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迎讷讷然,心里实在是很想退缩了,脱口而出道:“大师,其实我不是很饿……我回家吃,回家吃……”
老僧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也好。”
张迎未料到这看起来古里古怪的老和尚这么好说话,暗暗松了口气,却见老僧将饭菜一一都放进膳盘,然后将膳盘端了起来往外走去。
张迎跟了过去,老僧端着饭菜走回了大雄宝殿,张迎越过他的肩膀,惊愕地看见顾拾正跪在佛像之前,身子笔直,一动不动。
老僧将膳盘放在顾拾身前,道:“为何不跪蒲团?”
顾拾目视前方,“我非佛门中人,亦不信佛理。”
老僧道:“那又为何要跪?”
“因为有所求。”
“你有所求于佛祖,却又不信佛祖?”老僧短暂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很卑鄙么?”
“我非有所求于佛祖。”顾拾道,“我已说了,我是有所求于法师。”他抬起头来,目光灼亮地盯视着老僧,“我的妻子身中内廷的哑毒已十有余年,法师既有医治之能,抬手即可解人危难,为何却不肯抬一抬手?”
“你杀过人吗?”老僧却忽然道。
顾拾一怔,眉目中黯了一黯。“……杀过。”
“老衲说了,你不是有缘之人。”老僧低垂了眉,神色里似有些无奈,“你天庭狭窄,眉锁戾气,薄唇寡情,老衲若帮了你,也不见得便不是害你。”
顾拾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不帮我,怎知一定就会害我?即便你害了我,那也是我自己求来的,与你何干?”
老僧一怔,竟似乎被他说得哑住了。
萧瑟西风席地而过,顾拾觉出了些寒冷,但却仍然没有动弹。面对这个顽固的老和尚,面对老和尚口中那些自己听不懂的道理,顾拾心里其实也不知该怎么办的,他甚至连惯常的微笑圆滑都忘记了。
他用了最生硬的方式去求恳,他不知道能不能管用,但他只能这样子一直求下去。
老僧看他半晌,转身离去了。张迎瞠目结舌,留下也不是,跟上也不是,围着顾拾着急地转了两圈,跺跺脚道:“奴婢回去让人给这座大庙送一尊金身大佛过来,还怕他不答应么?要不,要不您让宗室们都过来敬佛,给这老和尚一个封号……”
“不必说了。”顾拾低眸看着地上那盘剩饭剩菜,“他不会吃那套。”
“那您打算怎么办?”张迎没辙了。
顾拾笑了笑,“我从未读过佛经,但听他方才那些话,我却一句也不赞同。什么缘法,还不跟天命一样,像个人尽可夫的娼…妓。”
张迎连忙捂住了耳朵:“别说了别说了!佛祖就在这儿呢!”
顾拾笑道:“你害怕?”
“会遭报应的!”张迎闭着眼睛大叫。
“原来你还会害怕这些虚幻的东西。”顾拾的笑容里渐渐淬出了锋芒,“那或许你还没真正经历过最可害怕的事。”
张迎怔怔地放下了手,“您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顾拾看着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转过了头,却不再回答。“你先回去,别让宫里的人起了疑心。”
“您这是打算……”
“我打算一直跪下去。”
***
第三日,后半夜。
云龙寺中的千万盏幽微烛火依然不灭,将这破落的大雄宝殿映照得仿佛金碧辉煌一般。
泥胎的佛陀低头下望尘寰,唯见一个不言不动的孤伶伶跪着的身影。他不是善人,不信法教,造过恶业,受过苦果,可他却还要来求恳。
小沙弥从佛像背后探出一个脑袋,看了他半天,却没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任何内容来。
三天三夜了,这人一直跪在那里,全没有动过一步。
而师父竟然也不再去堂上念经,对这位客人避而不见。
小沙弥直觉地知道这是一位贵客,可他看起来却又是那么地疲倦、那么地深沉,眉梢甚至还带了一丝戾气——这是师父说的——他现在可能,过得不快乐吧?
