,哄他多用一碗饭。
那孩子虽小,心思却沉,她夜里不归家,他大约得看半晚上的月亮了。
她的语调比郭嘉还要轻快:“皇上还说,明日他便要为你和文贞郡主赐婚,若从则罢,徜若不从,你这宠臣也就做到头了。”
第103章
次日一早起来,夏晚才睁开眼睛,便是一重接一重的赏赐。
先是赐封公主的诰券。
本朝太/祖就是李极,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自然律法也是任由他说了算。所以,夏晚一个亲王之女,由皇帝朱笔亲书诰券,封之为晨曦公主。
古诗有云: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晨曦者,五更而出的日光,温暖,光明,是世间最温柔的唤醒。
有那等善阿谀奉承之臣,自然于皇帝又是一番歌颂,说晨曦比之明月,又是另一番光辉,且朝阳初升,不比明月亮在寒夜,可见新朝气象,千秋万代。
赐券之后,便是赐服,赐服之后,又是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珠宝钗饰,于夏晚来说,其收获之丰,大概就跟郭旺在血沉沙死后,打开血沉沙宝库的大门时差不多。
且不论满朝文武因为夏晚昨夜居于太极殿而如何震动,后宫先就闹翻了天。嫔妃们也就罢了,皇后自入宫以来也未在太极殿过过夜,气的连发三道懿旨,命夏晚往栖凤宫拜见。
不过她的旨意连太极殿都进不了,就叫马平给拦下了。
夏晚坐在被各类衣服,漆盘塞挤成满满当当的,皇帝的寝室中,自己替自己洗罢了脸,便坐在窗侧,任春屏和玉秀两个妆扮自己。
这两个姑姑早起始知这位并非宠妃,而是皇帝新封的公主。
须知,便皇帝再宠爱文贞郡主,她以太子之女的身份,到如今还没有位封公主,而后宫中老一辈的公主皆早已出嫁,小一辈的话,这还是头一位封公主的。
因为她的被赐封,朝臣们都心有打鼓,怕储君之位再有变动,是以,两位姑姑皆伏侍的格外仔细,大气都不敢喘。
公主按例要戴双佩,钗九钿,着赤色礼衣。仅头上那一套钿钗,就能压的人连脖子都转不过来。但这就是皇恩,是尊荣的象征,而夏晚还得穿戴着它去跟老皇帝用午膳。
夏晚见窗台上摆着把孔明连环锁,因两个姑姑在替她梳头,上妆,闲极无聊,便抓过来拆了起来。从她们替她梳头到着胭脂,再到及服,将近一个时辰,夏晚愣是没能解开那把孔明锁。
她心思灵巧,解这些东西向来还是挺有一套的,就连甜瓜解锁的爱好,都是从她这儿传过去的。但是这一把整整二十四环,算是夏晚见过孔明锁中最难解的了。
既解不开,夏晚那不服输的劲儿也就上来了。她很想把这把锁带回去,让甜瓜替自己解一解。不过老皇帝虽是她的祖父,但这祖父跟民间的祖父可不一样,虽说头一面见她似乎就疼爱的恨不能揉进心眼儿里,但物出反常必有妖,夏晚也提防着呢。
于是她心有不甘的,又把那孔明锁放回了原位。
春屏和玉秀相视一笑,玉秀道:“公主也不比丧气,就咱们在这殿里伺候,见过的,也只有文贞郡主才能解得开这孔明锁,前朝多少位大臣,连咱们郭侍郎都解不开它的。”
原来是文贞郡主的东西,难怪这样精细。
夏晚于是原封不动的,将它放回了原位。
俨俨冬月,皇帝的午膳摆在暖融融的百福殿中。
除了皇帝之外,余人自然皆是站着侍立的。远远望过去,翰林学士、大太监、宫婢呈扇形以环列,郭嘉是唯一的文臣,还是昨日那件三品文臣的官服,面色冷如青玉,于人群中格外的挺拨,就在皇帝身侧站着。
皇帝虽已古稀之年,昨夜还批了半夜的折子,早起听政罢便来陪夏晚用早膳,算得上精力充沛了。
夜晚灯光黯淡,照着老皇帝也不甚精神,看起来格外的苍老,一夜之间犹如枯木逢春,白天看起来,他与李燕贞颇有几分形肖,略细,但不显老的单凤眼,因眼皮薄了而折勾上去,两目看起来炯炯有神,鼻似鹰钩,唇抿一线,看上去顶多也就五十上下。