忽然间,平空里响起一声悠悠的叹息。小沙弥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才见师父也正望向殿中跪着的那个人。
老僧看了片刻,眉心微沉,终于还是走了出去,僧袍飘飘停在顾拾的面前。
他看见那一盘冷馊又腐臭的剩饭剩菜竟被吃了个干净,心中讶异,再看向顾拾时,眼中多了些复杂的神色。
他回厨房去,重又端来一盘一模一样的饭菜,过来走到顾拾面前的蒲团边,与顾拾对面而坐,手结法印,目光垂落,低声道:“雒阳被焚之后,程御医曾到敝寺小住,向老衲学了一些天竺的医理。”
顾拾抬起眼来。
老僧注视着这双眼。他的感觉没有错,这双眼中充满了戾气,这是一个任性的、固执的、自私的、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毁了全天下的人。
可这双眼中也充满了寂寞,充满了不安,充满了对自己的怀疑、厌弃和苦楚。
如果他不给对方这份解药,这个人真的会这样地痛苦吗?
“程御医也同老衲说过一些朝堂上的事情,当然,你们中原的纷争,老衲也听不大懂。”老僧续道,“只是老衲当时听闻他的描述,如今再见到你,却觉得你并不是老衲以为的那个样子。”
顾拾慢慢地笑了一下,“上人以为我当是什么样子?”
老僧紧紧地盯着他,“你的命中有贵人。不然的话,以你从小所受的拘管,如今怎可能御极为帝?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变成了这样。”
顾拾道:“自己是什么样子,难道还可以怪别人?”
老僧静了静,“你说得对。”
顾拾又笑了,“我的命中只有一位贵人,我现在求上人治好她的哑病。上人您也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这一辈子也只为她而活罢了。”
“执迷不悟。”
“您不在迷局之中,自然不懂我之所执。”
老僧站了起来。敝旧的僧袍底下是一双穿烂了的草鞋,往外迈出几步,脚趾暴露在寒风之中。顾拾的声音忽然发了颤:“上人!我佛纵有大慈悲,也要靠上人才能济世,上人为何不肯?我所求只是一点解药……”
“老衲已将解药给你了。”
老僧回过身来对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苍白的眉毛胡子随之微微耸动,看去像是佛像有了表情。
☆、第51章
南宫之南; 大将军府。
雕梁画栋; 曲径通幽; 这是奉皇命特意赶工敕造出来的府邸; 比之南北二宫造作得更为华美。只是大将军钟嶙却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朝中文武众臣都知道钟将军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好像竟是没有弱点的。他出身寒门,无妻无子; 不好宴会,不解风情; 除了打仗之外; 他好像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而皇帝对他却也是全然地信任,一应兵权都交了给他不说; 还将颍川钟氏的族人都调来京师,各个安排了显要的朝官。此时此刻,秋雨清寒的大将军府中,钟氏族人便正聚在一起喝酒用膳; 其乐融融。
钟嶙是惯例地滴酒不沾。晚膳之后,女眷各个回寝; 几个在朝为官的男人留了下来,到书房中商议政事。
“依我看,皇帝既对老三如此信任,便该趁热打铁; 多建军功……”族中长兄钟屿开口,指着房中舆图道,“那个柳岑如今还在荆州; 未能出得州境,如能一举歼灭……”
“这也太早了。”钟嶙截断了他的话,冷冷一笑。他在家人面前似乎就不再刻意地寡言,眼角眉梢锋芒毕露,“这时候便将柳岑歼灭,能算什么军功?”
钟屿一愣,另一位族叔适时地接了话:“老三的意思是先将叛贼放养一会儿,这样既可以同朝廷讨赏,还可以放长线钓大鱼……”
“这样……自然也是不错。”钟屿仍是心事重重地看着舆图,“但如今可不止柳岑一家,十二州各起反贼,除荆州以外,至少还有益州、交州、兖州、徐州,都是称王称帝的架势……我怕老三你,顾不过来啊。”
“益州和交州太远,同我们没什么大干系。”钟嶙冷淡地道,“总之如今天下兵马皆由我全权调度,再加上前靖王室的旧威信,平叛虽非易事,倒也不至于失败。”
“你说到王室威信……我却记得柳岑旧家也是前靖的高门贵族,他为什么要反当今圣上?”有人迟疑着发问。
“谁知道。”钟嶙站起身来,这便是个逐客的信号了,“他们世家中人总有些奇怪的讲究,造反也好,勤王也罢,总不会一条心的。”
钟屿点了点头,“不错,若我们钟氏日后……”
“日后?颍川钟氏,如今可已是不低的门第了。”钟嶙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
随着天下战事日益吃紧,柳岑军队转出荆州境,连续攻下三个郡,而大将军钟嶙却以兵力不足为由,龟缩河南,按兵不动。
阴雨连绵的深秋,也不知这雨何时会变成了雪。顾拾从云龙寺走出来时,秋气渗骨,膝盖里一阵阵地发软。
张迎高兴地撑着伞迎了上来,笑道:“这是拿到药了?”