他年青时策马打天下,在位二十余年不曾辍了骑射,到七十高龄,身子不弯,背不躬,除了眼花一点,就没别的毛病。
也就难怪郭嘉那等贼猾的人,伴在君前也是颤颤兢兢,大气也不敢喘了。
见夏晚前来,皇帝亲自相迎,替她拉开椅子。
那椅子是郭嘉摆的,帝在主位,夏晚在东侧位,俩人离着至少三尺远。但等皇帝拉开椅子,再扶着夏晚坐下,那椅子与皇帝的龙椅就并肩儿了。
马平与郭嘉,一左一右站在皇帝身后,侧首看郭嘉虽面无表情,鬓角的太阳穴却不停的抽着,拂尘轻搔了搔他的衣袖,给个眼色,意思是叫郭嘉稍安勿燥。他伴驾至少二十年,知道皇帝性子里的不羁,也知道他的翻脸不认人。
老皇帝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没有任何人能琢磨得透。
他毕竟出身草莽,是丈着周皇后的父亲,前朝大司马才起的家。少年时就是一无赖,之所以能娶到大司马家的千金,全凭其潘驴邓小闲的那一套做的足,于女人面前极会奉承。
所以,在身后诸人几欲爆出的眼球之中,皇帝亲自捧了茶盏过来,问道:“姐儿昨夜睡的可安否?”
说着,他转身扫郭嘉一眼,鹰眸沉沉,扫向郭嘉的时候,非但没有笑,还带着无比的寒意。那一眼叫郭嘉觉得,皇帝当是知道他昨夜闯过公主香闺的。
夏晚接过茶盏,坦然道:“夜思父亲尚在风沙偏远之地,虽居于锦榻之上,并不能寐。”
郭嘉在后面勾了勾唇,心说她这是在扯谎了,至少他走的时候,她都睡到没爷爷的庙里,只差打呼噜了。
但她也很明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张口第一句话便是对父亲的思念,天下无老人不喜孝,这话证明她是个孝子,这张口第一句,就讨了皇帝的欢喜。
皇帝笑了笑,见布菜的大太监布了一筷子叉烧鹿脯过来,旋即便亲自将它送到了夏晚面前,道:“吃了它。”
鹿肉之性纯阳,是补肾之物,再佐以鹿茸酒,是老皇帝这些年膳桌上常备的酒菜。但这玩意儿是给男人们壮阳用的,妇人吃它何用?
郭嘉看在眼里,气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皇帝自己端起酒盏,呷了一口鹿茸酒,见夏晚不肯动筷子,又道:“可是不合胃口?”
夏晚望着远极之处的一盘红烧黄鱼,道:“我阿耶在金城时,每每膳有黄鱼,皆要起身凭空拜过,才敢食用。孙女一直不知因,直到某日问及,阿耶才说,皇爷爷最喜食的便是黄鱼,每每看到黄鱼,他都要想起皇爷爷来,是以,才要凌空遥拜,以致思念。”
“所以,他是当朕已经死了,才拜的?”皇帝声音格外的诡异,但眉眼尚温,转过头来,盯上夏晚。
人的心态很怪异。同样一个少女在皇帝面前撒娇,若是他喜欢的,就会觉得那少女天真可爱,若是他厌恶的,只会说这少女像个白痴,蠢的可以。
夏晚这马屁拍的没问题,但皇帝打心眼儿里厌恶李燕贞,那心态扭不过来,李燕贞无论做了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别有用心。
恰就在这时,郭嘉身后有个翰林学士也不知为甚,忽而就打了个喷嚏。
“马骥!”皇帝忽而道:“朕的言行是否让你觉得很可笑?”
那翰林学士立刻,扑通就跪到了地上。
“昨日罢朝之后,你在午门外说朕任用奸佞,叫奸佞所惑,早晚要死在郭六畜的手中。今日一早,四更,就在太极殿外,你说皇帝老而昏昧,连祖训都不顾,竟然在太极殿留宿女子,亡国之兆也。”
皇帝说着,忽而转身,冷声道:“朕就是祖宗,朕的话就是祖训,亡国与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