顾拾揉了揉眼角,疲倦地点了点头。
张迎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一、二、三,您这三日里做了些什么,讨了老和尚的欢心?”
顾拾看了他一眼,“我将那剩菜吃掉了。”
张迎呆住。
顾拾已往前走去,径自坐上了马车。张迎哭丧着脸道:“您、您一定是骗我的吧!”
“我没有骗你。”顾拾困倦地扶着额头,闭了闭眼。雨滴潺潺落在车顶上,又汇成河流汩汩地从车窗外流下,“我只是跪了三日三夜,饿了便将那饭菜吃完。他问了我几句话,我也如实地回答了。”
“然后他就给了您解药?!”张迎大叫,“这也太——”
“他没有给我解药。”顾拾道,“他又给了我一盘剩菜。”
张迎从车辕上回过头来,看向车厢里的顾拾,忧心地道:“郎主,您是不是累昏了头?”
顾拾轻轻地笑了笑。“真是个傻孩子——那是什么人?!”
张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阴雨连绵的街头,拐角处正掠过一片黑色衣角,张迎哎呀一声,扬鞭要追过去,被顾拾抓住了马鞭。
“不必追了。”顾拾冷冷地道,“我在云龙寺耽搁了三日,朝上难免有人起疑心。我们先回南宫。”
“是。”张迎应下,扬鞭起行,车轮淅沥沥碾过道上雨水。片刻过后,张迎又犹疑着开了口:“郎主,柳岑他打出荆州了——”
顾拾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疼得他眉毛鼻子都挤在了一起。顾拾低沉着声音道:“你方才为何不说?”
“这、这还是关泷关将军上的密报……钟嶙他压下了消息!”张迎压低了声音,苦着脸道,“钟嶙的意思大约是想引蛇出洞,再徐徐图之,而您早就说过前线事务一应由他处理,他也就理所当然地不上奏了……”
“什么引蛇出洞,他这是养寇自重。”顾拾冷笑一声,松开了张迎,“他想养着柳岑的叛军,壮自己的声威,让朕不得不越来越依赖于他,最好将所有权力都拱手交给他。”
张迎大惊失色,“那我们可该怎么做……”
顾拾却笑意更深,“我们不必做任何事。”
“——啊?”
顾拾笑着,身子懒懒地往后靠了靠,“全都让钟嶙去做,不好么?”
***
一场秋雨一场寒。从北宫的高阁上往下望,这座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的城池在飘萧风雨之底呈现出苍茫的青灰色,昏暗的暮色令视野变得模糊不清,人声混着风声雨声拍打在墙栊之间。
自那日顾拾匆匆离开章德殿,到今又过了半月。她知他勤勉政事,但听偶尔回来的张迎却说,陛下好像是要将所有事务都堆积在这半月全部处理掉,往后便可以……
便可以怎样,张迎却不再讲了。
阿寄在这高阁上站了一会儿便觉身子乏累,嫣儿扶着她到阁中小室,此处围着火炉,隔帘降下,稍稍隔开了外间的寒意。阿寄在书案前坐下,嫣儿将她要处理的文书和她爱读的经书都整齐放好,阿寄打开那几卷文书看了看,便执笔来做批注。
新帝的后宫虽然简省之极,一无嫔御,但皇后作为后宫之长、天下之母,事务仍不得减少几分。饶是几名女官都能书会计,帮衬着她,但仍须夜夜伏案。
茜儿一边研墨,一边道:“宫里有好些女子是荆州人氏,眼下荆州大乱,她们放心不下家里,想求您让她们家去。”
阿寄点点头,茜儿将那几份宫女的表章抽了出来放在她面前,她读了过去,眉头微微凝了,将朱笔圈出来几行字不解地看向她。
茜儿低头看了看,道:“啊,是……大约是她们的家里人给她们的来信里说的吧,姓柳的叛军在荆州境驻扎,自然要从荆州民户里抽调人丁以充兵役……”顿了顿,茜儿目中流露出不忍,“其实她们家人一